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氏面色雪白、身体轻颤,哪里还说得出半句话来?
那中年嬷嬷便又道:“贵妃娘娘身份贵重,不好随意出宫,才派奴才前来贵府。奴才虽只是个下人,但今日代表的却是娘娘,”顿了顿,缓和了神色道,“娘娘本可请皇上下旨赐婚,但想着结亲乃为结两姓之好,还是照着民间习俗,三媒六礼地更为妥当……若非四爷是娘娘最心疼的侄儿,贵府哪有这样的体面?”
王氏只觉双腿发软,一跤跌回椅中,口中只是喃喃“体面、体面”。
把怡姐儿嫁给王府公子、贵妃侄儿,是体面,是体面。可那是个死人啊,是要将她心肝肉一样的女儿嫁去结阴亲!
别说只是个王爷之子,便是王爷,便是皇帝老子,她也不肯!
因又摇摇晃晃站起身来,挣扎着道:“多谢娘娘的美意,我家婧怡相貌粗陋、才学浅薄,实在配不上沈四爷。”
丰阳郡主原本正气定神闲地坐在那里品茶,听王氏这样说,才放下茶盏,悠然道:“亲家太太,想必你是误会了,我和贵妃娘娘岂是那无礼唐突之人,怎么会贸然上门提亲?”见王氏面露不解之色,便接着道,“儿女们谈婚论嫁,为了大家的体面,都是先使相熟之人前来说和,若不肯便就此作罢;得了准信儿,才会请媒人上门正式提亲。”她嘴角露出一丝若有似无的嘲讽笑容,一字一句道,“早在十数日前,我已请了三弟妹、也就是你家姑太太上门说相,她那时告诉我,亲家老爷当场便满口应承……哦,对了,前日你们来我府上,亲家老爷偏巧遇上四郎的爹,不仅主动提起了两家婚约,还说要给二姑娘备一份厚厚的嫁妆呢!”
嗡地一声,王氏眼前一黑。
若非王妈妈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只怕她此刻已出溜到了地上。
丰阳郡主却不肯就此放过,故作惊讶道:“这么重要的事情,难道亲家老爷没有和你说起?”
若有什么词可以形容王氏此刻的心情,大约就是……悔不当初、痛彻心扉、生无可恋了罢。
正是没理会处,却听见一个清清脆脆的声音自门口传来:“江大伯母要为我说什么亲事,怎不说给侄女听听?”
众人循声望去,便见婧怡逆光而立,看不清面上神色,单听语声,却是冷静得过分。
丰阳郡主微微一笑,道:“你是个有主意的孩子,说给你也无妨……贵妃娘娘见你聪明伶俐、活泼可爱,心中十分喜欢,想为你和武英王府四公子保一桩大媒,只要你一嫁过去,就是王府正正经经的四少夫人,一生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只可惜,四公子失踪于西北战场,生死不知,只怕凶多吉少。”婧怡面色如常,说出的话却并不客气。
丰阳郡主面色一凝,随机冷笑道:“若非如此,这沈家的四少夫人,有的是姑娘们抢破头来做。”
没想到她竟会对她如此直接,倒把婧怡说得愣住,半晌没有话讲。
想了想,索性也直接了当地问:“只不知娘娘要我嫁入王府做什么,总不会是为武英王府挣一块贞节牌坊罢。”
丰阳郡主嗤笑一声:“未免太小瞧我沈家,”顿了顿,正了颜色,道,“其实这件事对你也有好处。你在这种情况下嫁入王府,虽然身份低微,但上至王爷王妃,下至奴仆杂役,无不会对你恭敬有加。但是,如果能过继一个孩子在名下,不仅地位更加稳固,也可聊解寂寞。日后孩子长大成人,你也就熬出了头。”
听了这话,婧怡忽地一笑:“如此,沈四爷有妻子为他守节、子孙敬奉香火,总不再是个孤魂野鬼,泉下有知,想必是能瞑目了。”
这话说得已十分刻薄,丰阳郡主却没有反驳,只是面色十分难看,半晌方朗声道:“不错。”
第43章 卖身
“好,我嫁,”婧怡望着丰阳郡主,目光坚定,“不过我有几个条件。”
丰阳郡主点头道:“你说。”
“第一,嗣子人选必须由我来定,总归是未满周岁的孩子。待定下人选,还请贵妃娘娘下一道过继的懿旨,开宗祠改族谱的仪式则要请武英王亲自主持,郡主娘娘在旁观礼。”
过继嗣子,最麻烦的便是亲生父母夹缠不清。小时还好些,等嗣子长大成人、羽翼渐丰,若心中顾念的只有亲生父母,那养母便将处境尴尬,又是孤苦一人,只怕要晚景凄凉。
因此,必须要选那年幼不记事的孩子,身份不必太高,再请沈贵妃、武英王、丰阳郡主三尊大神作靠山,想那嗣子的亲生父母必定不敢轻易前来纠缠。她再将其精心教养成人,虽不会刻意隐瞒其身世,但生恩不如养恩,他即便仍顾念亲生父母,想来也不会辜负养母。
当然,也不能将希望全寄托在一个虚无缥缈的可能上。
因此,等丰阳郡主点头同意,便又接着道:“第二,京城东西大街的铺面,我要十间,五间记在我名下,会作为嫁妆一并带入王府,另五间则写在我母亲名下。另要两座三进小院,不拘什么地方,在城里就行。”
丰阳郡主尚未开口说话,那自称沈贵妃亲信的中年嬷嬷已变色道:“好个贪得无厌的小娘子,竟要狮子大开口么,你这是结亲还是卖身?”
“自然是卖身,”婧怡自嘲一笑,讽刺道,“难道,只许别人卖我,不许我自卖么?”
丰阳郡主眼中露出赞赏之色,道:“好,都应承你。”
婧怡闻言,面色不变,接着道:“这第二件事还没有说完……我要一千亩上等良田,五百亩在保定府,要带一个农庄,这作为我的陪嫁。另五百亩选在湖州,也要有庄子,记在我母亲名下。”
丰阳郡主想了想,笑道:“想得倒是周全。这些不过都是身外之物,换你这样一个厉害媳妇儿,值。”因又问道,“你还有什么要求?”
婧怡略一沉吟,朗声道:“既是待贾而沽,自然有个限度,我就再说一件,凑满三件事即可,”微微一顿,才接下去道,“承蒙王爷与江大人抬爱,我父亲得以重入仕途。不过,您们可曾听说,家父患有耳疾?”
丰阳郡主一愣,道:“倒是不曾听闻。”
“那也寻常,家父是前些时日受了伤才左耳致聋……可能他老人家为国尽忠之心愈盛,竟未向朝廷禀明此事。”
“你的意思,令尊这官是做不得了?”
“不,这是他费尽心思自卖亲女才换来的官位,怎好轻易失去?”婧怡微微摇头,眼中微冷,“不过,他身体素来不好,往后在江大伯父手下办差,还请伯父照顾一二,只拣些轻闲活他做也就是了……有朝一日若我兄长能金榜题名,伯父不如将善心用在家兄身上,多多提携。至于家父,年纪大了,耳朵也不好,能在正五品上致仕荣养,便已极好了。”
丰阳郡主早已听清她话中意思,遂笑道:“说得不错,须知正五品乃是一个槛儿,跨过去了自然步步高升,但过不起的才是十之八九。”
……
……
王氏省过神来时,花厅里早已恢复了寂静。什么丰阳郡主、宫里来的嬷嬷全都不见了,便是一向随侍在侧的王妈妈也没了踪影。
她发觉自己正半靠在上首太师椅上,左下手的圈椅中还坐着一个人,瘦弱、苍白、沉默、寂寥。
正是她宝贝了十四年的女儿,是那个她心目中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痴丫头。
她几乎是跌跌撞撞奔到婧怡身边,一把握住她的手,语声颤抖道:“她们走了……她们放过你了?”
原来,还是记得方才发生了何事。
婧怡面无表情,淡淡道:“后日,武英王府会正式派媒人上门交换庚帖、下小定、商量婚期,他家的意思,婚期越快越好,若等到沈四爷的死讯传来,我便要捧着牌位入门,总是不好看相。”
王氏双目呆滞,半晌才听明白话中含义,不禁泪如雨下,痛哭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忽然眼前一亮,大声道:“结阴亲配冥婚,这是民间不入流的下三滥手段,他们是当朝权贵、皇亲国戚,怎能行这种伤天害理之事!不,我们不嫁,”她仿佛是抓到一线希望,殷切地看着婧怡,急急道,“朝廷不是正在弹劾武英王府吗,武英王都已经不敢上朝了!我们不用怕他们,只要将事情传出去,闹得越大越好,就算皇上不为我们主持公道,众人的口水也能淹死他们!”
王氏这一番话说得倒颇有见地,其实她为人并不糊涂,只是为情所困,偏又所托非人。
有一个词,用在此处并不恰当,但说得正是这个意思……王氏是色令智昏了。
也许,正因如此,婧怡才会不相信、甚至痛恨这世上所谓感情,尤其是虚假的男女之情。
她将母亲的头靠在自己肩上,尽量放柔语声,把过继的事情、自己的打算、对丰阳郡主提的要求一一说了,末了道:“如此,有子嗣承欢膝下,有钱财傍身,地位尊荣、一生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凭我的出身,能有这个结果,已是欢喜不尽。”顿了顿,又道,“若将事情闹大,即便退了婚事,也与武英王和沈贵妃结下死仇。只要他们一日不倒,别家畏惧他们权势,又有谁敢娶我?倒要在家中做一辈子老姑娘。”
王氏闻言却顿足道:“我的儿,你哪里知道当寡妇的苦处……”
“我不知道,”婧怡打断母亲的话,“可女儿知道男子的龌龊、肮脏、不堪!”
王氏呆住。
婧怡神情苦涩,望着母亲的目光中满是恨铁不成钢:“您还看不出来吗,是父亲为了一个正五品的户部给事中,将他嫡出的亲生女儿嫁给一个死人。我丝毫不会怀疑,如果有人许他一个正四品的缺,代价是杀死结发多年的妻子,他一定下得去手!”
“还有姑母,她就是那个牵线搭桥的人,也不知在这桩婚事中出过多少力,沈家为了酬谢,将成国公府的姑娘许给了表哥!母亲,”她板住王氏的肩膀,一字一顿地道,“这世道人性本恶,以利换利才是常态,与其相信虚无缥缈的人心与感情,不如紧握手中的权势与财富……嫁入武英王府,至少我的子女不会再被拉去结阴亲。”
都已经嫁给一个死人,又哪来的子女?
王氏痛彻心扉,恨不得就此死了才好。
却听婧怡又道:“以毛氏如今之受宠,想必我很快就会有庶出的弟妹,若是个庶子,往后府中只怕会更加热闹……向丰阳郡主要的两座小院,我会着意布置其中一处,您若在府中住得烦了,可搬去那里。那五间铺面和湖州的五百亩良田,等契书下来,便先放在我处保管,所得利钱我自会送去与您。如此,别人即使眼热,也无可奈何……父亲瞧在您手中银钱面上,也会对您礼让三分。”
王氏急道:“我哪里是要这些……”
婧怡挥手示意她不必再说,只自顾道:“至于您自己的嫁妆,田地、铺面、庄子等,不如早早过到大嫂名下。谋夺老婆的嫁妆还说得过去,但父亲总不好明着算计儿媳妇的私产罢。”
王氏张口就想说不至如此,但见女儿神情,猛地忆起今日种种,到了嘴边的话哪里还说得出口?
她又怎会不知陈庭峰的为人秉性,只是想他是自己丈夫,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除了跟他一辈子,她还能有哪条路走?
她万万想不到,陈庭峰竟真的能做出卖女求荣的事!
婧怡望着失魂落魄的母亲,突然笑了笑,道:“没有人能逼我做不愿做的事,说到底,还有一个死字……不过,其实我对这桩婚事还挺满意的。”
……
……
江府三房,
已嫁作人妇的婧绮绫罗加身,珠翠满头,却是面色铁青,胸口上下起伏,到底按捺不住,随手拿了手边茶盏便狠狠砸向地面。
碎瓷片和热茶水四处飞溅,伺候在一侧的侍画动都不敢动,只小心翼翼地望着自家主子面色,半晌才道:“奶奶,您消消气儿……”
婧绮冷笑连连道:“我说怎么横竖瞧不上我,原来人家眼光高着呢,看中的是国公府的小姐!”越说越是来气,又将那茶盏上的盖碗也扔了出去。
却正好落在刚进屋的江临平脚边,只听他嗤笑一声,懒洋洋道:“什么事情啊,发这么大的火?”
婧起一惊,忙换上一副甜腻腻的笑容,上前相迎,口里只道:“妾身在说母亲呢,为了给三弟娶一位高门媳妇,竟将我妹妹婧怡许给一个死人,妾身听了这消息,又是吃惊又是伤心,这才失手打了茶盏。”
江临平搂住婧绮,就势在她腰上掐了一把,笑道:“那是,就你这个傻的,削尖了脑袋往上凑,人家哪里瞧得上你?”
婧绮忙媚笑着偎入丈夫怀中,把个杨柳腰扭得水蛇一样,口里娇嗔道:“死相,谁瞧得上那个病秧子!”
江临平嘿嘿笑了两声,也不管什么青天白日,楼了婧绮便要做那事,侍画等这两日早习惯了这位爷随时随地可能会起来的兴致,轻车熟路地退出屋子,带上门,没弄出半点动静。
待事毕,江临平敞着怀慵懒地靠在贵妃榻上,看衣衫凌乱的婧绮为他起身端茶,哼笑道:“我那个小姨子,长得水灵灵、花骨朵似的,竟然要守一辈子寡,真是可惜。”
婧绮倒水的动作一滞,随即娇笑道:“二爷,您满屋子的莺莺燕燕看不过来,还要上外头怜香惜玉不成?”
江临平哈哈大笑:“哪里是外头,人是我小姨子,自家人,理当关怀的。”
“是,妾身明日就回一趟娘家,好好关怀关怀她!”
第44章 备嫁
因江泽乃沈青云的姑父,如今又恰是陈庭峰顶头上峰,官居从一品户部尚书,身份足够高贵,与两家都说得上话,武英王府便请了他做大媒,上陈家来正式提亲。
就在不久前,陈庭峰还跟在黄阁老身后卯足了劲弹压沈家,如今却结上了亲,人背后如何议论暂且不说,陈庭峰自己倒坦然自若,笑称“此一时彼一时”,招待起江泽来更是殷勤备至、热情有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