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一回到上京,便是一场接一场的庆功宴,母亲一面听说了北疆的种种,既后怕,又庆幸我终是留了下来,一面立即着手开始对我进行大幅改造。我深深晓得挣扎是无用的,不如顺着她些,便破罐子破摔地跟着学了。
贺家与府上联络实则并不热烈,即便是这两年间抬头不见低头见,回了上京也便消停下来了。依我看这倒是明智之举,倘若真同贺家联系密切起来,难免要惹人非议。不过如此一来便不常见贺盛,只是偶托贺家姊姊捎来只言片语。贺家姊姊是常来府上的――闺中姊妹们私交好一些,是牵连不上府上的。
太子要养伤,要上朝,要议事,还是隔三差五找着由头同大哥商议什么,至于到底是什么,我观察了一段日子,各种各样的什么都有,是以最后我也不晓得他们到底是在商议什么。只晓得他来府上三次,两次都是能“无意”碰上我的。
近些日子宴席参加的多了,是有一个好处的――第二日里便能问怜薇都听说了些什么。小姐们不是不议论这些,只是不当着外人面议论,而当着外人面议论的热火朝天的,各府上都有,热闹程度与府上的丫头婆子数量成正比例。
怜薇忐忐忑忑说各府上小姐都不是很欢喜我,北疆出的事在上京也传了个遍,母亲意识到的时候再想封锁消息已是晚了,是以她们都说我是要嫁不出去的。
我一面嗑着瓜子,一面点了点头,我已有了贺家姊姊,旁人欢不欢喜我,我也不在意。至于成亲这事儿,依父亲想法来的话,即便我真嫁不出去了,他也能从军营里挑一个顶顶好的来娶我,何止一个,一队都成。
怜薇愈发忐忐忑忑道,她们还议论说,太子殿下到了许太子妃的时候了。
我吐出瓜子皮,轻轻摇了摇头,心里想道,不知是哪家府上的丫鬟婆子,即便是说闲话,也太没遮没拦了,别家府上小姐的婚事议论起来已是极不妥当的,储君的婚事都敢议论,真是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第36章
话是这么说, 我还是饶有兴趣地把手上瓜子放了下来,扑打了扑打手,“她们怎么议论的?说来听听。”
怜薇低下头去,声如蚊蝇, “她们说, 如今上京城里, 论才貌论家世, 与太子殿下最般配的,还当是贺家小姐。又说太子殿下这几日总往咱们府上来寻世子......”
我示意她接着说下去, 她咽了口唾沫,才道:“她们,她们说小姐如今名声不好, 配不上太子妃的位子......”
我嗯了一声,摆摆手叫她不必说了, 支支吾吾的听着也难受。且我也大致猜到了外间流言蜚语是怎么传的, 便又拿了两颗瓜子吃,不知怎的却觉索然无味起来, 随手撂下,又饮了一盏茶清口。
怜薇见状跪倒在地上,“怜薇知罪, 小姐莫动气。底下丫鬟婆子再有嘴碎的,自当好好教训她们。”
我虚扶了她一把, 颇有些奇怪道:“我没生气, 我有什么好生气的?”
怜薇退后两步,偷偷瞄了我一眼, 自言自语说:“小姐明明就是不高兴了,还硬说自己没动气......”, 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我耳力好得很,淡淡瞥她一眼,她立刻噤了声。“那位子我还真不在意,只是旁人说我的不是,我还高兴,岂不成傻的了?”我想了想,又道:“不管怎么说,皇家的事不是能拿来嘴上消遣的。别府上的管不着,自家里的你且盯着些,再有提及此事的,二十大板打发出府,不必上报了。”
天地良心,我全然是为着母亲着想。这些话若是哪日传到她耳朵里头,怕是要气出个好歹来。
贺家姊姊委实是好的,知书达理端庄大方,人虽温婉,可半分气势也没输,全然是母亲一直盼着我能成的样子。坊间这话也不错,她同太子确是登对的。我真心欢喜贺家姊姊,自然就盼着她好,太子这人,勉强也算个好去处,我该高兴才是。
可我就是高兴不起来,甚至还有些气闷。
这气第二日就发到了太子身上。我正在书房临摹字帖――母亲布置下的,每日要写满六大张――他带着一身雪走进来,把大氅解下交给下人,轻车熟路地先去炭盆那儿将身上带的寒气烘没了,才靠过来。我规矩见了礼,接着写我的字。
他同我说话,我懒得答,只摇摇头或者点点头应和一下,示意我听到了。几轮下来,他便凑到我近前,仔细看了我一眼,“你是吃了哑药了?”
我言简意赅地说了一句“没”,以示自己嗓子好得很,头都没抬,只认认真真写字。
自打那次在山洞里开始,他对我便随意得很,私下里甚至连“孤”的自称都不再用了。我本想着他怕是念着我四舍五入也是救了他一命这个人情,可仔细一想,他若是不来救我又何必惹出一身的伤来,他救我一命这事儿才是实打实的。是以最终也只好归结为是升华出了患难与共的深厚情谊来。
他低下头来端详了片刻我的字,叹了一口气,“世子的字我是见过的,铁画银钩,苍劲有力。明明是一家人,若是凭字相认,还真认不出。”
我把笔搁下,从贺家姊姊写给我的书信里头抽了一封出来,在他面前展开,“这个好看罢?”
他颇有几分疑惑地看着我,我将信折好又收起来,“殿下既是来寻我大哥议事的,便不要在这儿耽搁时辰了,安北担不起。北疆向来是秦贺两家共守,殿下不好厚此薄彼,也该常去贺将军府上商议商议才是。”
我转身要走,他上前一步挡在我身前,低下头来看着我,低低笑起来,“你是不是听说了些什么?”
“什么都没有。”我往左面移了一步,他便跟着往左移,我往右他也跟着,来来回回数次,且总比我快一点。
“还说没有。”他逼得更近了一些,目光灼灼,“心里怎么想的,直接告诉我,很难?”
我抬头冲他扯了扯嘴角,而后迅速出手,单手撑在他肩头,借了一把力自上头翻了过去。
他身形忽动,我方走了一步,他便伸手挡在了我面前的门口。
我深吸了一口气,“烦请殿下让让。”
他语气正经起来,“外间怎么说的你都不必理会,”进而望向我的双眼,像是要一直望到我心里头去,“你只消信我便好。”
我没来由的心情好了不少,低下头去好容易才掩饰住了忍不住扬起的嘴角。这时候大哥终于进了来,一见我俩的架势,颇有些错愕地停住,太子默默将手收了回去,咳了一声,往座子上走。我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得告了退,匆匆溜了出去。
午后贺家姊姊来寻我一趟,那时辰里我还未起身,只得劳动母亲亲自去后厅里招待。大哥不知怎的,本忙得很,那时候竟也恰巧有空,便去作陪了。待我将自个儿收拾妥当了赶过去,此二人已是聊得热火朝天,就连在旁听着的母亲,目光里也皆是赞许之意。
以大哥那性子,他即便与旁人说不到一处去,面上功夫也必会做到的。可这般眼角眉梢俱是笑意的模样,委实难得。虽说同我说话的时候他也含着笑,可那笑拆开看是明晃晃写着“自家亲小妹,还能怎么办”的,与如今面上这满面春风的全然不同。我坐在一旁默默喝了两盏茶,觉着自己如今多余得很。
好在大哥终归是要忙的,小半个时辰便有下人来传话,说父亲让他过去一趟。他这一走,母亲也便跟着说乏累先回了房,留我们姊妹两个说些体己话。
我深深望了一眼大哥的背影,又将视线转回来,想起前几日听得母亲不经意提起过,大哥也是到了议亲的年纪这档子事,心念微动。
不过我怎么想是不打紧的,打紧的是贺家姊姊怎么想。至于大哥,忝为人妹十数载,这点儿眼力见还是该有的。
我正出着神,贺家姊姊伸手在我面前晃了晃,轻笑道:“你又在打什么歪主意?”
我还未想好如何不动声色地试探出贺家姊姊心意,且这事儿又不是集市上买布料,能好好坏坏的挑一堆出来,既不便明说,只好先搁下。
没成想却是贺家姊姊先开了口,“你不说我也知道,”她抿了一口茶,声音压得极低,只有我二人能听清,“只要我是贺家人一日,便绝无可能。”
我一惊,案上的茶盏差点儿碰翻了下去,“阿姊你怎的连我想说什么都知道?”
她还是一派云淡风轻的样子,仿佛方才那句话并不是出自她口。
我揣摩了揣摩其中深意,回过味儿来。确是如此,秦贺两家若是结下姻亲,还不定被有心人编排成什么。更何况大哥是我侯府世子,往后是要承袭爵位的。只是这么想着,又不免觉得可惜。也没准儿是顾虑太过了呢?
后来我才知晓,她这句话,我只意会到了一半。
贺家姊姊忽的想到了什么似的,忙补了一句:“我三哥自是不同的,他只消日后不承继父亲衣钵,便也不是绝无可能。”
这话听得我心头跳了跳,“这怎的又牵扯上贺盛了?”我默了片刻,而后敛了眉目,轻声道:“既是回了上京,有些东西也得改改才好。既是阿姊的三哥,那也便是我的三哥,直呼名讳该是不太妥当了。”
有些人,自打第一回 见了,便知晓他就是该做这个的,该成这般的人的,譬如贺盛。他该是在疆场之上,大漠之巅,纵马横刀,如骄阳一般,被万千将士恭恭敬敬称一声“少将军”的。
而不是因为某人某事,被绊住,困死。
这话我在许久后,也亲口同贺盛说过。那时候少年除去了一身的甲胄,莫名竟有几分单薄,眼眶微微泛着红,也不知是气的还是怎的,低低冲我吼道:“你凭什么替我做决定?”
我很平静地直视着他道:“我没有在替你做决定,我只是做了我自个儿的决定。”
贺家姊姊若有所思地望了我一眼,不知为何神色里有几分了然,不止是了然,还有些“我便知道必是如此”的意思。“你要称他三哥可万万别牵连上我,不然他便该不认我这个妹妹了。”
我没再接这一茬,另起了个话头,三三两两说了些别的,这一聊便聊到了日暮时分。
贺家姊姊告辞前,还特意问起了先前的平安符用着如何。我道平安符这一类求神拜佛所得的,向来是信则有不信则无,为着自个儿好,自然还是信的,便日日佩在身上,贴身藏着。
她目光闪了闪,一时间仿佛有许多情绪掠过去,只是我未瞧真切,只当是一时眼花。她笑着道:“这符请的费心力些,原也就是听说管用。如今你虽离了沙场,可上京也远非什么安稳之地,还是带着得好,留一份心安。”
我亦笑着应了一声,将她送出了府,亲看着她上了马车。
日子拖拖拉拉过了一阵儿,年关也到了。
第37章
禧宁十一年的春节随着一场大雪落了下来。都道是瑞雪兆丰年, 大年初一一场大雪下来,这一年定是稳稳当当,四海升平。
正月初六,皇后娘娘设了宴, 上京城中略有些名望的世家小姐都请了个遍, 实则是为了给昭阳公主接风洗尘。这昭阳公主, 原是当今圣上的五弟, 端王之女,本只封了郡主。
皇上与端王虽非一母同胞, 可自幼兄弟情深,端王又一向寄情于山水,是以同皇上总归是亲厚的。昭阳公主当年甫一出生, 便加封了郡主,也是独一份儿的恩宠。可惜端王在郡主降生后两年染上恶疾, 捱了半年便撒手人寰, 端王妃身子本就孱弱,一时大悲大恸, 也随着王爷去了,只留下了一个不到三岁的幼女。幸得太后怜惜,且总归是端王一脉唯一嫡出的骨血, 皇上也多照拂,索性便加封了公主, 赐号昭阳。
昭阳公主在太后跟前养到八岁, 随了其母的羸弱,动辄便要病上一场, 孩童如此总是惹人怜爱一些,又得皇上太后看重, 更是被捧在手心上,日久天长,也有些任性。公主八岁那年宫中请了护国寺的住持来批符,她竟夜里溜进殿内将符纸全撕了一遍,当夜便起了高烧,御医亦是束手无措。住持的木鱼敲了一夜,第二日奏禀皇上,道是公主命中缘薄,上京之中龙气太盛,易受冲撞,故而多病多灾。只消将公主送往南地,好好养着,多则十年少则五载,再回上京,便是无碍。
皇上仔细一想,龙气冲撞了她,那倒过来,可不是也能冲撞着龙气?当即大笔一挥准了,不过依旧上心得很,样样都亲过问了一遍。说来也怪,公主是病着送走的,一路颠簸至楚地,竟好全了。这足见得住持还是有些能耐的。
时至今日,已过了六载,听闻公主在南地这些年上蹦下跳的分毫瞧不出当年弱柳扶风的潜质,是将养得差不多,便被召回了上京,也是为了将来考量,寻得一门好婚事。
贺家姊姊同我说这些陈年旧事的时候,我们二人正在对弈着。她语调缓缓的,没什么起伏,走的棋路亦是四稳八平。我早先是同大哥二哥讨教,后缠上了贺盛,太子亲征后偶也陪我手谈几局,除却大哥,剩下那些个棋路各有千秋,有一样却是相通的――杀伐气重得很,一子落定,仿佛百万雄师兵临城下。
大哥的棋,像是春花秋月里,从水面下破水而出的一把利刃,分毫前奏都没有,待你瞧见那利刃的时候,也便了结了。贺家姊姊的棋,像是邻家老太太同你闲话着家常,刚说着今儿个天气好啊,是时候把被褥拿出来晒一晒了,你方想着我那被褥也该晾一晾了,便被抹了脖子――至于缘何是老太太而不是二八年华的邻家姑娘,我也说不上缘由来,只是隐隐觉着,贺家姊姊有时候确是过于稳重,几近要没了这年纪上的跳脱。
昭阳公主的故事说完,棋也走到了末路。贺家姊姊有一点是好的,她从不让着我,该是怎的就是怎的,我每回都一败涂地,每回亦是能长进不少。
厨房这时候端了新熬的雪梨羹来,依着贺家姊姊的口味没再搁糖,只梨的清甜味儿飘过来。胜负既是已差不多有了分晓,残局便也没收拾,二人欢欢喜喜地用起了羹汤。
晚间我忽的又心痒,想去将棋盘端来自个儿摆两局,甫一进了后厅门,便见大哥就着烛火,细细端详着案上的残局。他稍稍动了两子,神情专注,一时连我进了门都未发觉。
待我走到近前,他才抬头看我一眼,又低下头去接着探究,“这棋局是你今日留下的?”
我应了一声,原以为他是要夸我长进这许多,便提前笑开了,等着他开口。
他开口却是颇带惋惜的一句:“杀鸡焉用牛刀,可惜了。”
我脸上的笑不由得僵住了,本以为只二哥天赋异禀嘲讽起人来一把好手,没成想大哥这些年是不开口罢了。
我还未收拾好表情,便又听得他说:“你贺家姊姊这棋,像她的性子,可不像她这年纪能用得好的。你输也是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