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夕注意力被吸引,颇好奇地瞅着自己腹上的那道伤痕,“里面也有这样的一道伤口?”
“……”赵熙滞了下。
顾夕转目看他,方醒,他清亮的眸子里,星光点点,映着午日艳阳,分外光彩。
“对不住。”赵熙垂目,替他掩了掩被。
顾夕怔住。
对不住这三个字,他莫名地羡慕赵熙可以这样坦荡地说出口。他更渴望对她说上这么一句。
赵熙不是个狭私的人,但几次失控,皆为着同一件事,顾夕虽没有经验,也知道这件事牵扯之广。他垂下目光,只得不语。
赵熙垂目打量顾夕的神情,猜他心里还是有些介意。毕竟自己两次失控,伤他很深。
不过这些天,她已经做好决定。以后都不能这样失控了,并且相信自己有自控的能力。所以虽然没得到回应,赵熙还是颇乐观地拍拍他手背,“好好养着,御医圣手都调配过来了,紧着你用。”
顾夕吓了一跳,张大眼睛看她,“咦,不用吧,都快好了。”
他突然扬起的眸光仍旧澄澈清明。
赵熙微簇了簇眉。看着这双清澈明透的眼睛,她忽然强烈地意识到她方才猜的不对。正沉吟,赵忠恰好进来伺候。赵熙往旁撤了几步,让出位置。
赵忠亲自端了面盆水,绞了面巾,要替顾夕擦身。
赵忠是总管,不该干这活,何况还当着赵熙,顾夕使力抗拒。
“小爷,您消停些吧,看抻了伤口。”赵忠低声劝,不由分说,去掀被子。
“圣手说了,下腹伤口直达内脏,得时时清洁。”赵忠不放心假手于人,这些天一直亲力亲为。
“哎,不用不用。”顾夕涨红了脸。
赵忠回头瞅了瞅赵熙,笑得一脸了然,“小爷这是害羞呢。其实有什么必要呀。当时你昏迷着,圣手用刀破腹前,清洁的活计,都是陛下亲手,老奴我都抢不上……陛下手稳呢……”
“啊……”顾夕茫然一瞬,下意识探身往下看。被子被掀开,裸着光洁的腿,下身光洁……顾夕羞惭的把头扎到枕头里。
赵熙负手,摇头失笑,“捡回小命就算万幸,身体不过皮囊,有什么在意?”
顾夕脸烧得通红,心里更不服气。正如当日正君当众令他去衣受责,也是这般云淡风轻。想是你们没受过,才这样不在意。他把身子转向床里,不再理这两个人。
赵忠喜气洋洋,全不顾顾夕的波动心理,见人转过去,就从后背擦起。顾夕不胜其扰,干脆闭目。
赵熙哈哈笑起来。
转目看向窗外,天色正明,艳阳高照,大晴天,映着好心情。多日来的阴沉,随着这个小家伙又欢蹦乱跳,一扫而净。
折腾了一会儿,侍者终于送进药来。
顾夕被从被子里挖出来。他不情愿地捧着药碗,瞧着老御医,“大人,喝了药还要睡吗?能不能别加安神药?让我醒会儿吧。”
“多休息吧。”老御医示意他趁热喝。
顾夕叹气,没什么精神头的一口口咽药。
赵熙被他的小样逗笑,笑道:“你是不是饿了?”
顾夕惊讶地回头,一脸你怎么还在这里的表情。
赵熙负手走过来,“瞧你睡下了,我再去前殿。”又扬眉指那碗,“你肚子里有伤,圣手说不能吃饭。这是上好补药,喝吧,聊剩于无。”
聊胜于无,这话如此熟悉。赵熙瞧着顾夕又垂下头,心里感叹不己。
她垂着眼睛,看了顾夕半晌,缓缓抬手揉了揉他头顶。
顾夕抬目看她。
“对不住。”赵熙轻轻叹气。
这已经是她第二次如此说。
赵熙摩娑着顾夕的后颈,轻轻拍了拍,“对不住,夕儿心里难受吧。哪怕提起都心痛的,我尚且如此,却没能体谅你。”
顾夕咬紧唇,无言以对。
药力上来,顾夕向后缓缓倒去。赵熙接住他,平放床上。
一个老者进来。
“法正尊者。”赵熙冲他点头,再次让开床前的位置。
宗山共有尊者八人,首尊居其首,其下七人各辖一阁。法正也是个出家人,所辖正是地阁。
法正见了礼。便探手试顾夕的脉息。
“还睡着?”法正遗憾道,“若能醒着,输内力时才知深浅。”
“好,下次,让他醒着。”
法正点头,坐好,谨慎行功。
今天是第五天,法正已经耗了五天。运功一会儿,他的脸色开始灰暗,额上有汗滴。
赵熙默默看了一会儿,走出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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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熙负手走在阳光里,明亮的日光洒在她肩上,映着明黄的金龙仿佛绕身腾起。道旁的人纷纷跪伏,膜拜他们南华的真龙。
殿前,一些大臣正候传,按品排序,跪在殿前的青砖地上。
赵熙经过时,大臣们皆山呼万岁。赵熙面上一片沉肃,王者之气,沉沉溢出,让所有笼罩其中的人,深伏下身。
“候传……”有内侍扬声,赵熙脚步不停,进入殿中。众臣在她身后山呼万岁,整肃跪正。候传的牌子,会在过一会,一块块递出。他们就有机会向陛下陈述自己的主张和政绩了。
赵熙走进殿中,一个暗卫已经候在那里。见她进来,单膝跪下。
“光华、未然、伯涛三位尊者,会在今夜,三日后和五日后相继赶到。”暗卫叩禀。
赵熙宽坐在案后,“做得好。派人在城门守着,人到了,无论何时,都开门迎进来,直送入宫中。”
“是。”暗卫叩首,膝行退出。
赵熙松了肩,长长舒出口气。
法正已经耗了五日,强弩之末。其他尊者赶来正好接手。此回,她调了宗山四名尊者,用意其实并不单纯。
这要从她初登基时计议。当时新皇颁布的圣旨里有一条就是倡导宗山和其他江湖门派中成名弟子入军中效力,并许以官衔。因是刚结束了一场抗击外族的战役,国民正群情激动,令一出,众多好儿郎皆纷纷投身军中。
她这一政令,其实大有深意。不仅充实军力,还从根本上瓦解了江湖势力,杜绝了游侠以武犯禁的旧习。
她又借势重下严令,有田者终生不可离开故土,弃田而走者以杀头罪论处,亲族连坐。若有经商、考学、探亲,需离家外出,跨郡县者,必有保人,还需到官衙领取路引,上面写清何时,去哪里,何时归。若逾期不归,或是中途去了别处的,需重置路引,否则重罪议处。
此令一出,各郡县即重整户籍,查出不少流窜之民,还有周边国家潜入的细作,皆拘捕以充役。各地流民绝迹。
更重要的收获是,她的一系列举措,隐隐将整个江湖,把控在手中。
她此次就是动用了宗山多位尊者救治顾夕。
宗山首尊一身功力,皆导在顾夕经脉中,若不赶紧纳气归息,便是要终生受它所累了。可观顾夕,对这件事可以说是相当抵触,借病着,尽是拖延,不肯调息。
赵熙果断决定直接调师父们来。得治好,还要不留病根。赵熙品尝过正君筋脉难以修复的悔憾,不想再蹈覆辙。
而赵熙这个举动,继架空万山首尊后,更直接动摇了宗山的根基。
万山、顾铭则都来自宗山,宗山与祁燕,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她不能坐视这样一处所在成了南华江湖中最强势力。必须要利用一切机会削弱、瓦解。
一举数得,赵熙下得一手漂亮的好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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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百福宫(二)
自从顾夕伤后五日醒来,身体恢复的速度便快了许多。
身上各处伤痛, 被数位御医圣手悉心照料。许多浅一些的伤痕, 渐渐浅淡得几乎寻不见了。
这天午后,赵忠来找赵熙, “陛下,御医们说,小爷的内伤外伤均无大碍了。”
赵熙从书案后抬起头。
这些日子,法正, 光华,两位尊者先后赶到,在顾夕昏睡时, 替他调理经脉。这种高手间的移功导脉,最是耗费精力,几日下来,两位尊者殚精竭虑,身体大损, 被安排着回宗山休养。今天应该是天阁尊者未然了。
在疗伤的这段日子里,顾夕即使醒着, 也从没试图自己运行周天的事实,就摆在赵熙和几位尊者眼前。赵熙估摸着, 这小子心里的结, 是首尊为了他耗尽功力的事。倒是个倔强的性子, 宁可不用内力, 也不愿坐享其成。
可是他的经脉已然如此, 若停滞不前,必会终身受它所累。赵熙便下令,每逢替他行功时,便着御医让他下安神的药,让他昏睡过去。
“再不好让人昏睡了不是?”赵忠忧心忡忡地叹气,“可让小爷知道了,他能干?”
赵熙沉吟了下,推案起身,“走,看看去。”
顾夕就住在百福宫。赵熙抬腿也没走几步,就进了他的院子。
今天是腊月三十。院子里的几株墨梅开得正盛。一进门,就见披着披风的修长身影,挺拔地立在梅树下,微仰着头,正专注地看着什么。
人入画中,竟比墨梅还清雅。
赵熙心内微动,停了步子。如此美好的画面,竟不忍直走进去。
画中的人,似有感应,动了一下,扭头朝这边看。眸色清澈,满目星辉,亮得耀目。
赵熙含笑点头。养了这些日子,终于缓过来了。猛一瞧,似乎个子也长高了些。赵熙忽想到那夜在画舫时,正是他生辰,那今年他就十八岁了。
赵熙甩甩头,把雨夜、画舫封印在脑子中,不再触碰。
有侍者上来,请二人回屋。
赵熙也怕他大病初愈,再冻着,带他进了房间。
侍者帮她脱了轻裘,赵熙宽坐在暖笼边,看着顾夕净了手,开始烹茶。
“哟,手艺不错。”赵熙瞧着修长灵巧的手指,轻拨慢抹,犹如弹琴般,一壶香气四溢的茶,就泡好了,不由赞叹。
顾夕托着一盏茶,漂亮的眉眼全蕴在四溢的茶香里,“尝尝?”他抬起的眸子里含着的暖融融的笑意。
赵熙欣然接过去,轻轻闻了闻,果然沁香无比。
“小爷用的是梅芯里的雪水儿呢。前日下雪,奴才几个忙了一早晨,也就收了一壶。陛下好口福,今日小爷说要泡茶,您就来了。”一个侍者口齿伶俐地笑着插口。
赵熙品了一口,果然有梅香在舌尖缭绕。
又有几个宫人从外面拿进几枝梅枝来。
顾夕接过来,斜倚着矮几,伸长腿,悠然坐着,梅枝就在手指间摆弄。
赵熙一边喝茶,一边他看手下的动作,只一会儿,他就把虬枝修整好,朵朵梅花在枝叉间疏密有致,插在梅瓶里,煞有情趣。
赵熙再次惊讶,“你方才在树下就是挑梅枝呢?”
顾夕点点头,随手把瓶子交给宫人。
“还会什么?”赵熙看他浑不在意的样子,似乎这些都不足为奇。要知道勋贵人家培养一名优秀子弟,不知要耗费多少力气,君子六艺,只是其中之一,更多的,是浸润在骨子里的修养和熙养之气。这些她在顾夕身上都不难得见,赵熙微簇了簇眉,心内对顾夕的身份,又多了些狐疑。
顾夕有些发怔。不过是随手泡了茶,插了枝梅瓶,有什么稀奇?从小,在先生身边耳濡目染,先生也手把手教过他这些小玩艺。“可不准死读书,学问不都在书里。人得有爱好,有情趣,修身养性,洒脱快意才好。”先生的话,又在耳边响起。
先生的音容笑貌就刻在记忆里,挥不去。在宗山上他们玩的东西,他随手掂来,没觉得不对劲。如今看陛下惊讶的反应,顾夕心内才有所警醒。不该再触动赵熙心中的伤痛,他呆在她身边每一天,就得管住自己不去想宗山的往昔。
赵熙看他神色,哪会猜不到他在想什么。
赵熙垂下目光,看着暖意茵蕴的茶盏,眼里湿润,仿佛是那个人展眉暖暖笑意,迷糊起来眼中的雾气蒙蒙。在府中五年,他从未曾为她雪夜采过雪水儿,也没亲手插过梅瓶。前前后后,只留下了那幅春景图在别院里,随此之外,只是一个清清淡淡的正君。他得用多大力气,才把那些深植在骨子里的美好和盎然,在她面前掩了个干干净净。那么洒脱的人,被困在府里,他该是什么心情。
如今透过顾夕这孩子,赵熙慢慢地,一步步还原着她的正君,试着去理解他的决定,虽然一想至此,她的心还是会撕裂般地痛。
长长舒出口气,荡开胸中的悲痛,赵熙认真地看着顾夕,“夕儿,相信时间会抹平一切。我……不会再……你照样做你爱做的吧。”
顾夕长睫瞬了瞬,迷蒙中有光点亮若晨星。
“今天是三十儿,晚上我要回后宫里去一趟。你先喝了药休息,等夜里守岁时,我再来瞧你。”赵熙心中反复计议,还是决定让顾夕先喝药睡过去。今日是除夕,她不能一直陪护着他,所以……改天再跟他谈吧。赵熙这样想着,冲赵忠使了个眼色。赵忠自然明白,赶紧下去吩咐备药。
顾夕无可无不可地点头。喝了御医圣手的药,就得昏睡过去。这些日子他也抗议过,但赵熙和赵忠,均不予采信。
“年后夕儿就满十八了。有什么打算?”赵熙起身穿外衣,随口笑问。
“我呀,想去千里草场的大草原,”顾夕跟着站起来,很认真地琢磨道,“我就贩马了。往来就骑着最神骏的一匹……”
赵熙瞧着顾夕那满心的喜悦都漾在两汪清泉里,她禁不住也神往了一下,笑着叹道,“果然好。”
她一路向外走,一路回头对顾夕说,“你就做个马匹商人吧。从草原部落里多换些好马,我南华需要呢。到时给你个官商的衔,你也好打开生意。”
顾夕笑开了,满目星光,晃得屋子里都光彩起来。
赵熙翘着嘴角上了辇,临走时,不忘带走了那瓶插梅。
赵忠手拢在袖子里,看着远去的御辇,一脸感叹。陛下很久没有这样一身轻松,满脸笑意了。不知道皇上有没有意识到,反正他们中间早就传遍,住在百福宫的这位小主子,皇上的喜怒哀乐,全凭他牵着。也只有在小爷这里,皇上还有点活跃气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