二哥跟着十分欣慰地说了一句:“是长大了。”
我刚喝尽杯中茶水,便听父亲冷笑了一声,“你这两个好哥哥这几日没少犯诨。你二哥冲动行事便罢了,你大哥不看顾着点就罢了,还纵着他。若非我提前留了心,这两人便领了兵径直冲进胡人圈套,自个儿跳上砧板了。”
我十分羞愧地摸了摸鼻子,心下清楚这是为着谁。
这顿晚膳用的十分欢愉,不觉便是近一个时辰,想着父兄奔波劳累,应早些歇息,我便先一步告退。
又在外头溜达了一圈,看着天幕星垂,军营中一堆一堆的篝火燃着,将士们喝的有些醉了,大声唱着家乡的歌谣,我驻足听了好一阵儿,才往自个儿帐中走。
我掀开帘子走进去,点起烛火来,一转身被一个黑影吓了一跳。
太子坐在前头,本是闭着眼小憩,见有烛火燃起来,便睁开双眼,那双桃花眸里全是醉意。
我秉着蜡烛退了出去,四处望了一圈,确认自己没走错地儿,才又进来。
这一进去,便见他端正坐着,目光凌厉。我试探地唤了一声“殿下?”,见他没什么反应,又向前,将蜡烛安置在他靠着的案上。
他身上好大的酒气,我不禁笑起来,这人醉成这副模样,还不忘摆出架势来。
他这幅样子叫人更想作弄,想着他如今该是喝断片了,什么也记不得,我伸手将他脸往两边扯了扯,又往中间按回去,如此循环往复,自得其乐。
过了片刻我才意识到我在做什么,登时轻轻抽了自己一耳光,莫不是叫他身上酒气熏醉了?
而我陡然这一抽手,他被往前一带,滚到了地上。
我怔怔看了他片刻,见他丝毫没有要起来的意思,不由伸手按了按脑袋,而后认命地叹了一口气,费了好大一番力气将他扶起来。
他如今这模样,怕是坐不起来了,只好将他扔到我榻上。
我想着去给他要一碗醒酒汤来,刚转身要走,便觉右手被他拉住。我挣了挣,不仅没挣脱,还将他人往榻下扯了扯,小半个身子悬空。方才将他扶起来费的那番力气我还记得清楚,慌忙将他推回去。
“你不让我去拿醒酒汤来,那你便醉着罢。”一只手被他拉着,我只好勉强用足尖将凳子够过来,坐在他跟前。
我想着先前听得那些话本子里,这时候他约莫是要唤两声“娘亲”牵扯出一段宫中秘闻,或是说梦话牵扯出一段宫中秘闻,总之我全然是抱着一颗想听宫中秘闻的心,才没径直将他这手剁了去。
等了片刻,他呼吸却逐渐平稳起来,我大失所望,用左手试着掰开他那只手。谁料只掰开了一半,他仿佛有所知觉,重新握了上来,这回还更紧了些。
他口中果然喃喃着,我凑近了些,听得他口口声声唤着“安北”。
我错愕了片刻,比照了一下自己同他的年纪,确认了自己绝无可能是他娘亲。
听闻做梦的时候,还是可以对话的,我犹豫着引他开口,“我在呢。”
他果然接上了话,“你别走。”
我想着怎的拿个醒酒汤叫他这一搅和活像是生离死别似的,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像是急切了些,眉头都皱了起来,声音里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祈求,“别走。”
我腾出一只手来按了按他眉心,“不走不走。”
我没见着他梦里自己到底做了些什么,到了后半夜没撑住昏昏沉沉睡过去时,竟也断断续续做起梦来。
梦了些什么记不真切,只是心口疼得慌,我被他梦话惊醒时,还以为是睡姿不得当,压着心口了。
睡了一半被吵醒不是什么好体验,尤其是对方躺在榻上醉话不断,而自个儿窝在凳子上浑浑噩噩的时候,我忍无可忍,低喝了一句“闭嘴!”
他果然安静下去。我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继续窝着,也睡了下去。
第28章
我睁开双眼, 眼皮还是沉甸甸的,翻了个身,才忽的记起来哪里仿佛不太对,登时坐了起来。
这几日原就没来得及好生休养, 又连着放了三日血, 兼之昨夜里也没能好好睡上一觉, 绕是铁打的身子, 也不能任着折腾。
是以我这猛一起身,便有了几分眩晕感。我往后靠了靠, 扫了一眼四周。该是真没睡醒,昏昏沉沉地瞧见前头有个人影,在案前立着, 背对着我,身姿挺拔, 手中执着笔, 不知在写画什么。
这身影与大战前那一日清早重叠在一处,像是我做了好长一场梦, 梦里黄沙埋骨,风卷旌旗动。
我脱口而出,唤了一声“贺盛”。
前头一声脆响, 那人侧过脸来,一双桃花眸里没什么情绪, 淡淡瞥了我一眼, 将手上断作两截的笔随意搁下,“你这笔不太结实, 稍一用力便断了。”
我讪讪笑了一下,应和道:“天冷, 笔杆脆一点也是寻常。”
一见着太子我清醒不少,想起来昨夜里的种种,诧异了片刻缘何我是在榻上的,这诧异又迅速被对他缘何这般冷淡的诧异冲淡下去。
我向来被誉为心大的没边儿,之所以能觉出他冷淡来,也着实是因着…他前后反差未免太大了些。
这个昨夜还一遍又一遍唤着我名字叫我别走的人,今早眉眼便冷的能结出冰霜来,都道是桃花眼温柔多情,到了他这儿却生生多了两分戾气。
果真,像我小时候做噩梦大哥安慰我的一般,梦都是反的。
我头还晕着,他既摆出了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我也懒得费心凑上去。坐了这一阵子,这时才觉着浑身冰凉,便将被子往上扯了扯,把手缩了进去。
他换了笔来,将案上那纸添了最后几笔,折起来,走到我近前,“你拿这方子叫人去城里抓几副药回来,其中几味营中该是没有的。”
我挑挑眉,颇有几分好奇,“殿下还通医术?”
他敛着眉目,声音仍旧带着清冷气,“不通。小时候落过水,身上染了寒气,喝这方子还算有几分成效,喝多了便记下来了。”说着将药方递到了我眼前,“北疆本就极寒,你深夜清早手脚俱是冰凉,再拖下去,要落下病根的。”
我这才反应过来,他竟是想叫我喝药,立刻将手缩得更往里一些,飞快摇了摇头,“不要。”
他将手往回收了一半,笑得有几分勉强,“也罢。孤还是直接给贺盛,叫他看着你喝的好。”
我颇错愕地寻思着这同贺盛有什么干系,手倒是快了一步,把那方子抢了过来,“不必不必,我自个儿喝就成,他忙得很,这点小事还是不劳他费心了。”
这话听着冠冕堂皇的,实则是想着我若自个儿喝,还能偷工减料一番,若真叫贺盛天天看着,他已清楚我是个什么德行,想蒙混过关还得费一番气力。
太子空着的手还停在半空中,极轻极轻地笑了一声,“你倒是真为他着想。”不知怎的我听出了些嘲讽的意味。他将那手慢慢收回袖中,而后转身而去,掀开帘子那一刹,冷风灌进来,冻得我一哆嗦。
他像是回头看了一眼,但只一瞬,帘子便被放了下来,将他同寒风一起隔绝在了外头。
我下了榻,将规规整整放在近旁的靴子穿上。穿完了才想起来,自己素来都是将靴子往外一蹬便了事,晨起时满地找着靴子来穿,何时有脱靴好好放着的习惯了?
再者...我昨夜里缩在那板凳上睡过去的时候,该是穿着靴子的才对。想起那双修长有力指节分明,且迟早有一日要接过传国玉玺来的手,不免有几分后怕夭寿。
甫一下榻不免有几分冷意,我披了件外裳,往案边走了两步,冷意却更重了些。我回过头,仔细数了数榻下的炭盆。
足足四个。不知道的还当是在摆阴阳八卦阵。
我咋咋舌,这铺张浪费的手笔,一看便是出自太子之手。我营帐中向来至多只放三盆炭的,分置在榻边案旁――还是在顶顶隆冬的时候――既是在北疆,又是军伍之中,哪有那么多享受可言?何况如今临近开春,炭该是短了的。
只是看在他将这些全然放在我身边的份上,还是十分良心地没打算告发他。
至于药方...我自然是要束之高阁,好生保存起来的。
往后几日太子殿下便再没在我眼前出现过,贺盛仍是常来逛一圈的,自这一战后,贺将军对自己这个儿子十分欣慰,大事小事扔给他一堆,也不知他是怎能在百忙之中还得此闲暇的。
北疆的天气比太子的脸色还善变一些,不过区区几日,便是春回大地,连胡杨树都抽出了新绿来。
开始有人奉命往我帐中送药来,还贴心地备了蜜饯,每日辰时一碗,来人看着我喝了,将空碗收了才会告退,一连七日皆是如此。
论如何在旁人眼皮子底下耍赖不喝药的伎俩,我是熟能生巧,可每每看着那碗药汁,我便想起那日清晨他的背影,孤寂得很,堵在我心头梗得慌,不由得就含着蜜饯,乖觉喝空了。
第七日贺盛过来的时候,捎了一封书信来。字迹清丽,有几分簪花小楷婉然若树,穆若清风的意味,却又多了三分洒脱恣意――这般变着法儿夸赞的话自然不能是我嘴里出的来的,是大哥一次无意见了贺家姊姊与我通的书信,感慨而道的。
贺盛将信展开来,笑着说道:“好容易从她手上盼了一封家书来,拆的时候欢喜得很,比往常的足足多了两倍,还以为是她终于也会心疼心疼兄长了。”他在信纸上比划了一下,“没成想,统共只得了前三行字。剩下这些,全是写给你的。”
我接过来细细读了一遍,无非是问道近况如何,伤势打不打紧,又嘱咐我佩上那平安符云云。可贺家姊姊文采斐然,即便是家长里短的嘘寒问暖,也能写出风花雪月的漂亮来。
我从衣襟里将那平安符掏出来,眉眼弯了弯。自打回了北疆,每日里我都是贴身带着的。护国寺的东西果真还是灵验,小小一枚祝祷平安的符咒,自我佩上后,连梦魇都几近没了。
贺盛轻轻叹了一口气,“当日她求这符,在护国寺足足抄了七七四十九本心经,住持才肯亲手批下,而后又祝祷了七日,方才回府。我这妹妹素日里对谁皆是淡淡的,可见你们是果真投缘。”
我揶揄地看了他一眼,将那朱红色绣工精致的平安符在他眼前晃了一圈,“我看你是嫉妒了罢?”
他瞥我一眼,挑挑眉,“我嫉妒这个作甚?”,他顿了顿,眉眼垂了下去,没再看我,“我高兴还来不及。”
他这话听着像是肺腑之言,我暗自理了理他的逻辑。兴许是我同贺家姊姊交好,又认作了姊姊,姊姊对我好,我也合该是要对她好的,而贺盛是她一向敬重的兄长,我自然也是要对贺盛好一些的。
我哑然片刻,照这么说,贺盛这厮,也能算作我兄长?
贺盛许是瞧着我面色怪异,不由扶了扶额,问了一声“你又在想什么?”
我摸了摸鼻子,十分实诚地同他道:“我在想我们俩的辈分该怎么排。”这话一出口,又觉着傻气得很,他本就比我年长两岁,这番逻辑推演下来也没什么问题,只是我没大没小惯了,一时疏忽。
他恨铁不成钢地看了我一眼,闷不做声地一连喝了三盏茶。我观他神色,想着他果然是觉着我这话傻气。
我忙挑起另一个话题,从冬去春来一路说到了太子身上。
我随口问道太子殿下最近是不是冗事缠身,已有近半月没见着他人影了。
贺盛的脸色也跟着冬去春来,有遮不住的愉悦,附和了一句:“太子殿下初来北疆,诸多事务要交由他裁定过目,必然更费心神些。”
我了然地点点头,想着他这般愉悦,怕是盼着如此太子殿下便可早日挑起北疆的重任,日后往一代明君的路上走得更深远些。
待到贺盛不得不回去处理军务之时,我已给自己找了个堪称完美的由头。
太子殿下如此日夜操劳,为的是北疆的百姓,我身为秦家人,北疆素来是责任的一部分,四舍五入,也便是为了我。
是以送走了贺盛后,我便一路朝他营帐去了。
我在门口踟蹰了一阵子,可也没踟蹰多久,缘由是有亲卫端着一瓦罐东西走了过来,见着我后脚步一顿,便想见礼。我忙拦住了他,将他手里东西接过来,打起了帘子,走了进去。
太子殿下果然正伏案处理着什么,听得有人进来,眼都没抬,吩咐了一句“放在这儿罢。”
我停下步子,委实没能理解他的“这儿”是在哪儿。
他抬头望过来,神色有一瞬的怔愣,而后嘴角微微扬起,“你怎的过来了?”
我掂量了掂量手中那瓦罐,不重,索性就先放在手上,“无甚,就是想着来问问殿下,我那药什么时候能停?”
第29章
他走到我跟前来, 把那瓦罐接过去,揭开了盖子,熟悉的草药味儿登时冲进我鼻子里。
他堪称和蔼地笑了笑,“也没多少, 再将这些药用尽了, 便差不多了。”
我方才端着那瓦罐的手回忆了一下手上的重量, 不由得抖了抖。
他忽的伸手试了试我手背温度, 只一触便收了回手去,“已然好多了。”
我被他忽冷忽热仿佛四季更迭的态度糊弄的如今还没找到北, 索性开门见山道:“殿下前些日子究竟是为何...”我斟酌了一下,选了个似乎词不达意但也能略微表意的词出来,“不欢而散的?”
他愣了愣, 旋即笑开,“你整日里都在寻思些什么?孤只是这些日子里没倒出空来, 家里有个不省心的弟弟, 着实费脑筋。”
他这话我只信了后半句。不过话已至此,倒不如顺水推舟将这一页揭过去。
我无意瞥了一眼他案上本在批的册子, 密密麻麻的小字,隐约只看着了个“四皇子”的字样,他蘸着朱墨在下面将将写了一行, 我未来得及细看,他便不动声色地将那册子折了起来, 压在一旁。
我虽是一向对各路秘闻怀了一颗虔诚好学的心, 可也知晓皇家这些事,通常是知道的越多, 死得便越早,没存什么心刻意探听, 见他这番动作,略有几分生硬地扭过了头去。
许是我这一扭头扭得过分明显了些,他竟误会我是在耍性子,含了几分促狭的笑意,“不是什么大事,朝上那群老臣催着孤回去罢了。”说着,将那册子又抽出来,递到我眼前,“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