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铭则在心里半这话转了好几回,不得不承认,赵熙行事着眼大局。
虽然大义凛然地说出了计划,但顾夕一离开,赵熙心里也是七上八下。她到底是个焦躁的性子,瞥见顾铭则满脸的不高兴,不禁更提起心来,不悦道,“你摆这个脸色,给朕看?”
顾铭则正在心里飞快地计算着未来几天的事情,没料赵熙突然这样诘问。这可与方才的大度雍容判若两人。
赵熙不满道,“朕在京中也多有布置,夕儿也不是行险去了。你这个脸色摆给朕看可行?得了,有这个功夫,不如拟个方略,向晚时呈给朕看。”
方略?顾铭则呆住,那该是她的臣工们干的事吧。
赵熙甩手往外走,走了一半,气道,“药田,全铲了。”说完,扬长而去。
顾铭则看着她背影,气乐了。这是什么脾气呀。
不过再气,也不能不管顾夕,他没功夫浪费时间,得赶紧拟出方略来,还得和顾夕布置,还得和……”想到晚上还得和赵熙商量此事,顾铭则就感觉有些头疼。心道,还是离远些好,只在线报上看,这小丫头是个可造之才,怎么在身边了,这脾气就这么不可理喻?
第79章 拨乱(三)
赵熙回到房里。房间里寂静无人。她冲外间问,“夕儿呢?”
“大人往崔帅军中去了。”外面有亲卫应。
赵熙坐在案前看文书, 等顾夕到半夜, 也没见人回来。第二日起身, 她习惯性地看床里,却是空无一人。
赵熙怅然坐起来。顾夕身上的伤并没有好利索,不知这样奔波操劳吃得消吗?
顾铭则也是一夜未眠, 为着谋划万无一失的方略。
天亮时,他言简意赅的一条条录下来,写满了两张纸。吹干墨迹又细看了一遍。纸上每一条都是他瞻前顾后、考虑周全后定下的, 又反复演练了。每个决策都会关系到赵熙的江山和顾夕的安危, 他不敢轻忽。
上午, 赵熙正处理公务。顾铭则的条陈派人送过来,她展开看, 两页纸上金钩铁划, 每个字都透着书写此手稿那人的风骨。
赵熙欣赏了一会儿书法, 又看内容。她手下不乏谋臣异士,行事时不缺谋略。但看了顾铭则一已之力写就的方略, 还是非常惊讶。
赵熙认真地总览了一遍, 心中有了评断, 这人若是入朝为官,定是首相之才。赵熙也做了更缜密的思虑,将先前与心腹谋臣们商定的方略对照着做了补充。她撂下笔, 心里对此次的行动更加有了底。
赵熙想起顾铭则, “西跨院的人怎样了?”
“呈了条陈上来后, 就歇下了。”
“啊?”赵熙往外看日头,一夜未睡?
“用饭了没有?”
“没用,瞧着身上似不舒服。”亲卫应。
赵熙顿了顿笔尖,“着太医前去诊治。”
她又批了几个公文,坐不住,起身要去瞧瞧。外面忽报,宗山派来的人到了。
赵熙在大厅里接见了宗山的剑士们。
众人在别院门前解剑,进院中,厅前列好队,山呼拜下。
宗山的首尊未然这两年身体不好,这次派下来的是正思阁的尊者未辰。未辰四十多岁年纪,朗眉星目,一身肃然正气。他带来留守宗山的弟子,共一百余名。
赵熙展目看了看拜下的人,除未辰外,均是二十岁上下的年轻弟子,虽然英气十足,但仍是稚嫩得很。
赵熙这些年对宗山的压制非常严厉,纵使顾夕最得她眷顾,她也从未对宗山手软。偌大宗山之上,成名弟子全便被朝廷调走驱策,剩下老的老,小的小,更不复往昔昌盛。
这两年,她稍微放了放手,也是为着让宗山休养生息。剑宗这才攒下了这百多名少年高手留守。如今圣旨一下,这些人也被调下山来。赵熙看着风尘仆仆的众弟子,心里也有些恻然,此事毕,她决定要重振宗山繁盛。
“尊者免礼。”赵熙和声。
未辰谢过起身。抬目,向赵熙身边找了找。
赵熙知道他想见到谁,和声道,“夕儿有公干,已经派人通知他回来了。”
未辰呼出口气,“是。”
赵熙点头。未辰此次来,估计是未然给了任务,务必要见到顾夕。当日是答应了未然的,顾夕接他首尊职务。她不怀疑宗山在顾夕身边一直放了不少人,顾夕的消息,宗山是分毫都知晓的。就像此回顾夕内功大成,记忆恢复的事,宗山肯定是得报了的。不然未辰也不会这么笃定顾夕会辅佐在她身边。
吩咐众剑士先去休息,赵熙留未辰在厅前,赐坐后垂问,“首尊身体可好?”
“师兄小时学艺时,就受过内伤,师尊给输内力疗伤,暂时压制住了。可若是妄动内力这个伤就会一直缠绵体内。师兄一生饱受伤痛之苦,如今终是正不压邪,病倒了。”未辰痛惜道。
赵熙想到顾夕的伤,关切地问,“宗山内家功深奥得很,像是早年若损过筋脉,是不是就会像首尊这样?”
未辰想了想,“不一定,看各人体质,也看功力修为。师兄精于治典,他未任首尊时,就是藏典阁的……”
未辰话说一半,顿下。赵熙却是听明白了。当年宗山多位尊者损耗,她也只给宗山留下了未然。未然幼时筋脉受损,终不能成为剑宗高手,故而转为治典。他不得已出任首尊已经是勉强,这些年操劳,终是身子扛不住了。
“是朕关怀不够,宗山的确艰难。”
未辰颇感慨,“不敢当陛下如此说。”那欣慰表情昭然,似在说陛下你终于肯说句公道话了。
赵熙哑然,这未辰和未然真是亲师兄弟,一样的耿直性子。
两人正说话,有报夕侍君回来了。赵熙腾地站起身。未辰跟着站起身,两人一齐迎到到厅前。
一个淡色的身影,正走过来。修长身飘逸,这男子只走过来,便觉得这满园的春景都成了陪衬,便让人移不开眼睛。果然是顾夕。未辰负手,颇感慨。他上次最后见顾夕,还是他十七岁夺下掌剑之位时呢。经年不见,小弟子已经长大成人。出落得朗气风清。
顾夕已经得知宗山的消息。一进院子,他就看见那宽袍展带的宗山服饰的尊者,经年不见,他仍认得那是正思阁的未辰尊者。从小最是操心自己的,总嫌先生不管他,荒了好材料的。顾夕回来的路上脑子里全是宗山上的点点滴滴,及至见到故人,眼睛全湿了。
他急走几步,未下甬道,便撩衣跪下,拢双膝,双手平按在地上,以额触地。是宗山见尊者的最重礼节。
“弟子顾夕,拜见尊者。”顾夕颤着声音,深深叩下。
未辰走过去,将人扶起,他亦双目含泪,上下打量顾夕一番,探手把住他脉门。顾夕放松任尊者探查。未辰输内力在顾夕体内游走了几周天,松了眉头。回目冲一脸关切的赵熙笑着点头,“夕儿早年筋脉屡次受损,本是学武大忌,幸而恢复得好。”
赵熙松了口气。
未辰感慨笑道,“其实寻常人已经探查不到夕儿的内力喽……”
赵熙不解。
未辰拉着顾夕欣慰笑道,“臻至化境,大道无形,内力与筋脉融为一体,寻常功力如何能企及?”
赵熙终于明白,为何之前许多人都探不到顾夕的内力。实在是大道已成,寻常人无法理解的境界罢了。
顾夕平白受了许多非议,终于被未辰解说明白。赵熙心疼地将人拉到身边,轻抚手背“夕儿……”
天子做事毫无顾忌,顾夕却是不好意思,微微挣了一下。
未辰在一旁旁观,不禁忧虑。若是按师兄嘱咐的,务必将顾夕带回山去,这任务在陛下这一关就很难过得去。而且目下议此事还嫌太早,先助女帝将眼前叛乱平息再议其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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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夕奔波往返于别院和北营,一夜未曾合眼。
赵熙也无心处理公事,告别了未辰,拉着顾夕回了卧房。
沐浴后,房里已经摆上了绵软的小食和各色粥羹。
“夕儿,饿了吧。”顾夕被拉着入了座,赵熙亲自给他盛粥。
顾夕是真饿了。赵熙坐在一边看顾夕吃得香甜,她心里也像掺了蜜水似的,笑眯眯道,“多吃些。”
“嗯。”顾夕就着她手,吃了个小包子。汁水在嘴角。赵熙用指尖替他拭了下,顾夕柔软的唇,温温的,赵熙一颗心都软了,她看着顾夕柔声道,“夕儿,此番事了,你若不愿待在宫中,我们就去游山玩水吧。”
顾夕眼睛亮了亮,又诧异,“朝事不要管了?”
赵熙摇头,“还能当一辈子皇帝?再等我几年,朝中都理顺了,我就让位,当太上皇去。”
“喔。”顾夕垂下眸光。心中想到的却是被禁在别院里的那个孩子。太子是他的骨肉,他没有尽到父亲的职责。谁继位,顾夕并无过多想法。只是太子结局,未免让他心痛。
顾夕起身,屈膝跪下。
赵熙一把没捞住他,人已经叩下。
赵熙忙拉他,顾夕摇头,“陛下,夕儿……有事想求您……”
赵熙点头,“成,准了。你起来说。”
没说是什么事就允了?顾夕到了嘴边的话,却是无法说了。若从朝堂论,废太子必须圈禁,否则后患无穷。顾夕黯然把心里的痛惜咽下,他不该扰乱赵熙的朝局。
“先起来,看腿疼。”
顾夕自己撑着地,费力地起身。
赵熙瞧着顾夕心事重重的样子,痛惜在幽深的眸子里缓缓沉浸。废太子势在必行,就如赵珍那个废太子一般,她的崨儿也成了这样的存在,她怎能不心疼?
顾夕知道事件的严重,终究没开口。人总要有经历,才能长大。顾夕如此迅速的成长让她欣慰又心疼。
“夕儿,睡吧。”赵熙拉过他,轻柔安抚。
顾夕顺她力道躺下,抬目留恋地看着她。明天他就要带着剑士们潜入京城去了,刚恢复记忆又要分离,他毫不掩饰自己的舍不得。
赵熙怎读不懂他的心,紧紧揽住他。
“我们都会平安出城,你放心。”顾夕轻轻在赵熙耳边说。
你放心,再不让你尝生离死别的苦楚了。
赵熙含泪点头,轻吻他额。
纵使天子,她也抛不开七情六欲。虽然真情是天家最奢侈的东西,但亲人,爱人,这一回,她哪一个都不想割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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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院在近郊,凌晨的空气中透着微寒的凉意。顾夕拎着宝剑,在一片梅林里停下。
自出事到现在,他还没真正摸过剑,就要入城去了,他得融贯一下剑招。
顾夕站在林中空地,缓缓抽剑,宝剑出鞘那一瞬,仿佛自身有了生命,它一寸寸脱离剑鞘桎梏,反射出森寒的冷光。完全抽出来那一刻,龙泉难耐又舒展地发出“嗡嗡”的低吟。顾夕微注剑气入剑身,执指节轻弹,清越的金石之声不绝于耳。沉睡在顾夕体内的热血一下子被点燃了……
龙吟轻啸,剑影如织。纯白的剑气自剑尖透出,随舞动托出长长的尾线,将顾夕周边织成剑网。舞到酣处再难分清是人是剑。顾夕将脑中反复演练的那些剑招融贯一起,灵犀微透,灵台清明,点挑扫刺,浑然无痕。
顾夕忘我地体悟着人剑合一的境界,直舞到旭日东升才收剑。
“好啊。”梅林里,除了顾夕,还站了另一个人,正是未辰。他全程认真观看了顾夕的剑术,那纯净剑气,在剑宗能及此造旨的一只手便也数得清。
未辰欣慰地看着落梅中那翩然身影,知道师兄终于可以有后继之人,宗山也终于可以有新的首尊了。
“尊者。”顾夕收了剑,背在身后,撩衣冲未辰单膝跪下。
未辰上前,托着手臂将人扶起,感慨道,“当日放你下山,我们几个尊者意见本不统一。还是万山尊者力排众议,说夕儿年少未定性,在山上何时能长大?不如放到山下去,纵使遭遇些波折,也不失是历练。”
提到万山,顾夕眸中有一丝暗影。
未辰叹道,“万山尊者挑了剑阁弟子五十余人,护你下山。这阵仗,我们这些尊者都笑话万山,不是说让弟子去历练,派这么多人浩浩荡荡的……”
顾夕出神地听着,眸子里全湿了。
未辰长叹。万山尊者失踪多年,燕国那边已经发了讣文,估计是真的已经仙逝了。他瞧顾夕神情悲伤,便不再聊这个话题了。
“未然首尊希望你能回山上去。”未辰道。
顾夕垂目未语。
未辰拿过顾夕手中的剑,抽出半段,品鉴了一下,“是把好剑,陛下对夕儿果然爱重。”
顾夕明白未辰的意思,撩衣跪下,“夕儿不敢忘宗山教养大恩,夕儿自离宗山,行为失措,满身罪业,连累到师门,这是夕儿不能推卸的。但陛下身边,目下还离不了。待尘埃落定,一定尊首尊大人令,回宗山去。”
未辰大喜,拉顾夕起身,“夕儿说的话可做得数?”
顾夕略略皱眉,咬唇道,“……能。”
未辰喜道,“好,能回去就好。陛下身边要你常侍,所以宗山那边每年过去一段时间就行。宗山杂务,有未然师兄和我,两把老骨头给你看着,还能看几年。”
这话听着就辛酸,顾夕眼圈都红了。
未辰拉着顾夕又叙了好一会儿话,讲了宗山现在的情形。未辰为人古直刚正,是不会夸大其辞的。只照实讲了一番,顾夕心里原本的愧疚,又加深了许多分。他答应了尊者会回去,可赵熙肯定不会同意。顾夕看着未辰尊者欣慰笑脸,心中刀剜一样难过。
分别时,顾夕沉吟许久,“尊者,夕儿此去城中,所做的事都是陛下千思万虑计划好的,当无大的波折。只是为防万一……”
未辰看着顾夕心事重重的样子,皱眉,“夕儿担心什么?”
顾夕滞了一会儿,“我担心万一形势危刀,妄耗内力……”他体内的药力全凭真力压制,若是真耗费了内力,他怕又回到从前。
“您到时把这个交给我。”顾夕拿出一封信,交给未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