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期未期——雪满头
时间:2020-01-03 10:27:34

  “我自然不能放你走,我若是就此放手了,那我这些年来一直恐惧的岂不就成真了?单单是顾虑着,就日夜不得安宁,倘若成真了,你叫我怎么活?”
  “安北,你说我是不是上辈子欠了你什么?这一生你这么来折腾我。”
  末了,他站起身,又弯下腰,眷恋而克制地在我额间落下一吻,“那日夜里你同我说了那么许多,我都未曾答应你,叫你去北疆。倒是有旁的话要允你的。”
  他直起身子来,“我替你去。”
  日后我无意间听人提及,他那时费尽心机,摆了局,将自己逼上不得不亲征的境地上,才向皇上求了一个亲征的机会。那之后有人叹惋道,太子殿下哪是去建功立业,分明是去成全旁人的功业。
  他明知道胜算不足三成,可他还是同我许下了这句。
  而后,拿命来兑。
  第二日起,他果真再没来过。
  初时我乐得清闲,日日皆是长长眠上一觉,醒来便翻翻史籍,自己同自己对弈,又重拾了兵法,再练上两个时辰的枪法,殿里的花瓶瓷器不知被我一不留意打碎多少只。这也怨不得我,殿里再宽敞也还是拘束得很,我已是尽力将动作放得小幅度一些了。
  脑袋清楚的时候,也会盘算盘算局势,只是心下也明白,这半个月过去,早就不知是什么风向了,闭门造车出门自然是不合辙的,只是图个心安罢了。
  到了第七八日的时候,我才隐隐担忧起来,又不知这份不安的源头在哪儿,只是心里惴惴的。
  殿里用着的宫娥自他与我约下半月之期时便换了一批来,早先我从府里带来的几个丫鬟被替了下去。新换来的这一批一见便知是专门训过的,并不似寻常宫女。个个惜字如金,其中几个约莫还是练家子,任我再怎么盘问都问不出什么来。
  怜薇那头说到底我还是挂念着,毕竟算起来也是跟了我两世的人儿,只是听闻她依然病着,我又不得踏出这殿半步去,便始终没碰上面。
  第十一日,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我推开窗子透气,霎时满屋梅香。
  窗外栽的骨里红梅开得早,却也逃不过花期的约束,开得愈早,凋谢得便也愈早。是以这个时候,旁的红梅才刚刚绽开一点儿,它便要委顿下去了。
  我探出半个身子去,费了好大劲儿才够到,折了一枝下来,想趁着花未凋尽来插瓶。
  只是殿中的瓷器已然被我这几日碰碎了许多,剩下的寥寥无几,我也未叫人换新的来,左右换上来也怕是要碎的。这时候便少了一只能插上这枝梅花的花瓶。
  身边的领头宫娥十分有眼力见,吩咐了人下去,不过片刻便呈上来一只定窑白釉瓷瓶,正衬我手里这枝红梅。我拿在手里前后看着,很是满意。
  这时候又上来一宫人,附在那领头宫娥的耳边说了些什么,而后那宫娥上前来福了福身,不卑不亢道:“禀娘娘,定远侯府世子妃方才来了一趟,带了不少补品,说是娘娘这一病缠绵得久,须得好生将养着,慢慢调理。世子妃本想来探望娘娘一眼,只是因着殿下先前吩咐过,这段时日娘娘不得见旁人,奴婢便私下做主,请世子妃回了。”
  我手上顿了顿,不动声色问她道:“本宫同世子妃这许久未见,也是挂念得紧。她还说了些什么?”
  “世子妃只说猛药伤身,易动了元气,病去本就如抽丝,还是要徐徐图之。”
  话音刚落,我手上一滑,瓷瓶登时没拿稳,落到地上去,清脆裂开,碎了一地。那枝红梅在一地碎瓷片间红的灼目。
  我强撑着笑了笑,只同她道是手上出了些汗,一时没拿稳,也不必拿新的来了。
  嫂嫂本是被困在府里,当日里连传上句话都要费一番心思,如今竟能亲来东宫一趟。倘若不是她想出了脱身之法,避开了四皇子,那便是――四皇子已不甚在意这一环,没花那么多心思在这上头,便叫嫂嫂有了可乘之机。
  前者的可能性要小得多,当日但凡有一点旁的转机,以嫂嫂的性子,也绝不会让我涉险。
  可若是后者,究竟是什么牵绊住了四皇子,能让他放松了警惕?
  他的视线不在上京,那便只能是在北疆了。
  “猛药伤身,易动元气”我在心里反复念叨着这两句,嫂嫂自然不会知晓我此间的情形,可也该是明了我绝不会是因“缠绵病榻”而不能一见。那能让她留下这么一句话的......
  想到这儿,我心里咯噔一下,眼见着小宫娥将满地的瓷片打扫干净,状似无意地问道:“太子殿下这几日在忙什么?”
  打扫的小宫娥背对着我一声不吭,亏得我眼尖,才发觉我这话一问出口,她背便绷了起来,虽只一瞬,却也瞧得出她对这问题的戒备。
  仍是领头的大宫女来回我的话,“殿下素日里便繁忙,如今年关将至,事务便更多些。这些日子里多是在书房,也常常留在宫中。”
  我看着碎瓷被送出殿外,忽地道:“你替本宫通传一声,本宫有件顶要紧的事要见殿下一面。”
  那大宫女果真阻我道:“殿下吩咐了,这半月里不见娘娘。今儿已是第十一日了,还有四日。”
 
 
第59章 
  我十分谅解地点点头, 拖了长音重复道“四日啊―”,而后缓缓走到兵器架旁,手在最上面一档的红缨枪上略停了一停, 而后将下面一档的剑取出来,利刃出鞘, 寒芒一闪煞是好看。
  我屈指弹了弹剑身,听得剑身颤着发出嗡嗡的声响,随手挽了个剑花出来。
  我虽于秦家枪上更纯熟一些, 可剑也是练过的, 再者说,枪伤人容易,想伤己倒是麻烦了。
  那大宫女此刻敛着眉目, 候在两步开外,殿里并没有旁的宫娥伺候。我手腕向下一压,用了五分气力,将手中剑鞘朝她飞掷过去, 她果然侧身要躲。
  就在她一侧身的这个空当里, 我手中那柄剑搭在了她肩头。早便留意到她虽是这一众宫女中领头的,身手却是平平,未曾想竟是比我所料的还要再平一些。
  窗外照进来的阳光打在剑身之上, 幽蓝的光泽暗暗流动。
  我抬眼看她, “若是本宫不想等这四日呢?”
  她大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意思, 语气都无甚波澜, “这并不是奴婢能做主的事, 奴婢只是做了分内的活计, 娘娘要杀要剐,奴婢也无怨言。”
  我手往前递了递, 剑的寒气激得她颈间起了一层小疙瘩,“本宫只问你一句,殿下究竟在哪?”
  她同我对视着,眸中情绪翻涌而起又倏地退下去,“奴婢不知。”
  我叹了口气,果然是个软硬不吃的,既然撬不开嘴,我索性一手刀劈了下去,又接了她一把,免得她倒地时摔着。
  而后提着剑,一步步往外走,踹开殿门,寒风迎面而来,吹得人更清醒了几分。
  周遭围上来两层东宫的侍卫,手按在刀鞘上,却不敢妄动。
  左郎将自人群中走出,态度恭敬,身形却未让,“外头风大,娘娘还是请回罢。”
  我横剑身前,“如今他不在这东宫中,就凭你们,畏手畏脚的,以为还能拦得住本宫?”
  他的手摸上剑鞘,周遭的侍卫登时将刀拔出一截来,四下里皆是刀出鞘的清脆声响。
  我冷冷一笑,将剑往自个儿脖子上架上去,脚步未停,一层层踏下石阶。
  左郎将立时将手从剑鞘上松开,摆摆手,旁边围着的侍卫又将刀收回鞘中,只是仍未让开路来。
  我在他面前两步远停下,“要么让太子出来相见,要么告诉本宫,太子去了哪儿。”话音未落,剑锋刺入皮肉,我是下了狠手的,脖颈间一凉,血迹渗了出来。
  无论何时,拿自个儿的命威胁旁人,都是很叫人不齿的――左不过是仗着自己有几分分量在,才这般肆意妄为。只是事到如今,我没有更好的法子,若真是同他们打起来,谁输谁赢暂且不论,面上都是一家人,哪一边伤了都不好看。
  见点血比说话好用得多,我面前霎时闪开了一条路。我并不急着抬步,将剑立在身侧,只瞥了左郎将一眼,缓缓道:“本宫只要还是圣上亲封的太子妃一日,便是这东宫的主子一日。今时今日不同,殿下不在宫中,有什么事左郎将偏偏要瞒着本宫?”
  左郎将也是聪明的,见势知我是不能善了,便拣了能说的,单膝跪下去,“回禀娘娘,太子殿下奉旨亲征,同贺三公子同一日启程,现下正在北疆。”
  我闭了闭眼,早先三分的猜测终于尘埃落定,又接着问道:“殿下去的是北疆何处?”
  他并不抬头,只回话道:“殿下早先下了死令,只让娘娘安心等着,娘娘还是莫再为难末将了。”
  实是再问不出什么,过了这么些日子,我又是对北疆的情形一头雾水,想去寻嫂嫂一趟,又忧虑着太子妃“大病初愈”的消息传出去,太子又在外亲征,免不得要生出许多这时候我没有心力应付的往来,只好作罢。
  这一僵持,便到了晚间。
  我坐在殿中,依着记忆画了一幅北疆大致的地图出来,将几处要紧的城郭圈出来,又将秦贺两家分别注记上,末了换了朱红的墨,满腹心事地在沉沙谷那处打了重重的一个叉。
  对着这图思索了许久,忽的想起了什么,心下沉了沉,又将那一头标上契丹。若是太子不曾去,怎么瞧,这都是一个死局,前狼后虎环绕,作困兽之斗又能撑得住多久?太子这一去,乍看像是把死棋走活了,可又怎知不是千里迢迢地自投罗网去了?想到这儿,我愈发焦躁起来。
  怜薇正是这时候进来的。她同往常般上前来将烛火挑亮了些,而后跪到我身前,怯生生地喊了一声“娘娘。”
  我掀起眼皮瞧了她一眼,又将视线落回到手中的地图上,“病好全了?”
  她没有半点前几日还病得下不了榻的神色,闻言羞愧地低下头去,“劳娘娘记挂,奴婢早便好全了。只是太子殿下不许奴婢在娘娘知道之前露面。也是因着怕娘娘忧思。”
  我挑了挑眉,将手上的地图卷起来往旁边一搁,饶有兴趣地看着她,“如今你可明白自己是跟着谁的了?”
  她慌慌抬起头来,急道:“奴婢明白!娘娘还在府上的时候,便是奴婢一直贴身伺候的,奴婢日后便只听娘娘的。”
  “那自然是好的,”我伸手将她扶起来,“你且说说,太子那日都同你说了些什么,竟叫你为他做事?”
  她同我说话的空里,烛花爆了两回。
  太子自然是不会同她说什么要紧事的,他这人疑心重得很,即便是他的心腹,想来也不能全然知他心中所想。太子能同她说的,不过是些关于我的,我却不曾知晓的罢了。
  他所言不过寥寥几句,我心头却莫名酸了一酸。
  这些日子里我虽是与外头隔绝着的,怜薇却松散些,除却不能在我跟前露面这一样,旁的都没什么约束。她好容易聪明了一回,明里暗里听了不少消息来,朝堂事也好,传言也好,总之一股脑全倒给了我。
  我听着听着,心下清明起来,虽是不太敢相信,可事实想来也确是如此――亲征这一趟,他原是替我去的。
  “娘娘?娘娘!”怜薇试探着唤了我几声,我方才一个激灵回过神来。
  她犹豫了犹豫,问道:“娘娘如今是什么打算?”
  我沉吟了片刻,只觉心中一块压了许久的石头落了地,少有地松了一口气,道是“他叫我等着,那便等着罢,等他回来亲自同我解释。”
  只是未成想,一夜间,这句话便被撕碎,消散在旁人忙年的喜庆里。
  怜薇伺候着我歇下时也还算早,前半夜睡得安稳,也未做什么梦,只是寅时刚至,我便醒了过来。这时候是一天里最寂静的,我翻来覆去一点睡意也无,索性下了榻,披了件狐裘在身上,去到窗边,推开了一道缝,看外头的星辰。
  殿中守着炭盆的宫娥本是困顿着,我这一动便惊醒过来,我温声让她们下去歇着,殿里便空荡荡的。
  冷风吹了半个时辰,星宿黯淡下去,我将窗关上,转身琢磨着要不要在眠上一阵子。
  那大宫女便是这时候忽的闯进来的。说是闯也不大贴切,她身上那份气度仅次于嫂嫂,是寻常人家养不出的从容得体。想必也并非什么宫娥,该是他身边用的人,只是作宫娥才好安插在我这儿罢了。虽说这个时辰进殿,必得是有什么要紧事,却也不见她慌乱,只是步子迈得急一些。
  还未待到我开口,她便跪下去,双手奉上一只锦盒,声音哑着,“娘娘。”
  我将那锦盒打开,里头赫然是太子的私印。我怔了怔,倏地萌生出一个十分不祥的念头,且这念头迅速抽根发芽,亭亭如盖。
  她低着声,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殿下该是给过娘娘一封和离书,娘娘早些将印盖上罢。”
  我伸手抬起她的下巴,果然见她两眼通红,眼眶里还有尚未来得及憋回去的泪珠。
  我深吸了一口气,问她道:“殿下怎么了?”
  见她久不言语,心间那念头简直要将我整个撑开,只听得自己低吼了一声:“我问你他怎么了!”
  她已然稳下了心神,再开口时声线平稳,“殿下薨了。殿下自知胜算不足三成,早前留的和离书便是预备着今日,娘娘只需将这印盖上,便同殿下再无一点干系,日后无论这位子落到谁手里,也免得被牵连。”
 
 
第60章 
  我直视着她的双眼, 妄想着能从她的神色中瞧出零星破碎的端倪,手扣在她肩头,不觉已按出了红红的指印, 质问道:“他又在瞒着我做些什么?当真以为他说他死了,就能一了百了么?”
  他是将登基称帝的人, 往后的一生还长着,怎么可能就这么轻易地死在了这个时候?我不能够相信,也不愿意相信。
  她亦直视着我, 偏了偏头, 笑得嘲讽,却有两行泪顺着脸颊淌下来,“娘娘又何曾想过, 殿下再是有通天之能,也不过是个普通人,他不是那九重天上的神仙转世,他也会病, 会死, 他也有算不全的局,扭转不动的乾坤,可他本不必入这个局的。”
  “就因着殿下不曾同娘娘说过, 娘娘便觉着他不会痛不会输不会有事, 娘娘自个儿摸着良心想想, 这公平么?
  “在娘娘心里, 殿下难不成是无所不能的?倘若不是, 娘娘又何曾为他顾虑过, 何曾为他担忧过?
  “娘娘心里便只有自己,如今殿下薨了, 娘娘便自由了,也不必再费什么周折脱身,不是正合了娘娘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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