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期未期——雪满头
时间:2020-01-03 10:27:34

  我驻足望着,总觉着我该是识得他的,可总想不起这人是谁。再想下去,心口又隐隐泛疼。那人近了,面容却还是瞧不真切,只腰间一枚玉坠随着身形微微晃动,我心口一紧,急促地脱口而出一声“阿彦”。
  时间仿佛被拉得极长,我隐约听到有人低着声音应了我一声“我在”,而后有手轻轻拍着我背,缓缓地一下一下。我一颗心骤然揪了起来,倏地胸膛处有什么发烫,将心头那痛感压了下去,像一股暖流自心肺伊始,顺着脉络传过四肢百骸。意识一沉,便再不记得后来。
  这该是这些日子里我睡的最沉的一回,等我醒来的时候,日头正好,身旁的火堆已几近熄了下去。我初时还未十分清醒,从怀里衣襟摸了摸,只摸出那平安符来,瞧了半天也没瞧出个所以然,全然忘了为何要将这符摸出来。
  我悻悻将符又塞回衣襟里,揉着脑袋回头,才发觉这小半日我是枕在太子右臂上睡的,怨不得那石壁没将我硌醒。而他自个儿侧躺在我身后的地上,如今还没醒。
  说起来我初初入睡时似乎还唤过谁,也有些印象有人应了,可也分不清是不是梦中所闻。倘若不是梦,此处统共就我与他二人,用我方才不慎扯掉的头发想想,也该是在唤他。倘若是梦,究竟又是我的梦,还是他的梦?
  我不知在乱七八糟想些什么,见他蹙着眉,便顺手将他眉间抚平。只是这一伸手,指尖一片火热,我不确定地将整个手背覆上他额头,果真有些发烫。
  我将信将疑地将手按在自个儿额头上,发觉手是冰凉冰凉的,一时也判断不出他是否起了热。我身子骨一向比旁人好些,风寒高热都没记得有两次,记忆里残存的影像还是小时候夜里起热,母亲守在我榻前,将额头抵过来试温度的样子。
  思及此,他又还是昏昏沉沉睡着的模样,我便学着母亲那时候,抵上他额头,本想着只是轻轻一触。
  所谓机缘巧合大致如此。就在我将将碰上他额头那一刹那,他忽的睁开双眼,这过近的距离叫我心底一惊,一时没收住力道,“嘭”一声后,他本是侧着身的,被这一撞仰面倒下,我也跟着倒下去,趴在他身上,一时之间两人皆是错愕万分大眼瞪小眼相顾无言唯有一头包。
  他眼底笑意满的要溢出来,我十分尴尬地揉了揉额头,解释说就是想试试温度,也不知他听进去没有。我利落翻过身去,才后知后觉,“你背上还有伤!”
  他一手撑着地坐起来,叹了口气,“亏得你还记得。”
  他似是还极疲惫,坐起来后又合上了双眼。我便没再打扰他,方才撞那一下,心下也有了底,这人如今已微微发热,到了晚间更得烧起来。
  我轻手轻脚从山洞出了去,一面猫着腰走着一面清理着痕迹,不由得想起那些话本子来。
  然而这注定不能是个话本。若真是个话本,那该是归为传奇话本一类的,剧情大致应是我出了山洞恰巧寻得了灵芝仙药,喂给太子后二人康复如初,而后冲回去大杀四方。
  现实总归要苦涩得多。我走投无路,这万物凋敝的时节上,出了山洞连一根草药都没寻着,反而感到地面有震感,贴上耳朵后听到了规模不小的马蹄声。我不得已退了回去,勉强遮了遮洞口,这关头上若是叫太子挪动,不如直接要了他命,躲在这儿兴许还有几分生机。
  天色暗下去,阴潮冷气又蔓延上来,火却是不敢再生了的。太子果然起了热,呼出的气都炙热灼手,脸颊通红,微微打着寒战。我心里火急火燎的,他伤势本就凶险,若是不发热还好说,一旦烧起来,既没有医师又没有药,如何能好?
  我反复试着他额头温度,他已烧的有些糊涂,呢喃着梦话。我手再度伸到他额头上的时候,被他抓下来,往后带了带,顺势将我拥在怀里。我轻轻挣了挣,念着他身上的伤,没敢使力,可他环得又紧了紧。我手在他背后触到了湿润的血迹,知是他因使力让伤口又崩开了,登时不敢再动弹,咬咬牙想抱便抱罢,安抚地拍了拍他肩,“你轻一些就好,我不走的。”
  他果然力道卸下去一点,可手还是半分没松。我微微调了调姿势,让他整个人尽量靠在我身上,免得后面的石壁泛潮碰着他伤口。他的呼吸落在我后肩上,热热的一片。
  我轻轻侧过脸去看他侧颜,将他挡在脸上的发丝别回去,他眼睫纤长,微阖着双眸,睫毛有些发颤,真的是极好看的一双眼睛,睁着闭着都好看。尤其是现下闭上双眼,那素日眼眸里冷厉的气息便都被挡了下去,偃旗息鼓,看起来竟十分安静。
  我想着这人平素行止间不经意带出的威压,偶或陡然闪过的凌厉杀气,只带了十几人便敢潜入契丹本营劫人的果决,与此时此刻这模样相较,反差之大叫人无法联想在一处。
  贺盛带人寻进来的时候,我与他正是这模样。我面向洞口一些,本就是为了及时看着动静,贺盛带了乌压压一群人愈来愈近,初时远着,我心下忐忑得很,直到近了,听得他一声“分开搜”,我才雀跃起来。
  后来我转念一想,耶律战的人没寻过来,贺盛的人倒是一寻一个准儿,这般的巧合,这般的运气,倒也像是个话本,不过是太子的个人传记话本罢了。
  贺盛头一个走进来,待他看清了里头的状况,原先欣喜万分的脸色凝固了一瞬,当即叫后面的人退出去守着洞口,只他一人步过来,扶了一把太子。
  说来也怪,我看清来人时,十分欢喜地唤了一声“贺盛”,太子似是听了进去,环着我的手霎时松了下去。
  贺盛展开一件大氅,将我整个包进去,仔细系着,旁的话倒是没问。他身上仍穿着盔甲,自然是用不上大氅的,想来这衣裳是他一直为我带着的。
  我挡了挡他系结的手,将大氅脱下来,理所当然地给已是半死状态的太子披了上去,“我好得很,太子殿下为了护我伤的极重,一入夜便烧了起来,须得尽快找军医瞧瞧。”
  他低低应了一声,没再做声。我却踟蹰了一阵,有些犯难。不为别的,只是想着该是让贺盛将他抱出去呢,还是扛出去?
  无论哪样,当着这么多将士的面,怕是都不太妥当。
  好在太子此时醒了过来,嘴唇一点血色都没有,眼神却出奇的清明,不知是何时开始有知觉的。他眼神自我这里一扫而过,情绪翻涌,又瞬息掩了下去,扶了贺盛一把,稳住了身形,深吸了一口气,一步步走了出去,仿佛刚刚那个去阎王殿里串了个门的不是他一般。
  回了临时驻扎的军营后又费了三日,太子“命悬一线”那线才成了“一线天地间”。而据可靠情报,我那一簪子下去差点儿要了耶律战的命,也只是差点儿。一番折腾下来,两边竟是互损共伤的局面。
  父兄用飞鸽传了信来,先是大致问过了情况,而后嘱咐了先不慌着撤兵,他们已在驰援的路上,既是到了这份田地,得逼着他们把巢换地儿才好。
  是以第四日,便是两军隔了城门遥遥相望的盛大场面。
  军医本是不准太子上场的,可他哪是个听劝的,兼之此时太子若不压阵,底下免不得要诸多猜测,不得安心。是以他仍披上了战甲,银白的盔甲在光映照下,分毫瞧不出战马上那人是拖着重病在勉强。
  耶律战该是同他想的一般。那般怕冷又懒散的一个人,如今也只披了件单薄的轻甲,瞧着精神抖擞气定神闲地跨在马上。
  他遥遥望过来,我摩挲了摩挲银枪杆上镂刻的秦字,隔了千军万马,声声铁蹄,隔了尸山血海,满城枯骨,望了回去。
 
 
第35章 
  耶律战心下清楚这非是对他有利的时机, 是以并不恋战,将将一交手便开始规模撤退,且退的声势浩大。父兄他们一合计,还是追不得, 生怕这人剑走偏锋成性, 最终落个玉石俱焚的下场。
  贺盛的少年意气又犯, 说什么也要出一口恶气, 伙同我带了贺家一千精兵自两翼追上,我心头血一热, 便应下了。
  大致是人背到了极点就能柳暗花明,此番比我们预想的还顺利许多,我方损失极小, 却歼灭契丹一千五百余人。耶律战自然是在靠后头的大军里,无力管辖队伍末尾这些, 又疑虑着怕是有诈, 待反应过来当真只有一千人,且是贺盛同我领着的时候, 再出兵已来不及了――我们将打完就跑的理念贯彻了个彻底,彼时早已撤了回去。
  这番打法实是同贺盛年幼时那一出如出一辙,回去的路上我上上下下打量他好几回, 原以为他如今沉稳持重了不少,同年少时那个嚣张着意气风发的模样相差甚远, 没成想, 骨子里到底还是同一个人。
  那天的斜阳将影子拉的好长,我同他走在前头, 后面远远跟着打了胜仗的骑兵队,大漠沙如雪, 枪身上的血痕被擦了个大概,只有些黯然旧迹,昭示着曾悄然流逝的一切。我随手握着枪,小红马慢慢踱着步子,枪尖拖在沙地上,留下一道长痕――那痕迹留不久的,沙子很快就能将它抹去。
  那一轮圆日被沙子埋了半截身子,我面朝着它惬意地闭了闭眼睛,招呼了贺盛一声,“打个赌,我们还能一同看到这样的落日几回?”
  贺盛俯身摸了摸马的鬃毛,“一直。”
  我将马鞭在手上缠了两圈,笑了一声,“那你怕是要输了的。至多月余,这日头你便只能替我晒着了。”
  一时无言,唯有马蹄踏在沙上的细碎声响。他平静开口,“你想留下么?”
  我用缠着马鞭的手挡了挡太阳,看那红色的余晖勾勒出手掌的轮廓,“这世上这么多人事,又哪是想就能的?我一向不爱喝药,可每每病得重了,还是得一副一副的喝下去。只身挽狂澜,也需得狂澜奔我而来。如今我倒是有几分明白了。”
  他勒住马,“既然如此,两年前你又何必执意要来?”
  我往远处望了一眼,是上京的方向,山河万顷,大漠莽莽,似是望不得头。回过神来,语气轻快道:“那时候还没能想这么明白。只是觉着有什么东西,很在意,十分在意,一定得过来才成。”
  我眼前闪过那日耶律战手边的烫金信封,那样式我当真该是在哪里见过的,又补了一句,“现下反而觉着,有些事情,在上京没准儿更明白些。”
  我转头看他,笑开来,“狂澜不奔我而来,那我便奔它而去。”
  他驱马向前追上我,两匹马儿并驾行着,忽的说道:“若是你想留,那便留。”
  我看向他,他眼中亮起我不熟悉的光芒,像夏夜湖畔一大片萤火虫点点升腾而起。
  我慌忙移开视线,夹了夹马肚子,把身子错开来,适时打断了他或许要说出口的话――我虽不知他想说什么,可隐隐感觉这话是不能说出口的。
  于是我随手拉了一个蹩脚的理由搪塞着,我说,“这儿沙可真多。”
  我没回头,自顾自往前走,贺盛一直跟在身后一步远的距离。夕阳几近沉了下去,沉默漫长的我以为他不会再接话,可他还是接了,“是,风也大。”
  风沙大,最易迷了眼。
  待我同他回了营中,便十分自觉地径直去寻了父兄。说来也不能全然赖我,又不是我自个儿想留在襄城的,可不管怎么说,事儿还是出在了我身上。是以我大跨步进了主帐,见父亲大哥二哥都在,一撩袍子,直直跪了下去。
  显然这一跪打乱了父亲原本准备的说辞。二哥暗搓搓地想来扶,只是见父亲没发话,也不好妄动。末了还是大哥先将错揽了大半在自个儿身上,走到我左前方,也跟着跪了下来,“是我所虑欠妥,才叫契丹钻了空子,让安北受了如此委屈。请父亲责罚。”
  父亲被一堵,不为别的,将我留在襄城之策分明是他先提的。只好亲手扶了我俩起来,而后沉沉开口道:“此事为父也实在对不住你,可安北,事到如今,北疆,”他顿了顿,“委实不适合你。”
  “军纪可肃,人心难清。其中利害关系,安北明白。”我垂着眉目道。这一仗得了大大小小数座城池,又逼得契丹本营挪了位置,不可谓赢得不彻底。可有些东西是再胜几回也遮不住的,诛人诛心,耶律战几封信送来,已然断送了我在北疆所有的可能。即便是父亲不顾军中反响,纵着我留下了,可军心未定,往后便先少了三分胜券。
  父亲想来是未曾料到我答应得如此干脆,怔了怔,而后笑着摸了摸我头顶,只是那笑容里头像是藏着几分苦涩的,“你能明白就好,委屈你了。”
  后来二哥同我讲,刚接到消息的时候,父亲内疚得整夜整夜睡不着,还得顾着军中种种,一时添了白发。他压根没生我的气,只是生自己的气罢了。
  二哥还说,他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拉住了太子殿下。以前没瞧出来,这位以后要登金銮殿的,活脱脱是尊杀神。他本是在别处的,接了消息当夜便发了总攻,本以为要打上几日的硬仗,愣是一夜便定了胜负。他走后,火光还烧了整整两日才灭下去。好容易劝住了,后来他要带死士潜入城中,同贺盛里应外合,秦贺两家自然皆是不允。其中凶险一眼便瞧得出,哪个敢叫储君犯这份险?结果这位殿下不仅一个字都没听进去,还冷笑一声,撂下一句,“孤要做什么,你们哪个拦得住?”
  我捏了捏眉心,这怎么听都不像是个贤良明理的未来君主该有的作为,反倒颇有几分暴君的影子。依我这颗忧国忧民的心来看,实在堪忧得很。
  二哥一口气说了许多,而后小心翼翼问我,这些日子当真没受什么委屈?我支着脑袋,仔细想了道:“委屈终归还是心里要委屈的,不过其实也没什么。”
  他便长长出了一口气,伸手把我头发都揉乱了,“那便好那便好。二哥这不是看你性子一下转了个个儿,生怕你是受了刺激。”
  我没接话茬,他像是在想些什么,终于想完了,一脸愁苦地问道:“你不会是要在回京的路上折腾什么罢?所以就先应下来,好叫我们放松警惕?”
  我翻了个白眼,委实不想同他说下去了。“我还有什么好折腾的?折腾了能作甚?”
  不过军中还有诸多事务的尾巴要收拾,待一一了结,也是往常太平日子里该回上京过年节的日子了。经此一役,契丹伤了元气,一时半会掀不起风浪,而我军也不好再深入。是以皇上千里迢迢颁了旨下来,意思很直白,约莫就是该过年了,朕还是十分体贴下属的,贺将军和定远侯都离开上京这么久了,该回家过个年了是不是?顺带着帮朕把太子带回来,人之常情嘛,朕很是挂念他。
  班师回朝那一日,我原本想着要不要装一壶沙子带回上京做个念想,蹲在地上抓了一把又一把,看它从指缝倾泻下去的时候,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倒不是我嫌太蠢,而是觉着这些景色留在心间便是极好了,若是一昧偏执地想留点什么,反而失了最初那份惊心动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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