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套车。”守剑吩咐,“小佩,你上车,和太后在一起,给她再渡些真气儿。”
“哎。”那女侍脆生答应了,忙去了。
守剑召过几个剑侍,“咱们肯定是得跟着太后走,每人轮流着一个时辰,给太后渡真气。掌剑说太后是中了毒了,毒性发作……”他滞了下,“必要保着太后见到皇上。”
“是。”几个剑侍低声应了。
守剑负手站在院中,看着开始西沉的日头。
顾夕虽然比他们年纪都小,但办事向来稳妥。太后出城的事,他定能安排妥当。这个位老人已经中毒弥深,此去路途不平静,他们就算是一刻不停地用真气续命,也得坚持着让太后见皇上一面,这也算是替顾夕完成皇命吧。
日落时分。一队车队出现在京城长街上。十几辆马车由数百个年轻的护院护卫,护卫们皆是软甲,高头大马,整肃干练。一个素袍老者,银须飘洒在胸前,身板挺拔,策马走在队中。
这正是刘国公家的车队。刘老国公护着自家车队走在街上,目光扫过周边,一路上街头巷议,贴满了告示,皆是顾相府被抄的消息。百姓们缩着肩,在角落里低声议论。一路走来,长街上街市萧条,民计不兴,整个京城笼在一片山雨欲来的高压中。
刘老国公沉肃策马,心中却异常翻腾。自得知幼子在北营干下的事,他一下子病倒了,病愈后老了十岁般。皇上派禁卫营封府,却没抄家。他明白,这是皇上顾念着他大儿子刘翼是守边卫国将军,才没深追究。可是全府上下提心吊胆,总觉得有刀悬在头顶,不知何时会落下。
今天他午睡醒来,就发现卧房中不知何时进来了外人。那人不过十七八岁,修长身形,眉目绝美,一双眸子又清又深,让人望之移不开眼睛。这样的人才,凭谁都是过目难忘,老国公虽然之前只见过顾夕一次,也是印象深刻。这个年轻人是儿子的好友,暗卫营的武卫长,还是陛下侧君。
顾夕执晚辈礼含笑抱拳,温文有礼,说出的话却让老国公震在原地。请公国出手,咱们一同把太后偷渡出城吧。
刘远在北营犯了反逆大罪,任谁都会由此联系到国公府。而这位顾夕顾大人竟能如此直白地坦诚来意,如果不是心无城腹,便是成竹在胸了。老国公一生掌兵,生就武人爽直性格。多少回战阵上置之死地而后生,凭的就是直觉和必胜的决心。所以他震动过后,又莫名理解顾夕的决定。
当下两人坦诚交换了底牌,达成了协议。
“国公府世受皇恩,先皇曾誉为朝廷柱石。陛下与献王皆为皇子,按理说老臣应该中立。可是犬子无状,做错了事,累及陛下,这是国公府的亏欠。老臣在此郑重立誓,国公府从此将以陛下马首是瞻。此间事了,刘氏全族会带头响应陛下新政,遣散族人,削减田产,还田于民,做个新朝新政的急先锋。”
顾夕认真地听完国公的话,眸中现出温和的光彩,和缓道,“国公……高义。”
一句话,差点让刘老国公落泪。他在出事那一刻起就已经下定决心,会用命维护刘氏百年的荣誉。他郑重地推手为礼,“多谢顾大人给刘氏一族这样一个机会。”
顾夕侧身避过,扶起老人。
国公府老夫人带着媳妇孙女,从收拾行装到上车,也不过用了个把时辰。
赵珍得着信儿时,刘老国公已经到了城门。“他们一家人要返乡?”赵珍坐起来。刘国公为人耿直,从不在朝中站队,他几次结交,均得不到回应。赵熙那丫头因北营的事,将国公府封了,老国公急着送家眷返乡,这是抗旨,是私遁,他倒是很应该给国公提供这样的方便的。
赵珍畅快而笑,“放他走。”有幕僚上前来劝,“王爷,须查看仔细。”
赵珍笑道,“你们是不是担心姜婉被他们捎带出去?”
众人点头。
赵珍冷笑,“要说了解我这皇妹的人,谁也不如孤。我可晓得她的狼子心计。这回孤倒是盼着是刘国公府把太后夹带出去的。”
“为何?”
赵珍得意道,“刘国公府与赵熙早有嫌隙。孤把车队放出去,途中安排人手劫杀。国公府上的人只会以为是赵熙干的,而姜婉在车队里就更好了,一并杀了。从此他们双方可做下仇了。”
能以此策反了刘翼的边军为已所用,岂不是一举数得?
“好计。”幕僚们皆拍手称赞。
城门就在眼前,车队被守城兵卒拦住。
顾夕正在路左一座大酒楼二楼凭栏望着下面。国公府的女眷们相扶着,从一驾驾马车上被赶下来,有兵卒挨个查看。他往窗栏处探了探身,唇微抿紧。
兵卒站到一驾车前,见车内几个女婢和老嬷嬷围着一个老妇。“老夫人已经病了多日了。”一个婢女向兵卒道,“实在起不来,你们要查,便上来查吧。”
国公夫人是诰命皇封,兵士们不敢造次。一个偏将过来,向面沉似水的老国公告了罪,抬腿上了车。
所有人皆停下手中动作,看向这边。
车厢一颤,老夫人轻轻哼了哼,婢女赶紧过来给她揉胸口。那偏将过来细看。他本是暗卫,太子一党,被派到城门把守,皆因识得太后长相。这老妇憔悴不堪,花发尽白,眼角绞路深刻,面部肌肉全垂着,实在是将死的面相,与他头脑中光彩照人的姜婉判若两人。他转而又在车里扫视了一圈,未有所获,转身下车。
“大人瞧仔细了没有?”国公府管家站在车下问。
那偏将忙向国公赔笑道,“实是上命难违,得罪得罪。”
老国公冷哼了一声。
管事笑问,“那咱们可能走了?”
“可以可以。”那偏将施礼道,“献王代问国公安好。贵国公府是皇上钦命封的,王爷放您一行出城,是担了天大的干系。女眷可以走,家院可不能跟着,太招摇了。”
“谢王爷。谨遵王命。”国公在马上抱拳。一挥手,护卫都撤回城门里,只余车夫。
国公亲自押着车队缓缓启动。
顾夕在楼上目送车队,眉头未松,“师兄,等不及关城门了,我即刻带人翻墙出去。”
“怎么这么急?”站在身侧的守剑低声。
顾夕眉头簇得很紧,“那偏将是暗卫营的人。”
“他认出太后了?”守剑低呼。
顾夕摇头。太后病得脱了形,头发花白与在宫中确实判若两人,“他们志不在太后,刘国公的护卫都被强行留下了,他们是想对国公下手……”顾夕指指城门熙熙攘攘的人流,“你瞧城门口有好多暗卫营的人,都乔装跟着出城了。”
守剑明白过来,变色道,“赵珍想借刀杀人?”
顾夕抿紧唇,“师兄,我带剑侍们出城了,你领着国公府的护卫按计划相机而动。”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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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向晚,山路人烟渐稀。
至一处开阔处,国公他勒住马,让车队先过去,自己从马鞍上摘下大刀,单人横在路口。
只一息间,山道转弯处,有灰尘腾起,山口掠出十几人来。当先的一人身姿矫健,动作迅捷,只几个起落,便到了眼前。
“顾大人。”国公低呼。
顾夕微微调息了口气,“国公先护着车队走,这里有我。”
“这……”国公向他身后看,灰尘腾起处至少百人。
顾夕抬手拉转他马头,“国公快走,到茂县即有陛下人马接应。必要保太后安全。”
“好。”国公一咬牙,兜转马头,“顾大人务要跟上来会合。”
“好。”顾夕站在原地,看着国公押着车队绝尘而去。
他摆了摆手,十名剑侍分出来,跟着车队掠远了。
剩下的十几人站在他身后。顾夕摆摆手,“隐起来。”
众人得令,无声散开,隐在山石后面。
转瞬间,追兵即至。有数百骑士掩上来,皆手握钢刀,杀气腾腾。为首一人是御所的偏将洪武。
顾夕转身,单手执剑,横在路口。
“莫与他纠缠。”洪武大喝。有十数人分出来,想绕过顾夕追车队去。
顾夕微微冷笑,抬手自腰间摸出一大把银色的小锐器,一抖手,暗器挟着内力激射出去。当先的几个人被刺了满头满脸,呼号着跌下马来。
顾夕露了这一手,莫名震摄。所有骑士都呛啷啷抽出刀。
顾夕出城前临时带了一兜暗器,因为不是术业专攻,所以确实没什么准头,不过胜在气势强悍。他又探手到袋子里,抓出一把,正面泼洒出去。梨花雨瀑般,根根带着内力。众骑士没料到暗器还能这么明着放,因相隔太近防备不及,排头一行人都中招,瞬间跌下马。
“顾夕。”洪武气得不行,用刀虚点着顾夕。
顾夕也惊奇他们竟不射箭,不过好奇归好奇,他又将手伸进袋子里。
洪偏将气得不行,“你够了啊,再乱放暗器,落到我手里可得不着好去。”
顾夕扬扬眉,眉宇间净是年轻人的跳脱不羁,“哟,我不放暗器,你们就能让我得着好去?”
“你……”洪偏将气结。梨花瀑雨迎而泼来。众骑士这回都有防备,纷纷举刀相抗,旷野里叮叮当当一片金戈声。
顾夕趁他们挡暗器,飞身而起,直奔洪偏将而来。
“哎……”洪武举刀抗了一下,便轻易被顾夕制住。
“别上来,别上来。”洪武大叫。
众骑士一时怔在原地。
“退后。”顾夕挟着洪偏将往后退,众人不敢上前,也不想后退,缓缓围上来,将他困在阵里。
有人在阵里喊,“车队跑了,快去追车队。”
“谁敢。”顾夕厉声。单手又入腰间小袋子里。
“小心,他要放暗器。”有人惊呼。
袋子里面已经空了,不过顾夕面上毫不松动,气势尤其强悍,“谁敢乱动,我保证不会射偏。”
没人敢动。
天边日头完全沉下去,有人燃起火把。洪武脖子上已经出了血,他嘶哑着,低声,“车队已经走远了,你还不走。”
顾夕架着他脖子,手臂也酸,他眯起眼睛,也低声,“再等等。”
“啊?”
话音刚落,来路上就有了声音。众人回头去看,一大队人马挟着一辆马车,疾驰而来。
顾夕眼睛一亮。他松开洪武,单指含进口中,极清亮地打了个唿哨。
隐在四处的剑侍们都长身而起,每人手里都燃着炮仗烟花,往马队里扔,响声四下炸起。
马队本就疾驰而来,山路漆黑忽见火光迸出,还有炸鸣,马儿就先惊了,四散奔逃。
被挟着的那骑马车,马儿不是军马,尤其惊惧。它们拉着车一路直奔过来,转眼到了顾夕眼前。
顾夕让过头马,飞身上了马车。他单膝跪在车驾上,用力拉紧马缰。
几匹拉车马都惊了,他一人怎拉得住。马车轰隆隆响着,直冲过人群。
“掌剑。”守剑带着百多名国公府侍卫从后面赶上来。他们与剑侍们形成合围。漫天的石灰粉,呼啦啦洒下来。骑士们不察,被呛得一头一脸,睁不开眼睛。
等粉尘稍落,国公府护卫和剑侍们掩进阵去。马车也停下了,顾夕两只手被马缰勒得全是血痕,用白巾稍裹了裹,持剑杀回阵中。森寒的长剑,剑尖拖着纯白的剑气,所到之处,迸出一朵朵血花。顾夕自出道,从没这样杀过人,他衣襟全被血浸透了,剑身却更加雪亮。
精兵五百,损失殆尽。最后被围在一个小小的包围圈里。
顾夕示意把剩下的人都先看管住。他带着守剑离开众人,转过山路。那辆马车正停着。马儿已经力竭,抖着腿站在车前喘息。车帘低垂里面寂静无声。
守剑看了眼,道,“洪武在山路上截住你,就往城里发了消息。赵珍也知道洪武不是人对手,就命人将老夫人从牢里提出来,押上马车来追你。”
顾夕点点头,“看来洪武是陛下安插的人。”
“怎见得?”守剑不解。
“好歹也是御所的人,不至于一招就被我制住。而且……”顾夕苦笑,如果洪武下令放剑,他再怎样也难抵挡。本就是抱着必死的心,却成功地挡住了百人的队伍。顾夕想明白了,陛下在他身边,一直都做好了安排。
“噢。”守剑明白过来。
两人转头一齐看车上。
“上去看看?”
顾夕摇头,“师兄,带着剑侍们,将老夫人秘密送走。”
守剑皱紧眉,国公家眷同顾府家眷相比,恐怕陛下更在意后者。顾夕这是偷渡啊。
“师兄,陛下那里我会说清。”
“你怎么说能说清?”守剑急道。
顾夕转过身,不再看他,“快出发吧。我恐怕……”
后面的话他没说,守剑以为他恐怕赵珍会加派兵力来追。顾夕紧紧抿着唇,眉头皱起。他恐怕赵熙就在赶过来的路上。
赵熙布了这样大的一个局,赵珍只是个幌子,她要剿杀的的是赵珍手里的力量,要真正大一统。在这场棋局中,他们每个人都是棋子,赵熙赐予的试炼,将所有涉在其中的人一一重新评估。
无论是远在边疆的大吏,还是手握兵权的国公,还有她身边的暗卫,侍君,故人……经历这次变故,一切都将有天翻地覆的变化。
顾夕体察到了赵熙的大局,心中却难掩苦涩。他咬紧唇,“师兄,快走吧。迟了,我们就白忙活了。”
“你去哪边?”守剑看着他。
顾夕垂下头,“我……”
“跟我们走吧。”守剑拉住他。
师兄再次的挽留,让顾夕心中温暖。他拍拍守剑的肩,“师兄,不成,夕重托之事,请你必要办成。夕亦有该赴的诺言,不能苟且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