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期未期——雪满头
时间:2020-01-03 10:27:34

  我激起一小串水花,“往后少看话本子。”
  她委委屈屈应了一声,我站起身来,她将我身上擦干,披上袍子。
  “那张白纸的意思是不管我做什么决定,他都愿意。他拿不准我心里头如今怎么想,因而不好径直问我,索性将选择的权力交到我手里。”我有意提点了几句。
  怜薇恍然大悟,“所以小姐原样还回去,是婉拒了的意思。换个纹路折,是告诉贺三公子,小姐已然知晓他的深意。”
  我笑着赞许了一句“有长进”,坐下来,等头发慢慢干。
  嫁人这事,一回生二回熟,何况两回嫁的还是同一个人。大婚前一夜里,府上灯火不歇,唯独我睡了好大一觉。清早天还未亮便被折腾起来上妆的时候,人还未醒过来。
  太子妃的礼服被一件件穿上我身,梳头嬷嬷拿了铜镜来给我看的时候,我眉眼弯了弯。嬷嬷以为我是满意这一身曲裾深衣,忙不迭说了一连串的吉利话。殊不知我只是嗤笑罢了。这个光明正大走到他身边去的机会,绕过生和死,又硬塞在我手里,着实是天意弄人。
  正是秋高气爽的时候,没了先前的闷热,天都瞧着蓝了不少。送我出门的时候,祖母同母亲强忍着眼泪,就连父亲亦背过两回头去。
  一双手伸到我面前来,我垂下眼帘,将手轻轻搭在上头。
  街上两侧的鞭炮声震天般响起,盖头挡住了我的视线,我所能见的,不过面前这双手罢了。
  他握紧,掌心的温度传上我冰凉的指尖。我手往后缩了缩,他却稳稳握着,引着我往前走。
  这种什么也瞧不见,全然凭着旁人领着的感觉令我深一脚浅一脚,心下忐忑得很。
  他似是察觉出了,放缓了步子,这样一来便挨我挨得更近了些。我能望见他的步子,心也安稳了不少。
  从车舆下来,上了凤轿,不过片刻,轿子稳稳落下去。他掀开轿帘,扶着我下了轿。满朝文武面前,我们二人尽了礼。
  帝后受了跪拜礼,训了话,不过是些场面话,可说的十分郑重。
  等这一天忙完,夜幕降下来,我候在寝殿里头,只觉一身骨头都要累散了架。头上的凤冠尤其重,还不能被压低了头,就这般顶着抬了一天头,脖颈都酸了。合卺酒还未喝,殿外还候着嬷嬷们,我也不好自个儿除下来,只能等着太子殿下回来。
  他倒是没叫我多等,身上酒气也轻,想来是没被灌多少。他前脚一踏进殿里,后脚嬷嬷们便愈发警醒着,只待到盖头一挑,她们便鱼贯而入,将合卺酒子孙饽饽之类奉上来。
  他站在我身前,我瞧得见那双玄色金线云纹靴。先前礼仪嬷嬷是教导过的,这时候我该说点什么,最好是既深情款款又能引人疼惜的话。可我与他实在是没什么好说的,这一日里连半个字都未曾对他说过,这时候满朝文武又不在,表面功夫都懒得装,更不可能说些什么。
  他静静等了一会儿,我亦等着。
  半柱香的时辰过去,他还是没有要动的意思,我十分不齿地开始搜肠刮肚想着该说点什么既不是很伤人心又不是很得人心的话――这凤冠委实是太重了,这势头来看,再僵持一夜也是能的,那我怕是要成了大梁开国以来第一任被凤冠压断脖颈的太子妃。
  没成想,倒是他先沉不住气,轻轻喟叹一声,而后动作利落地挑了盖头。我飞快抬头瞥他一眼,往旁边腾了腾空。
  感觉到他坐在我身侧,我忙不迭往旁边又挪得远远的。好不容易进来的嬷嬷们一时都有些傻眼,机灵的几个已然觉出他们的太子太子妃不像是新婚燕尔,反而像是一对被硬生生用红线绑了的仇家。
  可她们要做的还是要做。为首一个颇为难同我道:“娘娘,烦请离太子殿下近一些,合卺酒还未喝呢。”
  我估摸了估摸能喝完合卺酒的距离,不情不愿靠过去。
  太子今日异常沉稳,除了“赏”字外,一字都未多说。我冷着脸将这些了了,唯独喝那合卺酒的时候,心上像是被人敲了敲,敲起前尘往事来,冰封霜降的心被生生敲裂了几道缝隙。
  待到嬷嬷们亦退了个干净,宫女将层层帷幕放下,退出寝殿,将门掩上,一时间这偌大的殿里只剩了我们二人。
  他起身走到我身前,将凤冠从我发上取下去。我陡然轻松了不少,不动声色压了力在手上,警惕着他动作。
  他手顿了顿,深深望我一眼,末了只说了句“睡罢。”
  我将信将疑,本想委婉些看他能否移驾书房,可转念一想,新婚当夜他若是都未曾留宿,传出去叫府上知道了又要将我好一顿念叨。
  我往榻最里头挪过去,背对着他。好在这床榻宽大,如此一来两人之间泾渭分明。红烛是要燃一整夜的,此时烛火仍亮着,我盯着自己影子瞧,瞧着瞧着,就觉着是与前世的烛火映在了一处。
  听得背后那人呼吸渐渐平缓,我转过身去,借着烛光,静静望着他。
  他睡着的时候,那些上位者一昧的杀伐气便被掩盖下去,眉宇蹙着,叫人看了便容易升起几分心疼。
  他的轮廓我是熟的不能再熟,一遍遍勾勒在心尖尖上,斧凿下去一般深刻,却又血淋淋的,一旦触及,即便只是轻轻一碰,便是钻心的疼。
 
 
第46章 
  夜里是很不该不睡的, 这主要是因着人往往无法预料到自己夜里会做出什么有违本心的事来。
  我望了他许久,他像是梦到了什么,眉头蹙得更紧。我亦跟着皱了皱眉,手下意识地覆上他额间, 替他抚平眉头, 动作娴熟得像是已然做过无数遍。
  他眼皮动了动, 我才恍然惊醒, 将手收回去,见他并未真的醒来, 才松下一口气,转过身,不知何时睡了下去。
  第二日我醒过来时辰还早, 身侧空荡荡的,我摸了一把, 已然是凉的。我刚心道如此甚好, 也不必我怎么费劲,就已然是形同陌路了, 这念头还未转完,他便推门进来,身上是简单的练功服, 见我坐了起来时怔了怔,“怎的醒得这般早, 可是我吵了你?”
  这话问的倒像是寻常夫妻晨起时的话, 语气中不经意夹杂着温柔。我本只想冷硬点点头,延续昨日的派头, 可又想着若是真这般过一辈子,我怕是得哑了, 是以到头来还是说了一声:“不是,我向来睡得浅。”
  过了些日子我才知晓,就因着我随便掰扯的这一句,他硬是改了十数年来练武的地方。
  宫人进来伺候着梳洗,我夜里睡得晚,神色难免憔悴,上了些胭脂才盖下去。嬷嬷们都是人精了,看我这幅样子,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面上皆是喜色。
  直到有嬷嬷打起床幔来,我才倏地想起什么来,瞳孔一缩,昨夜里竟是全然忘了白喜帕这回事。
  我紧紧盯着那嬷嬷将白喜帕捧起,欢天喜地的收了起来,准备去交差,一切瞧起来都并无什么异样。我心念微动,扭头去看太子。他抬起眼来,淡淡朝我一瞥。他正端着一盏茶,刚送到唇边,我的目光在他略有些不自然的左臂上略一停便移开,心下明白起来。
  早膳布上来,他手中白象牙的箸在我惯爱吃的几道小菜上都停了停,夹到我碗里,我迟疑了片刻,“不必劳动殿下,我自己来。”
  他手上未停,“尝尝合不合胃口。”
  我知道这人一向听不进去旁人的话,且用过早膳后还得拜见皇后娘娘,没什么时辰耽搁,便由着他去了。
  东宫的宫人自然规矩得很,相比之下,我带来的几个陪嫁丫鬟,尤以怜薇为首,便十分不懂事了,本是远远站在我身后,可以我的耳力,都听得到她们压低的偷笑,何况太子。
  这回拜见皇后娘娘顺遂得很,她虽是因着先前我名声受损,对我仍是颇有微词,可这婚事乃是她亲去同圣上讨来的,自然不好打自己的脸。是以只寥寥说了几句,又隐晦提点了提点,便叫我告退了。
  我虽是仍未想通透其中门门道道,可也大概明白,前一世她赐药也好,赐死也罢,这一世又是亲去求了赐婚,其实不过是要替太子稳住那位子。饶是我再明白天下父母心,她逼着我喝了几年的药也是实打实的,我着实对她体谅不起来。
  甫一出了皇后娘娘的安阖宫,我心头卸了重负,轿撵都未用,轻轻快快走着,迎面便碰上了昭阳。
  她快步迎上来,张口便是一声“嫂嫂”,叫得我脚下一软。
  她欢欢喜喜道:“昭阳第一回 见着嫂嫂同太子哥哥的时候,便觉着煞是般配。嫂嫂不知,太子哥哥望着你的时候,那双眼里除了嫂嫂简直装不进旁的东西半点儿去。如今果真是姻缘天定。”
  我委实不好扫她的兴,只含了笑在面上,腹诽道哪是姻缘天定,分明是贵在人为,还是强为。
  话音刚落定,她便又苦了一张脸,“前日里皇后娘娘忽的说要着手准备我的婚事了,问我可有中意的人选。我磨了太后好一会儿,才磨得金口玉言,允我再留两年。也不知我这姻缘是要定到哪儿去。”
  我记得前头我们在府上酿酒之时,她便说过类似的话,便存了两分调侃问道:“公主日日记挂着这还不知是哪位的驸马爷,难不成真是有了人选?”
  她果真偏头思索了片刻,而后认真道:“他须得会武,要打得过十个我加起来,可也不能像个莽夫,还是有城府一些的好......”她一口气说了一连串,最后摇摇头总结道:“只可惜,我还未碰上这般的人。”
  我笑开来,拍了拍她手叫她且先放宽心,日后必然遇得上的。
  好容易逮到不必回东宫的良机,我缠着她好一阵子,直到一同用了午膳,她才后知后觉从她太子哥哥手里头抢人抢的有些过了,急着将我送了回去。
  我倒不是因着上一世对东宫有了什么心理障碍,只是前头他同我一般别扭的时候还好一些,如今他自说自话得很,叫人不管说什么都像是一拳打在棉花里,只剩了我一个人别扭,便愈发别扭的难受。
  我磨磨蹭蹭回了宫,进宫门已过了午时。本满心盼着太子这时候不在东宫里头,可一进前殿,便愣住了。
  他守着好大一桌菜,早已不知热过了几回,现下还是冒着热气的,见了我只面色如常地说了声:“回来了。”
  我点点头,欲言又止了两回,还是说出了口,“我已用过膳了。”
  他解释道:“母后宫中未留你,我便想着回来陪你用膳。”说完这句,他才动了筷。
  他一个人用着膳,满满一桌,我只一瞥便发觉大多是我爱吃的。身边却是连个伺候布菜的都未留,无端便有些寂寥。
  我咬了咬嘴唇,仍是转身走了。
  我回了自个儿宫室,打算补上一觉,也可免去同太子打照面。
  怜薇替我捏着肩,平素里我是不用她捏的,一是练武练得一身筋骨并不那么娇气,二是她手劲儿确实欠缺。我见她这般无事献殷勤,便知她定是又要说什么。
  果不其然,不过半炷香的功夫,她便犹豫着道:“殿下今日本是特意回宫陪娘娘用膳,等了足足有一个时辰,宫人怎么劝殿下都不听。”
  我阖着双眼点点头,“那又如何?重一些。”
  她手上加了力,“先前夫人特意嘱咐了奴婢,要奴婢提醒着娘娘。”
  “好了我知道了,不过是母亲遣了你日日同我说不要恃宠而骄。”我自个儿捏了两把肩,接着道:“可我只是真的不在意。”
  一连三日我同他都是同榻和衣而眠,楚河汉界不越雷池半步,且东宫的账目移交到了我手上,我头疼得很,点着蜡烛看的头昏脑涨,往案上一趴都能睡着,第二日再在榻上醒过来。
  到了归宁这日,我满心想着要好生问问嫂嫂这账目的事,东宫诸项事务琐碎繁复,饶是只将最要紧的交到了我手里头,我亦是捉襟见肘。这几日里我对母亲和嫂嫂的敬佩登时上升了一个高度――这管家可比行兵打仗还要难上一些。
  回门礼满满装了五车,宫人一大早便将一切都备好了,不敢有丝毫怠慢。我同他同乘一辆马车,只是我心里头念叨着算不完的账,也顾不上他。路走到一半,他忽的笑了,说道:“东宫的账目你若是心烦,便不必算了,我另作安排。”
  我怔怔看他一眼,心里犯嘀咕,他怎的连我正烦心这个都这么清楚?更何况东宫里头如今连个侍妾都没有,我若是不管这些事,便只能他自个儿亲自管,“不必劳烦殿下操心了,算得清楚的。”
  这短短几日,他已是练就了不必看我反应便能自说自话还说的十分欢愉的本事,如今打破了沉寂,便有一搭没一搭说着,我偶或回应一两句,好叫这太子殿下看着正常些。
  马车渐渐缓下来,我掀开帘子,定远侯府的御赐牌匾悬在朱红大门上,十足十的气派。
  全府上下都候在门口,太子先一步下了马车,而后伸过手来。当着满府的面,我不好拂他的面子,便任由他将我扶了下来,他眸中笑意愈发深起来。
  众人眼见着就是要拜,我慌忙向前几步,扶起祖母来,“祖母这般可是折煞安北了。”
  折腾了好一阵子,这才全都进了府里。
  回门礼节也是不少,等到腾出空来,已是午后了。我好容易同嫂嫂有机会独处,还未开口,她便递给我一本书册,“我知你接掌东宫定是有不少问题,是以早先便在编这册子,基本都在里头了。”
  我接过来只粗粗一翻,她便接着道:“你且回去再看。我有更要紧的要同你说。”
  我点点头,将书册仔细收好。
  “我前两日在街上遇上一人,这人我有印象,上一世里再过几年他便要作下不少孽。你说我该不该这时候便将他除了?”
  我沉吟片刻,“还是不该。上一世同这一世多少还是有些出入,何况这人这一世还未做下什么,让他为还不存在的事儿还债,有些残忍了。”
  嫂嫂意味深长地望了我一眼,“当局者迷,你旁观的时候我瞧着是清得很。”
  她声音沉了沉,“还有一年多一些,我们得抓紧了。太子不失为一个突破口。你们之间的事,我亦只能点拨到这儿了,要如何还是看你的意思。”
 
 
第47章 
  嫂嫂这话我听了, 其实也觉是有几分道理。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系下的心结又哪是三言两语便能解得开的。又兴许有近乡情更怯的缘故罢。
  太子同我可谓是相敬如宾,既是井水不犯河水,我便也没那么抵触, 日子一长, 也渐渐习惯了有人一同用膳, 一同就寝。
  我查账的时候, 他便在我身边处理政务,朱红的笔墨蘸在羊毫笔尖上, 眉目肃然。偶或碰巧抬头,撞上他望过来的目光,两人皆是迅速转开视线, 接着看自个儿手中的正事。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