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期未期——雪满头
时间:2020-01-03 10:27:34

  我将怀中那符又取出来,本还在犹豫的心已有了几分坚定。住持以命相换也要告诉我的, 必是极紧要的。护国寺住持心中算得上紧要的事,我以一己之身相搏又有何憾。
  握着符的手紧了紧,住持昨日的话犹在耳边,我亦是不知这符烧了究竟会怎样,忐忑还是难免。只是这种事拖得越久,越不易下决心,倒不如趁热打铁,一了百了。
  我点上火,看着火苗燃起,一直烧到手边,才任由它掉到火盆里。再细密的针脚,也抵不过火焰掠过。
  火渐渐熄下去,未尽的红光闪烁明灭。我仔细感受了感受,未觉出有什么不同。
  母亲在门口唤了我一声,我匆匆应了,知是住持圆寂,护国寺不留香客,要提前回府了。未带什么东西来,走的时候也好收拾,不过片刻便上了马车。
  车马颠簸,这一路又长,我将帘子放下来,头靠在侧壁上,无故升起了疲惫感。那感觉很微妙,像是身陷在一团棉花里头,身子重的很,就在那棉花堆里一直一直陷下去。习武之人,身子平素感觉轻盈才对。我心道该是那符的问题,强撑了一会儿,便连眼皮都重得抬不起来,昏睡过去。
  我像是做了无数的梦,这些梦先前多多少少做过一些,只是每每醒过来便忘了个干净,梦中也多半像雾中观花朦胧隐约,不似如今这般清晰。
  梦中有北疆的胡琴,有上京的笙箫,有夏秋交叠,有一树一树的梅花开在没有尽头的冬里。
  招魂曲奏响,白色上盖着白色,纸钱被扬到空中,再落回地上,踩入尘埃里。哭声震天唯独不动神佛,金乌亦落魄。
  大红的宫灯在雪地里飘摇,那时的风真冷,冷到隔了阴阳,我仍背脊发寒。我同府上一干人等跪在殿前,他站在檐下,正是灯下黑的位置,是以瞧不真切。中间那几步远的路,在日后隔了半生。是他的半生,我未曾见过的半生。
  也曾不舍朝暮,留恋四时,以为是拥雪心头一点红梅,是浓墨夜里一袭星光,是仅余的长久,却忘了人事易朽。
  若是被埋入大漠,挣扎着爬起来,带着一身的砂砾尘土,得见绿洲,这是天意。若追逐尽最后一分气力,方觉绿洲不过是海市蜃楼,这也是天意。
  若真有来生,不入忘川途,不饮孟婆水,又何必再遇故人。前尘的缘,便当是前尘尽了。
  如今心中所念唯独一样,不叫胡沙埋锈甲,旌旗空挂,便是未辜负所谓天意。
  恍惚中身上一阵冷一阵热,有人握着我的手,是阿姊的声音,她一遍遍说着什么,我费神听了好久,方才听清,“那些都过去了,别困在里头,醒过来好不好?往后必然不一样的,我陪着你,一点点把它改了......”
  我睁开眼来,此时已躺在了自家的榻上,外头天是黑的,屋里头点了三支蜡烛,光线也不分明,四周里全是草药味儿。
  见我醒了,阿姊松下好大一口气去,将旁边的水递了过来,我就着她手喝了一碗,张张口却发不出声来。
  “别急,你昏了整三日三夜,高烧不退,嗓子一时哑了也是寻常,再调养几日便好。”她将我扶起来,在我身后垫了个软垫,“今夜里是我守着,我同你嘱咐几句,便去请人来。”
  我心里也大致有了判断,闻言只点点头。
  “我这一世初时见你,便直觉你同我一般,回到了开始。可你仿若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我半信半疑,只好留意着。后偶得机缘,同住持见了一面,住持由我推演,我这才确定了你。我私心里不愿你再卷入这些旋涡中,迷糊着安乐一辈子也是好的,便同住持求化解之法,就是我给你的那道符。只是我未料到,住持竟还是告知了你。
  “往事最能困人心。旁人还好,生死一笔勾销,如你我一般的,若是执念着,何日才能脱身?
  “其实我也知晓,以你的性子,我说再多也劝不动。只是盼着你能好好想想。”她叹了口气,“过刚则折,我是真心拿你当妹妹,不能眼见着你两辈子栽在同一处了。”
  我心念微动,虽口不能言,眼眶还是有些湿润。
  她起身去叫父母亲,先前又将丫鬟们支了出去,此时屋里头难得的清净,就连浓烈的草药味儿闻着也不那么苦涩,反而叫人心静。
  我微微阖上眼,将上一世的脉络理了一遍,而后很是遗憾的发觉,自出事后我便入了东宫,甫一入东宫,又屡屡禁足,外间之事所知寥寥。我叹了口气,不免有些幽怨,若是早知有今日,必然得好生探探消息。
  这番想下来,父母亲也赶了过来。宫中御医两日前便被拨到府中给我看诊,日夜候着,尽心尽力得很。现下又替我把了一次脉,面露欣悦,“已无大碍,只消慢慢用药调上几日,便大好了。”
  若是算上上辈子,我已有许多年未见父亲和大哥了,如今只顾得上一个劲儿盯着他们瞧,哪儿还顾得上听御医讲了些什么。
  父亲还好,大哥被我盯得久了,颇不自然地抬手挡在唇边咳了一声,目光里带着疑惑地朝阿姊望过去。阿姊一门心思看着御医写下新的药方,压根儿没有空暇搭理。
  还是二哥先开了口,语带哀怨,“你怎的不盯着我看?”
  我说不出话,也便不必回他,他又道:“这是烧了一场,真病傻了?”母亲瞪了他一眼,他才抿抿嘴,把一肚子不着调的话咽了回去。
  我莫名想起上一世后来那些日子,论起来,二哥隐姓埋名去了北疆后,同我也是没再见过的了,只是书信还通着。那时候他已是沉稳寡言,做起事来一板一眼,硬生生活成了另一个样子。我鼻子酸涩,略偏了偏头,遮掩过去。
  直到有丫鬟端着熬好的药上前,我才回过神来,眉毛深深拧起来。御医说这药喝一副下去,便能开口说话了,我想着过两日该是有件儿大事要做,必然得能说话才行,才强忍着喝了下去。
  果真如我所料,不过两日,我身子好了个大概,太子便寻上门来了。
  那是个阳光并不太好的午后,这时节上,没太阳便还是冷的。后院里树上抽了新芽,嫩绿连成一片,很有春天的意思在。
  我倚在石凳上,怀里还揣着暖炉,看着他一步步走过来,走过冬春,走过阴阳,一路走到我面前。
  他问了几句,我一一答了,无非是些身子好没好之类无关痛痒的事。御医想必都是他设法调过来的,我身子如何,他该比我清楚。
  他伸手来试我额上温度,我偏偏身,躲了过去。看他手顿在空中,我莫名笑了笑,单刀直入道:“当日殿下问我那句,可还记得?”
  他沉吟片刻,抬眼看我,“记得。”
  我倚得松散,掀了掀眼皮,缓缓说:“当日殿下说要交付身家性命,我未想清楚,这许多日子过去,现下拿定了主意。”
  他眼神深沉下去,“什么主意?”
  我眉眼弯了弯,“殿下当日一席话着实叫人感动。”我顿了顿,慢慢接着道:“可我不愿意。殿下的一切都与我没什么干系,也不敢有什么干系。殿下贵为太子,身家性命此等大事,更是受不起。”
  他似是有些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我重复道:“殿下欲将一生赠我,也须得我答应才行。”
  这句话落下去,我心口一疼。两人一时都无话,只听得鸟鸣声。
  他嘴角紧绷,闭了闭眼,神色有些疲惫,“你在护国寺里,都听了些什么?”
  我摇摇头,“与护国寺无关,只是我想明白了罢了。”
  他平静望过来,“那日夜里贺盛去寻过你。”
  我叹了一口气,笑容里头不免有几分苦涩,“殿下有些地方,当真是没变。”
  这话我知他是定然听不懂的,也不想多做解释。
 
 
第43章 
  他深深望了我一眼, 没再说什么,只站起身来往外头走,身形瞧着有些萧瑟,“你且好好想想。”
  已相识了两辈子, 我对他的性子也明白几分, 他这人执拗得很, 但凡他轻易退步的, 多是以退为进的路数。我心一急,脱口而出一声“阿彦”, 意识到不妥,尾音生生止住,显得短促又生硬。
  他脚步停下来, 依旧没回头。我咬了咬嘴唇,手握得太紧, 指甲扎在掌心有些刺痛:“殿下能否答应我一件事?”
  仿佛过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了,他才低着声音, 说了一句“好。”
  我望着他背影,“殿下是太子之尊,有些东西唾手可得。我只有一求, 望殿下不要强人所难。”
  他果真没吭声,我又接着道:“殿下在北疆的时候曾说过, 若不是我亲口应下的, 殿下一概是不认的。这话,还作数吗?”
  “你放心, ”他声音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干涩,“我不会求父皇赐婚的, 更不会逼你。”说完这句,他径直走了出去。
  整个院子陡然空荡起来,我双手捧上怀里的小暖炉,还是觉着心口泛凉,手捂得再热,温度也送不上去。兴许是春还未到,院子里太冷清了的缘故。
  花太好看,盛开的时候便会叫人忘了终有一日的颓谢。与其这般,不若清清冷冷来得长久。
  我回了屋,怜薇迎上来先将我手中暖炉接了过去,“小姐手怎的还打着颤?莫不是还未好全?奴婢去叫郎中来再看看。”
  我拦住她,“不妨事,定是外头天冷的缘故。拿碗热酒来,我喝几口暖暖便好了。”
  她一个劲儿摇头,“前头御医特意嘱咐了的,小姐一月内都不得沾酒,奴婢备了热茶,这就端来。”
  我一面拿起茶盏来,一面道:“御医又不知我好酒,怎的连这个都要嘱咐了?”这话出口,我便想到了什么,没再说话,喝了一大口茶。茶汤一入口,我紧皱着眉头,本想径直吐出来,奈何母亲这些日子里的教导实在是深刻脑海,只强忍着咽了下去道:“下次不要上这茶了,竟还有这么苦的茶。”
  怜薇瞪圆了眼睛,“小姐喝的一向是这茶......”
  我揉了揉额角,“罢了,该是今儿身子不太爽利,歇一阵子就好了。”
  贺姊姊同大哥的婚事定了下来,本就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不便大肆宣扬,兼之父兄还等着此事了了北上,也便仓促些。
  贺姊姊自然不计较这些,还是她亲去劝母亲不必大办的,说是大办无异于打贺家的脸,父兄他们在北疆日后不好打照面的。几日相处下来,母亲消了成见,对这个儿媳总的来说还是满意的。这倒也不难理解,贺姊姊活脱脱就是母亲盼着我能成的样子。自个儿的女儿没什么指望,得了个这般的儿媳,也是欢喜的。
  我稍微好些的时候,也同贺姊姊谈了一场。本是想多知道些东西,可贺姊姊摇了摇头,“太子防我防的极周密,”她顿了顿,“自你死后,他的戒备更是有增无减。我最多也只能明哲保身,手伸不出去,旁人的手更伸不进来。”
  我听见自己轻声问了一句:“他过得,还好吗?”
  没头没尾这一问,贺姊姊却是听懂了,“无所谓好与不好。四海升平,八方宁靖。他亦有了自己的储君,教导得很好。”她话锋一转,“可他在他亲手创下的盛世里头,孤零零的,仿佛永远陷在你去了的那个夜里。直到他驾崩前,都没从那天走出来过。”
  她轻叹了一声,“其实你大可不必如此,这两世,他心里都是念着你的。你若心里也还有,又何必徒留遗憾?”
  我只笑了笑,“既然他过得好,那我便不欠他什么了。”我将这一篇翻了过去,“阿姊你也是,我又未曾真的怪过你,你何苦做到这份上?即便先前有过埋怨,我也知你是有苦衷的。”
  她拍了拍我的手,“不必往心里去。我只是糊里糊涂将错就错过了一辈子,自个儿也心有不甘罢了。”犹豫了犹豫,又道:“你都能信我有苦衷,为何不能信......”
  我抬起眼来轻轻一瞥,阿姊把后半句咽了回去。该说的也差不多说完,时辰不早了,我便往外头走。走到门口,扶着门框抬脚时微微停了一瞬,好像是说给她听,又好像是说给自己听,“不一样的。”,接着抬起脚来迈了出去,“何况信他的代价这般大,我又怎敢轻易便信了。”
  大哥成亲这日,毕竟是世子,关系近的好些家还是来了的,该有的一样儿也没少。席上人多,热热闹闹的,大家注意力全搁在出来敬酒的新郎官身上,我便趁他们不备,顺走了三壶酒。这三壶酒拿了个满怀,我翻上围墙的时候差点儿摔了其中一壶。
  我坐在围墙上头,满目所及是喜庆的红,吵吵嚷嚷的声音传到这儿来都听得见。我揭开一壶酒,一口气灌了半壶下去,抹了抹嘴,眼角不知怎的就湿了。
  原也是能有这么一天,热热闹闹的,大哥给我娶了嫂嫂回来。
  一壶酒见了底,我将空空的酒壶在手中颠了颠,头也没回,往身后府外的一处掷了过去。酒壶应声而碎,“上来罢。”
  我将另一壶打开,贺盛刚好翻了上来,我便顺手递给了他。他迟疑了片刻,还是接了过去。
  我慢条斯理地拆开最后一壶,想着府上这月里还不许我喝酒,喝完这顿也不知下一顿怎么才能捣鼓到手,不免有些肉疼递给贺盛这一壶。
  贺盛显然会错了我脸上的意,以为我是怪他来,开口道:“今日是南絮大婚,我是贺家的,本不能来。可身为她三哥,不能送她欢欢喜喜出嫁,心里过意不去,只好这么远远看着。”
  我点点头,将手中的酒同他手中的碰了一下,“我先前说过的,可你定然记不得,我只好再同你说一次。”我将酒晃了晃,“这一壶干了,先前的我们便一笔勾销。”颇有几分豪气。
  说完我将酒放在嘴边灌下去,方喝了几口,便被贺盛一把夺了,“你若是不喜看见我,我自当走得远远的,别折腾自己。”
  我哑然片刻,知他定是又会错了意,也不知是不是我表意有问题,一时只能感慨,诗书还是要精通一些的,不然说起话来都这般费劲。“我不是不喜。”
  他眸中有光逐渐亮起来,“那你便是欢喜的?”
  我扶了扶额,“也不是......”这时候我才知定是我表意的问题,竟想不出该说什么才解释的清楚。
  我被堵了这一堵,索性乖乖闭了嘴,眼神一晃一晃地往我那壶酒上飘。
  他将我的酒放在他另外一边身侧,我失望地撇了撇嘴。“你到底作何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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