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玉却定在原地,用力甩开了碧瑶的手。
碧瑶心下一冷,顿住脚步,慢慢回过头来。
碧玉别开眼:“我不想嫁到外地去……如你所说,夫人对我们有恩,我要伺候她一辈子。”
“是伺候夫人、还是伺候四爷?”碧瑶神情冷漠,仿佛是第一次认识碧玉,“你的亲事你自己做主,但我会把那些丫鬟不该有的心思统统告诉夫人,包括前日夜里发生的事情。”
碧玉面色一僵:“我听不懂你的意思。”
“你不懂没关系,四爷懂就行了。”碧瑶再不多说,撂下一句话,转身就走。
……
碧玉和碧瑶到正屋时,婧怡正和绿袖立在炕前挑布料,看见她们,笑着招手道:“来,”指着一匹杭绸对碧玉道,“你和绿袖皮肤白,这个胭脂红正好配,一人半匹,做小袄、裙子都使得。”又点了一块天水碧的杭绸,对碧瑶道:“这个给你。”
另挑了颜色相配的其他料子各半匹给她们,拣深颜色的两匹,给尤嬷嬷,才算是完了。
绿袖笑吟吟地一一称是,碧瑶却拉着碧玉跪到了地上:“多谢夫人!”
婧怡看她们一眼,忽然吩咐绿袖:“去我库房里,把那松江三梭布拿出来,给你们三个并尤嬷嬷各剪半匹。”
松江三梭布轻薄柔软,做小衣再是舒服不过的。每年出产只有那么些,满大齐的勋贵公顷却都要用它,渐渐地也把价格抬了上去。
总之,不是丫鬟们用得起的东西。
碧瑶就惶恐道:“这松江三梭布金贵,奴婢们皮糙肉厚的,用不上这个。”
却见绿袖已屈膝应下,轻轻巧巧走了出去,还带上了门。
这才猛然醒悟,婧怡是要支开绿袖,单独和她们说话。
果然,婧怡看了她们两个一眼,道:“有什么话,起来说罢。”
碧瑶看了眼垂着头,始终默不作声的碧玉,当先爬了起来,等她也站起身来,就用手轻轻一推,道:“你有什么话要对夫人讲,趁着现下无人赶紧说罢,不必害臊。”
碧玉慢慢抬起头,对上了婧怡的眼睛。
婧怡正微笑着看她,狭长却明亮的眼睛里带着某种期许。
碧玉重新垂下了眼。
“夫人,”她又跪了下来,“您为奴婢选了这样好的亲事,奴婢心中感激,您的大恩大德一世不敢忘,这辈子当牛做马、下辈子结草衔环都要报答您。可是,奴婢不想嫁到外地去。”
温馨柔和的空气似乎凝滞住了。
碧瑶听碧玉前半段话,心就放下了一半,没想到她说着说着,竟来了个大逆转,不由大吃一惊,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怒道:“你不是说,要答应这门亲事么,你不怕……”
碧玉猛地甩开碧瑶的手,打断她的话,激动道:“夫人,奴婢不想嫁人,奴婢想一辈子服侍您!”
婧怡望着跪在自己脚下的丫鬟,眼中浮起一丝悲戚,很快又被淡淡的嘲弄覆盖,只听她轻叹一声,道:“说什么傻话,你一个姑娘家,迟早总是要嫁人的……你我这多年的主仆情分,有什么话还不能直说?你且告诉我,不想嫁给俞掌柜的儿子,是不是已经有了心仪之人?”
碧玉闻言,一颗心开始狂跳。
夫人定是知道了什么,才会急匆匆地为她安排婚事,才会问出这种话!
她原以为夫人一旦察觉,就会二话不说将她打发出去,不叫她有开口的机会。如今这样,又是个什么意思?
难道夫人念着旧日情分,要给她留一席之地?还是,四爷到底是看中了自己?
想到此处,浑身禁不住开始激动地颤抖。
她抬起眼睛,满眼泪水,模糊的视线里,婧怡柔和美丽的面容渐渐扭曲,成了沈青云俊逸却冰冷的脸。
沈青云说:“我平生最厌恶背主的下人……再有下回,你就去家庙里罢。”
武英王府的家庙在城外,里面住着的都是较了头发的姑子,同其他庵堂并无不同。但碧玉听沈家的下人说,那些姑子,原先就是府里得脸的丫鬟、姨娘,犯了大错,不给放出去,就锁在家庙里,一辈子苦修,寂静得让人发疯。
碧玉抖得更加厉害。
碧瑶同样紧张,死死盯着地上的碧玉,她甚至觉得,只要碧玉敢说出不该说的话,她就能跳上去一把掐死她。
只听碧玉的声音抖抖索索:“是,奴婢是有了心仪之人,就是四爷……”
碧瑶脸色变得铁青,伸手就要去挠碧玉。
“……身边的凌波。”
碧瑶愣住,碧玉说得是,四爷身边的凌波?
她说她喜欢凌波?
婧怡眼中亦有惊讶,凌波她是常见的,身边几个丫鬟亦是如此……作为沈青云的贴身小思,他时常进内院来传话。
是个皮肤黝黑、五官清秀的小子,听说武艺也很不错,是随着沈青云一起在战场上出生入死过的人。
……
“凌波?”沈青云眼中闪过一丝意外,沉吟片刻,展颜一笑,“她倒是有眼光。”
原来,凌波虽是武英王府的家生奴才,跟着沈青云在西北打仗时却是立过功的,如今还在做着小厮,是沈青云用惯了他,一时丢不开手。其实他早成了沈家军里的百夫长,不仅脱了奴籍,论功行赏时得了不少银子,由沈青云出面,帮着在京郊买了一座小小的三进小院,独门独户,十分不错。
因此,凌波已经不能算是沈家的下人了。
沈青云道:“我和凌波一起在沙场打滚,是过命的朋友,他的婚事一定要他自己点过头。如果他也喜欢那丫鬟,自是皆大欢喜,如果是神女有情襄王无意,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那是自然。”婧怡笑道。
第102章 亲事
凌波是见过婧怡身边几个大丫鬟的,模样个个周正,玉树早就认识,那个叫碧瑶最普通,绿袖爽利、长得也是瓜子脸吊梢眼的精细模样,独一个碧玉,温温柔柔,水一样的眉眼、水一样的性子,说句实在话,但凡是个男人,见了她就没有不心中一动的。
凌波年轻力壮、血气方向,自然也会想女人,可他是个认死理的人,对沈青云忠心不二,一心跟随,对他身边的丫鬟从不觊觎,不是不敢,是不该,所以干脆不想。
因此,他看碧玉,就如看沈青云书房里一个梅瓶,是一样的道理……再美丽都不是他的东西。
但四爷和夫人为他和碧玉说了媒。
四爷的话,不论什么,他都会听,自然也包括亲事……
美丽的梅瓶突然成了自己的所有物,不由得细细观察它的精致与好看,便也真的有几分喜欢起来。
凌波是家生子,老子娘都在沈家保定的田庄上,最老实巴交不过的一户人家。听说主家给儿子定了亲,凌波娘揽了送瓜果蔬菜的差事,热地进府来向婧怡请安,为的就是能见未来儿媳妇一眼。
婧怡晓得她的心思,特地叫碧玉跟着出去见人。
凌波娘的一对眼珠子就在碧玉身上来来回回地转悠。
等晚上回庄子,就开始苦着脸唉声叹气。
凌波爹见她如此,就闻道:“这是怎么了。那姑娘不好?”
凌波娘摇头,又长长叹了一口气:“好,就是太好了……那小脸长得,满府的丫鬟找不出第二个来,立在夫人身边,不像是个丫鬟,倒像个正经小姐似的!”
凌波爹闻言,笑着道:“这不挺好的?我们三娃跟着四爷做大事儿,娶的婆娘怎么也该上得了台面。”
他口中的三娃,就是凌波,他家几个儿子都是大洼、二娃、三娃的地叫,凌波这个文绉绉的名字还是进府后沈青云给起的。
凌波娘听了老伴的话,却大摇其头,道:“她就是个丫鬟身,摆那小姐做派是个什么道理?不是心气儿本就这么高,就是仗着主子的宠爱,给未来婆婆看规矩,不管是哪一条,我都不喜欢。”
凌波爹听了这话,不由横了老伴一眼,道:“这还没有过门呢,你就指望着人家姑娘对你这乡下婆子毕恭毕敬、千依百顺啦?”
“说什么胡话,”凌波娘一脸苦笑,“她是夫人身边的红人,往后嫁进咱们家,不说菩萨似的供着,看在主子面上,咱们也会对她客客气气,我有三个儿媳妇,也不指望个个对我二十四孝。我是怕姑娘这样的相貌、心气,往后瞧不上咱们家,瞧不上三娃!”
“咱三娃多出息一个娃娃,她还能瞧不……”凌波爹话说到一半,忽然想到什么,猛地闭了嘴,沉默良久,才长叹一声,道,“不说这是四爷和四夫人牵的线,三娃自己也是点了头的。退一万步讲,咱三娃找一个貌美如花、识文断字的媳妇,总比找个蓬头垢面、臊眉耷眼的强罢?”
凌波娘一想这话,觉得也有理,木已成舟,多想无益。老夫妻两个便就此转过话题,细细向量起凌波成婚的筹备与各项用度来。
……
四夫人身边的碧玉要嫁给四爷身边最得脸的凌波,这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在武英王府里传了开来。
众人只见四房这几日人来人往,管事和妈妈们进进出出,为得都是碧玉的好事。
丫鬟们心中不知有多少艳羡,不说凌波长得俊,人又有本事,光四夫人为碧玉准备的嫁妆,就能叫别人眼红得睡不着。
整箱的被子帐子枕头,成套的足银足金头面,又专门叫外头绣房来量了碧玉的尺寸,赶着去做嫁衣。
人人都说,碧玉真真是好命,贪上四夫人这样一个和善大方的主儿,也有人说,四夫人是在给自己做脸,收买人心呢。
别的不说,梧桐院的下人是最清楚内情的,玉树在婧怡身边贴身伺候,自然也不例外。
她和已经被撵出府的芝兰不同,她更聪明、更沉得住气,呆在婧怡身边,虽说不如绿袖几个,但做事细心、话又少,四夫人渐渐地也就不再同往常那样疏离了。
可事关终身大事,冷静沉稳如她,也开始有些坐不住……满府的小厮她看了一圈,凌波是最出挑的一个。她私心里认为,如果能嫁给凌波,说不定这辈子还能做上官太太。
再说嫁妆,也有那大方的主家给心腹丫鬟准备金银头面的,大多就是个面上光,看着个大鲜亮,拿在手里一掂量,轻飘飘的,都是空心货。
四夫人给碧玉的那些,玉树趁着去道喜,拿着把玩过,一件件都沉甸甸的。
就算四夫人真的是下凡的菩萨,万事不计前嫌,她的婚事也一定是排在碧玉、碧瑶、绿袖的后面,到时候,又还能有什么好人家?
想着这些,玉树夜里就有些睡不着。
管吗啊来向她打听这事的时候,心烦哟乱的她忍不住多说了两句。
这些话就原原本本传到了蒋氏耳朵里。
蒋氏前阵子受了惊吓,惊弓之鸟似的在屋里躲了好些日子,见怪事不再发生,才渐渐回过味来,开始疑心是婧怡捣鬼故意吓她。
恨得连摔了三个茶盏。
但这件事终究还是在她心中种下了阴影……这一回是假的,那下一回呢?
蒋氏做的亏心事可不少。
这些时日来就一直恹恹地,直到听管妈妈说了碧玉的事,才算来了点精神,道:“小门小户出来的,手面还挺大。”
管妈妈赔笑:“这不说她傻么,为这么个东西。”
蒋氏闻言,笑着斜了她一眼,道:“你错了,人家那是聪明……风风光光把人嫁出去,成了别人家媳妇,什么事儿不都结了么?”
管妈妈一愣,想想也觉在理,忙压低声音道:“这样说来,老奴该去添把火了,不然可真要来不及了……”
蒋氏喝了一口茶,凉凉道:“你打算怎么烧这把火?”
管妈妈凑近蒋氏,如此这般说了一番。
蒋氏听了,冷冷一笑:“倒是个贼主意。”
“哎,左右不是我们的人,咱们只管看好戏也就是了。”
“嗯,”蒋氏从鼻子里出着气,“去我匣子里,找只水头好的镯子,再另拣几样首饰,一并送过去,给那丫头添妆。”
管妈妈心领神会,屈膝应道:“是。”
……
而作为准新娘的碧玉脸上却没有一点喜气。
她知道,嫁给凌波是现下能寻到最好的出路……凌波不是寻常下人,他有军衔在身,有房有地,长得也俊,比起那个面都没见过还在外地的掌柜儿子不知强上多少倍。
夫人又给了那样丰厚的嫁妆。
该知足了。
她心里却总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叫着不甘心、不甘心……
她是一个身份卑微的丫鬟,可谁说丫鬟不能喜欢高贵的主子?
碧玉经常在寂静的夜里想,但凡四爷给她一个微笑、一个点头,她就能豁出命去争取他们的未来。
可四爷没有。
他冷得像千年的寒冰,从不多看自己一眼,甚至都不知道她的名字,对着夫人却是笑吟吟的,有说不完的话……
她到底是个理智的人,因为没有希望,所以下意识选择了更好走的路。
凌波真的不错,其他丫鬟羡慕的目光可以说明这一点,她也在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
她几乎以为自己成功了。
有人在外面敲门。
“碧玉姑娘,在屋里不?”是管妈妈的声音。
碧玉放下手中针线,走去开门。
管妈妈端着个雕红漆匣子立在外头,看见她,一脸的笑:“好姑娘,妈妈来给你道喜了!”
碧玉忙让开半个身子:“妈妈请进。”
管妈妈一脚跨了进来,顺手就关上了门,四下打量起来,见这屋子坐北朝南,窗明几净的,既通风又朝阳,嘴里就啧啧道:“真真一间齐整的好屋子。”
又去看她做了一半的针线,是条百子千孙的大红色被面,便赞不绝口:“这绣工、这走线,江南的制造局宫里的司衣局,也就是这样的活计……姑娘这一手针线真真是好得没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