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瞧了一眼我的神色,接着道:“我叫宫人将她送回房里,去请郎中了。”
我讥讽道:“为殿下办事的人病了,殿下请个郎中,还不是应该的?”嗓音却有些哑了。
他默了片刻,将被角掖好,抬眼道:“你大可不睡,逼你好好休息的法子我有的是。你先把自个儿累垮了,而后便可看看,还有谁会为你侯府上的事操心。”
他走后我也想开了些,诚然如他所言,要想再周旋,先是得保住自身。只是送来的饭食我一应未动,水也不曾沾一口。
他下了朝便先过来了一趟,朝服也未来得及换,亲端了碗银耳燕窝羹,坐在我榻前,舀了一小勺,吹凉,递到我唇边。
我扬手打翻下去,煮的浓稠的羹洒在他衣襟前,他也不恼,用宫人递来的帕子略微擦了擦,吩咐道:“另做新的来。”
话音刚落,他径直将污了的外袍除下,倒了一盏茶水,先自己喝了下去,又重倒了一盏,坐回到榻前,同我道:“你也看见了,干净的,什么药都没下。”
软骨散的药效委实强劲,方才扬手那一下牵动肺火,此刻又是手都抬不起来。他坐上来,让我靠在他怀里,小心翼翼地将水喂过来。我呛了一下,他便立即轻轻拍着我背,给我顺着气。
“殿下可真叫人感动,若是不知道的,还当是妻子病了,丈夫衣不解带地仔细照顾着。”
他招手唤来小宫娥,将茶盏收了,“你少说话,省些力气,这药效过上十二个时辰自然便退了。”
往后送来的吃食茶水,甚至是刚煮好的药,都是他先试过一口,我才敢吃下的。
还不至晚间,身上便有了力气,我下榻走了两圈,见他仍在批阅政务,便推开窗子,乍一见到外头刚栽上的骨里红梅时怔了怔,这一片迎风初绽的红,不免让人觉得讽刺得很。
他凉凉出声,“你不必看了,东宫的卫军将此处围成了铁桶,即便你能插上翅,也飞不出去。”
第57章
我收回视线来, 慢悠悠踱步过去,坐到他对面,安安静静地看着他一本本册子打开,注记几句, 复又合上。
他翻过去一沓, 手上这本甫一翻开, 只一眼, 便“啪”一声关上,而后被扣过来, 压在手下,我甚至连半个字都未来得及瞧清楚。
他用另一只手捏了捏眉心,抬眼望向我, “你又想做甚?”
我用手指点了一点墨,在他手背上缓缓画了两笔, 交叠着正好成了一个叉, 同他道:“只是想不明白,殿下究竟图的是什么。”
这话说完, 我的手指从他手背上滑下去,状似不经意地在他手下压着的那本册子的边角上蹭了一下。
他手上青筋暴出,扣在案上的手用着力, 像是在压抑着什么,“你也不必明白。你只管安分些, 便是难得了。”
如今这局面二人皆知是多说无益, 声线放得再怎么柔和,说出的话也像是刚打磨好的锋利剑刃, 字字见血封喉。与其这般,不如不说。
是以后面便是长久的沉默, 他在我眼底下接着阅着政务,动作娴熟自然,行云流水般。
这夜里他留在了殿中,我因着身上药效刚过,乏力倦怠,歇下得早,半夜醒过来之时才发觉身侧躺了人。我等了一会儿,见他呼吸平稳得很,便翻身坐起,他连眼皮都未曾动一下。我轻手轻脚下榻,摸着黑去到他晚间批政务的那张书案上。
那些册本果然是仍留在案上,摞了高高的两沓。我虽是留了记号,可印上的墨色浅淡,压根看不清。咬了咬牙,只好点了一支蜡烛,举在身前,用身子挡着光,自上而下一本本看过去。
好容易找到了那本边角上染着墨的,我将它轻轻往外抽,只抽到一半,自我身侧伸过一只手来,牢牢按在那一沓上头。
我在心里头叹了口气,没多争执,径直松开手,等他发话。
烛泪无声往下滴着,正滴到烛台接不住,要顺着淌下来。他先一步从我手中夺了过去,搁在案上。
昏暗的光下,他低头一瞥,而后皱了皱眉,不由分说抱起我来,“天这么冷,你还赤着足乱跑,真当自己不会病?”
他的反应与我所料相差过远,我尚未回过神来便已经重回了榻上。双足确是冰凉一片,他用手焐着我足踝,方有一点暖意。
整个殿内只那一支烛燃着,在远远的书案上,能透过来的光也寥寥无几。两人的影子被拉得极长,他低垂着眉眼,仿佛在看的是什么稀世珍宝。
我定定看了他一阵子,突然轻声开口道:“萧承彦,你放了我好不好?虎符我可以不要,我什么都不要,你放我走就好,总能有旁的法子的,若是当真没有,你放我过去,我也是死得其所。”
他仍垂着眼帘,没有作声。
我弓起身子,手臂环住双膝,不知怎的情绪便有些崩溃。我絮絮叨叨说了好多,前言不搭后语,他也并未打断,只是静静听着,听着听着,伸手来抹掉我脸上的泪,把我裹上被子,整个儿拥在怀里,任由我哭湿了他一大片衣襟。
我从幼时记事开始说,说到五岁的春,九岁的冬,十一岁的北疆,十四岁的上京。
“我不爱喝药,很小的时候一生病便闹脾气,药来一碗摔一碗。那时候确是太小了,北疆的水土适应不过来,一病便重得厉害。只这个时候父亲心疼,不会罚我,我便变本加厉地闹。后来有一回,大哥出营去给我买糖块喝药,差点儿陷进流沙里,回来什么都没说,亲盯着我喝了药,才去收拾自个儿......”
我想起什么便说什么,一直说到累了,眼睛都睁不开,下意识地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窝着,吸了吸鼻子,接着说。
“他们若是就这么走了,在我眼前,叫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走了,留下我一个人,而我却什么都不能做,只能在这里等着我并不想听到的消息。阿彦,我活不下去的。”
“我受不了一次又一次,就这么白白等着。我想自私一回,哪怕代价再大,我也要做点什么,即便是仍什么都做不到,那我宁愿陪着他们一起走,也不想被留下了。”
“你能明白那种感觉么,你站在原地,看着很重要很重要的人走向你无法靠近的远方,背影越来越小,可你却只能看着。所有人都在告诉你,不准追上来。所有的事情只剩下了你一个人记得,没说完的话,没来得及去做的事...”
嗓子已然哑了,夹杂着浓重的鼻音,声音弱下去,在我昏昏沉沉睡过去前,仿佛还在呢喃着“所以你放我走好不好”。
我并不记得他有没有答应我,只记得黎明前一场梦,梦中他松开了我,风卷沙尘如浪涛般倾覆过来,我闭上眼,等待被黄沙淹没。等了许久,等我再度睁眼,周遭风平了下去,阳光照在身上,刺目得很,叫人睁不开眼。
第二日一早,我醒来之时,身侧空荡荡的,估摸着时辰,该是去上早朝还未回。怜薇大有一病不起的意思,请了御医来,依御医所言,身上的病不过是场小风寒,心疾才是真正难医。只是她这心病,是因她自己而起,唯独她想明白了,才能算好。这日里便是旁的宫娥过来伺候梳洗。
最后一只钗插入发髻,我试探着问道:“今日殿外的守卫可是撤了?”
那小宫娥小心地回了话,瞧着胆怯得很,“娘娘还是安心在殿里休养一段时日罢。”
虽是做好了这样的准备,可闻言心下难免还是沉了沉。该说的不该说的我都说了,言已至此,他却还是一意孤行。
白日里一整天未瞧见他人影,直至点了灯烛,他才赶回来。我候了多时,他甫一进门,我便问道:“殿下这是什么意思?”语气很是不善。
他面色如常,步进来将外头的大氅除下,随手递给宫人,“旁的兴许可以,放你去北疆这一桩绝不可能,你也不必再提。”
我被他这一堵,昨夜里好容易散掉的怨气登时窜上来。只是无论我如何冷言冷语,他都是一副置若罔闻的样子。
五日后又是冬至,兜兜转转一年来,起起伏伏,彼此的情意竟又回到当年那模样,甚至比一年前还要不堪。
为了不让我瞧见册子里的内容,这些日子里他甚至连公事都不在殿中办,全然将我同外头隔绝起来。
他甫一开始软禁我,便对外称太子妃缠绵病榻,需得静养,不许任何人来探。冬至这日的宫宴,我不能去是自然,只是没想到,他不知是用了什么法子,也并未出席。
本是个好日子,殿里这一顿晚膳却用得剑拔弩张。我草草吃了两口,扔下筷子,他亦停下箸,含笑道:“前两日机缘巧合才寻到这酒,你藏的果然够深。”
我漫不经心瞥了一眼过去,陡然僵住。
酿酒那日,昭阳同我说的玩笑话还犹在耳畔,这酒,是不辞辛苦酿给心上人尝的。其中满腔的心意和欢喜作引,方能得出精髓来。
只是那时候的心上人,已经不复是同一个人。如今拿来喝,才真是糟蹋了。
我挑了挑眉,“是昨日里那灯笼没烧够,殿下今日这才又巴巴儿地将这酒翻出来?”
初时他听得我堵他,还会默上一默,眼角会微微垂下来,后来许是听得多了,他已然是能够恍若未闻,心态放的极平,一根头发丝都不会动一下。
我探手取过一壶酒来,他并未拦我,我眉眼弯了弯,开封,一股梅香散开。
而后,我当着他的面,站起身来,往旁边挪了两步,将一整壶酒倾洒地上,划出一道线来,正是祭奠的意思。
梅香气愈发浓烈,升腾在殿里,清香冷冽。
我不由得有几分气恼这酒有两壶,如今只能剩下一壶来,总不能再洒一遍。洒这一壶,他便该明白是什么个意思,倒不好画蛇添足了。
眼不见心为净,我径直转身去了里头,随手拿了一本书来翻,借此掩盖心里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只听得他在外头沉默着自个儿给自个儿斟酒,一杯又一杯。
虽说那酒最终还是便宜了他,不过想来,入了口却是不同的了――心中所感所念千差万别,味道又如何能一样?
他又吩咐了宫人去拿酒。
我将一本书翻了一半,虽说不是很看得进去,囫囵吞枣着也能读。在这时间里,他便一直默默喝着闷酒。
斟酒的声响,酒盏碰击的声响,清晰地传过来,像是响在耳畔,亦或是心间。
直到我看的心烦意乱,打算将书案上的火烛吹熄歇下,他才起身,一身的酒气,眼底却是清明的。
他递过来一张纸,我不知所以地接过来,他对我道:“你想要,那便收好了。”
我匆匆一瞥,竟是一纸和离书,落款是前几日。
他淡淡道:“这时候求父皇旨意自是不能,和离书也是一样能用的。只是这和离书,还未加盖我的私印,做不得数。”
我仍怔愣着,却是下意识地收在了身上。
他深深望了我一眼,“哪一日你若是当真想好了,或是时机到了,自会落印。”
第58章
我勉强牵了牵嘴角, 手垂在身侧,握成拳,被胭脂红的广袖整个遮住, 便瞧不出颤来。
“不必想了,主意我早便拿定了。择日不如撞日, 私印给我。”
他静静看了我许久,眼底一片沉寂,像无风无浪的海面, 任暗流再汹涌, 也被死死压在下面。
在他那样的目光下,我甚至有些喘不过气来。
“半月为期。半个月后,我会把私印给你, 到时候要走要留皆随你。只一条,这期间你只能待在这儿,东宫的卫军我是不会撤的。”
我沉吟片刻,心里想着不知北疆还能否撑得过这半个月。
他似是看出了我心中所念, 对我道:“我既然允你半月来考虑, 这半月便保得住北疆。”
若是仔细盯着他的眼睛瞧,其实瞧得出他是很久没好好睡上一觉的了,往日清润的一双眸子, 如今掺杂着血丝, 是被强掩着的疲惫。
他见我久久不言语, 又补了一句:“这半个月你自个儿好好想清楚, 我不会再来寻你, 你也得些清净。”
话说到这儿, 他轻笑了一声,低低道:“左右如今你也不愿见着我。”
我微微别过头去, 胸腔里有什么疼得厉害,不欲再见他这副模样,利落道:“那就半个月。夜深了,殿下请便。”
他手往前伸了伸,那架势像是要把我拥进怀里,可只是略微伸了一点,在空中犹豫了片刻,颓然落下去。而后转过身,一步一步走了出去。宫娥自两侧将门打开,他走进夜色里,沉重的雕花金丝楠木门被从两侧缓慢合上,我的视线也随着门渐渐窄成一条线。而在这条缝隙里,他并未回头。
风慢一步灌进来,寒意占据了殿内,烛火跟着跳动了两下,我的影子在地上也跟着孤零零地晃。殿里空旷而寂静,更显得冷清,我环住自己,紧了紧双臂。
许是心神不宁的缘故,我竟未曾发觉这一日夜里殿里的熏香又换成了助眠的那种。更不曾知晓,那日夜里,我睡得正熟的时候,有人悄无声息地行至我榻前,手抚上我鬓边,将我的眉目慢慢描摹了一遍。
一声喟叹散在无人知晓的夜里,他将那些从未说过的话,低声一一说给漆夜听。
“我第一回 见你,是在京郊别院,贺将军当时在那处设宴。席上我忽的烦闷得很,出去透口气,碰巧见你坐在亭子的栏杆上。我记得那天的月色很好,你比月亮还好看一些。你从上头跃下来,我生怕你是失足跌下,便想着接你一把。”
“而后才算是真真的第一面。说来也怪,当时我总觉着,我该是在哪儿见过你。”
“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北疆我是不该去的,不必那些大臣劝谏,我也知晓其中的利害关系。可我魔怔了一般,不管不顾的,就是想去寻你。”
“你那时候,同贺盛走得近得很,我每回见你,你三句总不离他,事事都同他一起。我甚至动了劝父皇给贺盛赐婚的念头,又怕你怨我,只好作罢。”
“我活到如今,多少明枪暗箭,多少双眼睛盯着,日日都是如此,不得片刻松懈。可我打小便知道,坐在这个位子上,就要比他们顾虑得更深一些,更有手段一些,再怎么累,也得抗住了,抗好了。是以在遇着你之前,我从未怕过什么。”
“遇着你之后,我便日日都在害怕,就连夜里,亦是常常不得安枕。我自个儿都不明白,我缘何要担心这些子虚乌有的东西。”
“我怕你总有一天要走,走到一个我碰不到的地方去,而我怎么也留不住你。你问我明不明白那种被独独留下的感觉,我是明白的。何止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