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铭则点头,“多数不可能,或死或残。过程虽然痛苦,伴着危险,但若以利益诱之,以未来许之,总有一条能动得了这些剑奴的心,只要他们本身配合,积极救生,散功后,十停有三四停能够活下来,转而修习宗山,也会有小成。”
顾铭则侧目看了看祁峰,“当初峰儿也是带艺上山,燕山功法与宗山格格不入,万山有了剑奴们成功的例子,便也想给峰儿散功。”
“那为何最终阿峰还是承袭了燕山呢?”赵熙皱眉。
顾铭则看向顾夕,滞了一会儿,低声道,“散功毕竟有危险,他们的母亲和万山达成协议,用夕儿换回峰儿的平安。夕儿长大后需投在万山座下,习宗山心法,任万山打磨。若成器,便入剑阁,若资质平平,便为剑奴,供他驱策。”
“当时夕儿不是刚出世?”赵熙震动。
顾铭则抿唇,无法做答。赵熙却是想明白了。虽然母子连心,但相对小的来说,养大的这个更连心。山峥这个女人果然深谙生存之道,先保住最可能保住的,再图其他。幸而顾夕聪明,习武有成。否则她恐怕也见不到顾夕了。
赵熙抚了抚顾夕的面颊,额上火热,唇上冰冷,“剑奴能散功而不死,你也试过不少人了。必有法门,你是不是也传与了顾夕?”
顾铭则沉了一会儿,在祁峰和赵熙的注视下,缓缓点头,“传了。”
顾铭则抬目,眸中亦有星辰。赵熙看着这双肖似祁峰,却含着顾夕的□□的眼睛,心内简直是五味杂陈。
“夕儿是个赤诚的孩子,他认准了,便会倾注全部用心。从他小时候就是这个性子。天性无法改变,唯有替他准备好一切。若有一天需要儿倾注全部功力来化危急,到时他也不至于死去。”
赵熙心内全寒,气得发颤,指着顾铭则,“你……夕儿是你养大,你教了他些什么?灌输给他了些什么?你最清楚。既然预见了他的结局,为何又任着他一步步走下去?你不是阻不了他,而你却放任了夕儿自投了死地。”赵熙声音渐厉。
顾铭则双肩微晃,唇色全白。好犀利的指责,可他,就是这么设想的。纵使中间有心软和后悔的时候,但从未动摇过。
明明都是在维护她,却都是让她最伤痛的人。
“自以为是呀,自作聪明,焉知给我的,就是我要的?为我安排的,就都是最好的?”赵熙嘶声喊出。
帐内一片沉寂。顾铭则垂着目光,祁峰杵在两人身后,皆无言可应。
良久,赵熙转过头,沉默地将顾夕露在被子外面的腕子轻轻放回被子里。顾夕侧躺着,没人动他,他就一直没动过。轻轻浅浅的呼吸,不细心感受,几乎感觉不到。分明是弥留般的昏迷。
果然,不如归去?
赵熙的手久久抚在他额头上,就慢慢向下滑。
顾铭则和祁峰似有感应,目光齐刷刷地落在那以纤细的素手上。赵熙的手,缓缓的,缓缓的,落在顾夕的喉间,轻轻打着颤。
“陛下。”祁峰先沉不住气,颤着声音。
赵熙仿若未闻,微微合目,细致地感受着顾夕颈边微弱的脉动。缓缓,扼紧。
顾铭则知道这样不行,他膝行一步,咬咬牙,伸手按住她的手腕。
两人分别经年,情急下乍一触碰,都是一颤。顾铭则只觉指尖火一般地烫,那是赵熙焚心的怒火。顾铭则仰起头,看着昔年那个温温糯糯的小女孩,如今退去青涩,满目沧桑,眉间全是决然冷厉。顾铭则的一颗心,也全沉进谷底。
“夕儿救转回来,你还要他怎样?无非是痛和煎熬,我与他真情一场,便亲手送他一程。”赵熙泪又涌上来,又用力咽回去。
顾铭则这么多年,摆弄人心,因势而发,也可称得上算无遗策,从没有此刻这样强烈的感受到,自己也有力所不能及之处,不能左右之人。明明知道她的暴怒,明明预见到自己怎样做都不行,可却没有旁观的权利。他艰难地按住她手腕,不敢松手,又不能放任,他只得仰头看着赵熙,哑着声音,“……陛下……”
赵熙忽然放开顾夕,倾身而来,顾铭则觉得眼前有一个放大的阴影,笼了下来,一闪神,赵熙的气息已经笼在头顶。
顾铭则下意识向后躲了下,下巴却被一只冰冷的手掐住,人被扯回眼前。
赵熙冷冷地逼视着顾铭则,仿佛要透过他的双眸,看穿他伪装了千层的内心。
顾铭则被仰着下巴,看见赵熙通红的眼睛里映着的自己。赵熙目光定在他眸光中,那只冰冷有力的素手,缓缓向下移,到了他的喉咙。
“陛下……”站在身后的祁峰,惊心动魄,他惊得长吸冷气,“陛下……”
赵熙并不回头看他,脸上全是冷厉笑意,眸中的泪都扑簌簌地落下,她整个人倾身压向顾铭则,将人直按在地毯上。
“又有什么惊愕的?本就是订给我的侍君……”她转过头,扫了眼祁峰,又转回,死盯着顾铭则,眸子里一片冷清,“铭则,你可知,顾夕的初合是怎样的?”
顾铭则的眸光缩成了一个暗淡的光点。他想到了顾夕小腹上的那道伤,线报上提过,却无人知道具体情形。他眼睁睁看着赵熙撤出手,“嘶”地一声,猛地撕开他的外衫。顾铭则衣襟大敞,露出的素色深衣里,一大片胸膛隐隐可见。
祁峰真的是魂飞魄散,他重重跪下,“陛下……”
赵熙并不为所动,她抬起一膝,压在顾铭则小腹上,内息激荡,顾铭则痛哼出声。
“那天,冰雨里,朕……我,我真是疯了……”赵熙痛惜。纵使将当日在场之人全都清理干净,又有何用?印在生命里的痛,日久弥深。
“当初,他拼了命地入了天阁,好下山来我府中找你,内伤缠着他,直到你死遁了,也没让他好过……”赵熙挥开顾铭则的手,膝上加力。
祁峰惊道,“陛下,死遁的是臣侍,在公主府的不是兄长。”
顾铭则脸色如白纸,咬着唇,看着头顶上的人。
赵熙冷静异常,语气中透着森寒,“如今,你也来尝尝滋味如何?”她一只手悬地顾铭则深衣的右衽上,只要轻轻一剥,便坦诚相见了。
帐内一片死寂,四道目光都落在赵熙的手指上。赵熙手微抬,忽然扬起,重重地一巴掌,挟着全身的力气,抽在顾铭则脸颊上。
顾铭则脸一侧,唇角全裂开了。
预料中的疯狂并未继续,甩了一巴掌,赵熙冷冷地放开手,站起身。
她甩了甩有些麻的右手,掸掸并未有明显皱褶的长裘,淡淡吩咐道,“起身,整衣吧。”
祁峰不明所以,顾铭则仰躺在她身下,却是面如死灰。
祁峰估摸着顾铭则内息被赵熙震伤了,作势想上前扶。顾铭则向后缩了下,用目光示意他别动。果然赵熙目光扫到他,冷冷道,“中宫……”
祁峰僵住。
“跪到帐外去,等朕给夕儿疗完伤,再腾出手算你的账。”赵熙挥手赶人。
帐外全是燕国亲兵,祁峰却没辩,只担忧地看了看顾铭则又扫了眼床上的顾夕,掀帘走出帐外,带起一阵凉风。
帐外一片低低惊呼声,继而祁峰沉声喝了一句什么,瞬时肃静。
赵熙站在一边负着手,看顾铭则。顾铭则撑起来,衣襟大敞,腰带散乱。
“整衣。”赵熙沉声。
顾铭则顿了下。
赵熙瞧着他拢衣襟,系腰带,负手冷笑道,“瞧,并不是谁都能爬上龙床。”
这话可谓粗俗露骨。顾铭则再怎样,也是世家子弟出身,他垂下头,紧着整衣裳。
赵熙坐回顾夕身边,心内一片沉寂。
人的情绪再强烈,也经不起一而再,再而三。这也是所谓的真心不能轻付与吧。赵熙方才一试,才完全把定了自己的心意。她于顾铭则,无论当初怎样,无论过程怎样,都不会被这个男子牵住心神。
赵熙待顾铭则基本穿好,便抬手示意他近前。
顾铭则垂下目光,重跪回到她膝前。
赵熙唇角冷冷向上牵了牵,“顾卿,方才折腾了这一番,你可知朕要你明白什么?”
顾铭则轻轻叹了口气,点头。
“哦?”赵熙微挑眉梢,“讲讲。”
顾铭则抬头看她,“陛下是清醒的,接下来要做出任何决定,都不是一时意气,我们,无须置疑。”
赵熙眉梢动了动,与顾家大郎说话,倒是真不费力,还是离得最远的他,是她的知音。不过,休想再把控朕的人生。赵熙心里狠狠道。
“好了,说说,夕儿,如何得救?”赵熙郑重地看着他,她心中明白,要救活顾夕,必不简单,不然为何顾铭则和祁峰会有分歧,拖到现在也无法施救?她直接把祁峰撵出去,也是为着做决定时,不会被分心。
顾铭则沉吟了一下,也郑重道,“陛下说过,若有后悔药……”
赵熙眸子一亮。
顾铭则微微垂目,果然是个聪明的女子,“夕儿是因着种种际遇,无法解开心结,或许放下心伤,他才有生的希望。”
“真的,有那药……你带来了?”
顾铭则滞了一下,抬头,“事实上,夕儿他自己带了那枚药来的……”
赵熙也滞了下,略略停了停便想明白了。……若是能这样来过,谁又不想呢?只是,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这样做的条件。赵熙肩上担着国家的责任,顾铭则要守护的又怎能放开手?唯有顾夕,唯有让顾夕放弃之前的记忆,重新来过的,也只能是顾夕。
赵熙从被子下握住顾夕的手,这个男子会舞剑,是天阁最年轻的掌剑,还给她抚过琴,绘的兵器图改良过南华的火炮,管带着禁卫营,与她一同并肩作战,在危机四起的京城给她做策应……现在一条条想来,惊艳才绝,都被他绝色的容颜遮掩,她拥有的,从来不止是一个绝色的侍君。
“若是服了药,就前事尽忘了?”赵熙说不下去,心里痛得缩成一团。
顾铭则缓缓抿唇,无言以对。
“你怎么如此执著,我比你犹不及了。”赵熙苦笑抚顾夕的面颊,这小子,心中便也只有这个执念,若是他醒着,倒也可开导,再不行,硬令他就范。可这小子还真聪明,就这么昏迷不醒。如今,她说什么,他也不必再听。
顾夕的呼吸时断时续。脸色如白瓷器般,几近透明。
“夕儿这情形,拖下去也未必有益处。”
顾铭则抬手,指了指顾夕枕边拿过一个小盒子。
赵熙拿过来,小小的药盒,似有千钧重。
“凡事不破不立,”顾铭则的声音在耳边缓缓响起,伤感又舒缓,“用药后,便如重生。死,而后生……”
死而后生?那个清澈的、跳脱的、热诚的少年,抹去他所受的、煎熬的、痛苦的,重生。
赵熙缓缓俯下身,托起顾夕的脖颈,将他仰躺放平。顾夕的身子软软的,脆弱得仿佛一碰就会烟销云散,“我们再想想?”赵熙头一回做事这样犹豫不决。
顾铭则亦乱了心绪,真的无法干脆地选择。
赵熙沉了良久,忍住泪意,俯下身用温柔的吻,叩开顾夕的唇。顾铭则看着她指尖挟起那枚金色的药丸,缓缓纳入他的口中。
“夕儿,于我,纵使不是皇帝,流落江湖,你也必会寻到我,陪伴一生。于你,我亦是如此。纵使不再有万丈光环,因着是你,也必不离不弃,相陪相伴。”
赵熙缓缓的,低低的,一遍遍重复着她的诺言。顾夕的喉间,微微一动,药丸终咽了下去。他长长的,紧合的睫毛被泪慢慢孺湿,一滴晶莹的泪,缓缓顺着眼角,流入鬓边。
一丝气息,缓缓吐纳,渐沉入寂……
顾铭则抬手,接应赵熙,将顾夕揽在怀里。他凝神静气,单手抚在他丹田。顾夕的气息,虽弱,却游丝连续。
强大的药力,荡涤着精髓,抹平着记忆,顾夕在睡梦中缓缓舒开眉头。睡颜渐渐透出恬静。
顾铭则持续导引药力,运行周天。
“要天明才能醒。”顾铭则用内力又导引一周天后,眼开眼睛。眸中有波澜未平,与顾夕练功时,何其相似。
赵熙点点头,“入夜朕就回来。”她要夕儿醒来第一眼,见到的是她。
顾铭则无余力一边运功一边说话,他点点头,闭上了眼睛,凝心运功。赵熙站在床边看着顾夕,在温和内力的包裹下,顾夕唇角微微翘起,似初生婴儿,纯净安谧。
赵熙出帐时,天已经擦黑。帐外并无闲杂侍卫人等,只有祁峰,孤零零地跪在雪地里。
赵熙疲惫地舒出口气,走到她的中宫面前。
祁峰在她出来时,就下意识绷紧了全身。
“臣侍知错。”祁峰头一回这么认错,气势弱源于心虚,瞒下这么大的两件事,他没有解释的余地。
赵熙弯腰,用手指点他的肩,“我要圈禁了你。”
祁峰被她杵得身子打晃,窘迫又愧疚,“嗯。”
“还嗯?”赵熙立起眼睛。
祁峰再不敢有性子,忙摇头,“不是。”
赵熙冷冷哼,瞧他又冷又累,又怕真着了风寒,于是沉着脸指着寝帐,“回去。”
负手先走了。
祁峰咬牙起身,腿疼得几乎断掉。等他拖着步子进了帐,赵熙已经换好衣服,正披长裘。
“进去。”赵熙指了指内帐。
祁峰自己宽了外衣,走进去。帐内温暖光明。
赵熙指了一块地方,祁峰走过去跪下。
她随手递给他一条马鞭,祁峰擎在手里。
“林泽奉旨该到卧牛堡了,我到前营,收拾完他,再来收拾你。”赵熙冷哼,“他走到这一步,也有你出的力,这是罚你其一,欺瞒朕,这是罚你其二,若有再犯,朕就真的圈禁你。”
祁峰咬唇,“嗯……”
赵熙挑眉。
他马上警醒,窘迫改口,“臣侍知错,再不二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