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苏的随从都没被允许进入。
赤苏进门,看见赵熙坐在圆桌旁,听溪阁的主人坐在床上,只穿着深衣,有些凌乱,头低垂着,看不见神情。
“怎么了?”赤苏一看心就惊了一跳,连见礼都忘了。
“赤苏,诊诊脉。”赵熙声音倒还平静。
床上的人听了这话,一动未动。
赤苏压着心跳,走到顾夕面前。
顾夕抬目瞅了瞅他。赤苏虽然与顾夕见面次数多,却从未深谈过。顾夕这一眼,既深又沉,含着郑重。赤苏微微惊愕,再想仔细探看一下顾夕的眼神,顾夕就一瞬就垂下长睫,掩住所有的讯息。
赤苏微微皱眉。
顾夕脉乱且滑,有些与以此不同寻常的异动,赤苏把了会儿脉,又抬目看了他一眼。
顾夕长睫微瞬,再未曾与他互通什么眼神。
赤苏收回手指,顾夕收回腕子。全程两人未对一词。
赵熙看着赤苏,“夕儿身子如何?”
赤苏转过身的一瞬,心中已经有了大致的答案,“顾大人近来烦思纷扰,心神不宁。目下看,是身体受了思绪的冲击,所以脉象很乱。”
“有何烦思纷扰?”赵熙皱眉追问。
赤苏顿了下,缓缓道,“身子养得好,便压过了……之前的药力,药力不达,之前被抑住的记忆便可苏醒。”
赵熙用手抚住额,果如她所料。
赤苏回头看了眼顾夕,明显感受到身后的顾夕大大松了口气。赤苏不明白,顾夕为何要他这样回禀。
果然,赵熙转而问顾夕,“夕儿,全想起来了?”
顾夕交握的手缓缓握紧,他基本没想起来什么连续的情节,可他没出声澄清。
赤苏微微皱眉。但从医者角度来看,他感觉顾夕不可能全想起来。他又回头看了眼顾夕,顾夕紧紧抿着唇。竟是准备全认下了。
赵熙疲惫地挥挥手,“赤苏退下吧。”
赤苏一口气全窝在胸口里,憋着气退了几步,“陛下,顾大人还病着,不如让他歇歇。”
赵熙抬目,看着床上坐着的人,从始至终,他也没看向自己。赵熙苦笑摇头,“赤苏,夕儿的事,不要写在病案里,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是。”
室内安静。
半晌,赵熙站起身。
“夕儿,”她坐到顾夕身边。
顾夕僵着肩,无法抬头看她。
“想起什么了?”公主府?猎场?冰雨游船?最初一段,她待顾夕并不好。或许他这会儿正误会着。想到西风口没?草原?林海中击杀万山?还有那兵符?现在不仅仅是顾夕与她的情结,还掺杂了许多敏感的政治问题。
他既然想起来了,那这兵符就要有个着落。祁峰纵使不追查,他身后的王庭呢?现下燕国的太后是山峥,若得知顾夕醒过来了,燕太后定要来探望,她一动,整个王庭便都知道了顾夕……
赵熙最担心的就是顾夕将因此再一次推到风口浪尖上去。
若是现在再有那样一丸药,她真想再给顾夕服下去。可只是个妄念,他如果仍在宫中,仍在她身边,就会始终处在旋涡中间,风口浪尖。或许,真应该考虑一下顾夕反反复复,用不同方法向她提出的诉求,让他回清溪,让他能安宁。
“当日的誓言……”赵熙有些哽咽,难道真的守不住?
顾夕的心也随着赵熙的情绪收紧。他并不想看到她这样失望伤心,可如果他仍在宫中,注定她不得安宁。顾夕很聪明,他笃定只要他慌称记得前世,那么她或许就会准他离宫。
他真的很聪明,一猜就中。赵熙这一刻几乎就想遂了他的意。
可他又虑错了面前的人。赵熙,百折不弯,悍无所惧的赵熙,不会退避和委屈求全,她必会迎头而上,击破一切迷障的。
-----
“听溪阁到底发生了什么?”太子听着一连串跑来报信人都说陛下只在内室,不知里面发生了什么,不禁焦急。
“殿下,听溪阁封宫了。里不出外不进。”一个报信的跑来报。
太子惊愕。一边的心腹幕僚眼睛一亮,“殿下,咱们的机会来了。”
太子示意。
“原先听溪阁里确实情势不明,可陛下下令封宫,倒给了咱们机会。”幕僚道,“顾侍君先时往内后宫太后那,常去侍奉,此回陛下突然封宫,太后那里,陛下总是要有交待的吧……”
太子恍然,“快派人去太后宫中传消息……不过不能是本宫的人去打,著了痕迹。”
“自然。太后那里,也有愿意为殿下效力的人。”幕僚施礼离开 。
太子挥退所有人,在宫中枯坐。
午前刚同顾侍君摊牌,他这么快就有了决断?太子想到雪地里那个淡色的高挑身影,顾夕冠玉面庞,眉目清澈,又映在脑海里。指尖,还有顾夕握着的温暖,不温也不太冰,满满的爱惜……
太子霍地睁开眼睛,全身心抗拒,“不,孤是嫡出,谁也改变不了……”
他用力咬住唇,泪也逼出来。
自己不是嫡出,身份还不如林贵侍出的二弟……在清溪山半山腰的平台上,他眼看着那个牵着母亲所有心思的男子缓缓蹲下身,看到他的第一眼那一刻,同样震动。他的心全凉了。天地倒旋,眼前全是星斗。
太子觉得苦得想笑,来时他还肖想着替父后争一争,还肖想着能有个嫡亲的妹妹。这个念想真是自掘坟墓。母亲与顾父侍再如胶似漆,无非还是庶出,可父后不同。若真与母皇诞下子嗣,无论男女,那个才是嫡出,是真正能继承皇位的人。
在宫中生活了,他看惯利益勾连,算计倾轧,他几乎可以想见,这事若是掀开,自己将会面临怎样的局面。
小小的人儿,独自坐在冰冷的太子宫中,心慌,意乱。
听溪阁。
赵熙负手站在床前,顾夕始终垂头目光,一句也不辩。
“想起什么,也不用怕,有不懂的,你问我告诉你。”赵熙抚着他的肩,肩胛瘦削,养了这么久,也没养回点肉来。她一赵熙怜惜地想揽紧他,可顾夕如此受惊,连触碰都微微将肩缩紧。
“夕儿,我……我们,你该相信自己的感觉,心悦的感觉……”赵熙不知道怎样让他卸下心防,放松,自在些,只能无意义地重复着这样的句子。
顾夕只垂着头。
赵熙挨着坐在他身边,却感觉他一下子绷紧了全身。
“不喜欢离你这么近?”赵熙与顾夕隔开点距离。顾夕深垂着头,露在深衣外的脖颈上,还有她的吻痕。本是爱意,此刻却仿佛成了顾夕不情愿的佐证。
“是什么让你如此忧虑?”赵熙不愿放顾夕一个人孤单地蜷在床里,又坐回来,温和揽住他。
顾夕仍没有回应,只是在赵熙看不到的地方,握紧了手指。
赵熙也没指望顾夕能把谁招出来,她想了想,说:“阿峰在北燕为帝,却也是我的中宫。他平日都不在华宫,你该不是怕他忌惮你?别担心,他是你兄长,更是生死的兄弟,他不会的。”
顾夕听到后半句,吃惊地抬目看她。
赵熙认真审视着顾夕抬起来的目光,点头道,“看来你没想起来这一段?”
顾夕挫败地靠回床里,是没想起来,方才之所以没管理好表情,也是因为赵熙说的事情太过出乎他的意料。
赵熙一试得手,合计了一下,“是林泽吗?他领着兵,在兵管司里忙得什么似的……阿泽的天地,不在后宫……”她看着顾夕,柔下声音,“夕儿是暗卫营的人,在离风口时你替我领着暗卫营,是暗卫的统领,纵观禁卫,无一人可敌你长剑……”
顾夕下意识伸开右手,看了看,手指修长,掌心里并没有什么剑茧。他会用剑?有内功,还是个高手?他……也未想起来过。不过看赵熙痛惜的样子,定是惋惜极了。顾夕眸光里全是水汽,若是他能想起这个,便高来高去遁去了,也不至于困在这里左右为难。
赵熙细看他反应,心道顾夕也没想起这一段。
再往前推,赵熙忖了一下,不会是草原,那就是……
赵熙苦笑了下,“夕儿,初见,你想起来没?”
顾夕忽然挺起身,用手盖住她的唇,“别讲,别讲了……”手指冰凉。
赵熙顺势握住他的手,焐在手里。顾夕垂下长睫,遮住眼中的晶莹。
赵熙苦笑,看顾夕的神情,他应该是想起这一段了。当初拼着死,也要忘掉的,竟然是第一个想起。老天待他们真是苛刻。
两人无言对坐。
顾夕自从赵熙进来,就一直不答她话。他用尽全身力气,不去看一眼伤感的赵熙,忍着不安抚她悲伤的情绪。顾夕觉得自己的心都要绞碎了。这个在他醒来后,对他最关切的人,爱意与痛惜,他感激,感动,依赖。喜欢,这种情愫在这样迷茫的状态也能滋生,可见是真的喜欢与赵熙的相守了。
索性就煎熬到这里吧,顾夕忽然起身,郑重跪下。
赵熙不防备,伸手去拉,却被顾夕决绝的神情震住。她皱着眉,听顾夕郑重道,“陛下,顾夕重活一世,定是决意忘记前世的不如意。问世间又有谁能再活一回?夕既然能得常人不能得的际遇,便不该辜负……请陛下……请陛下……”
顾夕打点出全身力气,“请陛下,赐顾夕重新开始的机会……”
“重新开始?”赵熙愣住。很显然顾夕要的重新,可不包括她吧。顾夕一次次重申,要回清溪,这还不能说明问题?他要离开她,要躲开她。赵熙简直难以置信,“你……真的忍心离开宫中,离开我?”。
顾夕咬紧牙,叩下,“请陛下成全。”
空气中,流离着伤情。
半晌,寂静。
赵熙哑着声音,“夕儿,无论重活一世二世,你也是朕的侍君,你想……哪里去?”
赵熙探过身,挑起顾夕的下巴,看住他拼命噙着泪的眼睛,“你不是也想起冰湖游船了吗?前一世,我对夕儿是势在必得,纵使没有游船上的意外,我也从未想过放你走。这一世,夕儿九死一生,重回到我身边。是老天爷恩赐。所以也……必不放手。”
顾夕看到女帝眼中沁着红的坚定。他很想伸臂,抚了抚她绷紧的肩,紧皱的眉,可他不能。他知道所有的纠缠,必须在这之后,全部斩断。
顾夕随着赵熙目光的压力,咬牙,“那是从前的顾夕,现在只一句话,我不愿意。”
赵熙审视着面前的人,纵使忘掉过去也不意味着连性子也会大变,顾夕从没这么伤过人心,“能让夕儿这么决绝,这么义无返顾要离开,究竟是什么让夕儿这样忌惮?这人既然不是外后宫的,夕儿自下清溪入宫,也没出去过,那就还是这宫里的。”
顾夕怔住。原来赵熙一试再试,反复试探,搅他心乱,扰他心神,就是要看出他破绽。知道她善控人心,给他用上却真是驾轻就熟。顾夕深深叹息,照她这么猜,马上就会猜出来了。
顾夕伎俩用尽,实在是没了办法。
赵熙却是眸光更深。她沉了好一会儿,缓缓站起来。
顾夕吃惊地发现她双肩绷紧,仿佛有千钧重担压着。
赵熙眸光深深,“夕儿,我想我知道了。这……可不是你能解决的,也不是你离开皇宫,就能掩盖得住的。”
顾夕脸色已经全白了。
赵熙止住他的话,“来人,将清溪阁封了,外事不入内言不出。赤苏每日问诊也免了,喜子留几个稳当的人,好好照顾顾侍君。”
她转目看着顾夕,“夕儿,你担心的事,不止是家事,也是国事,先前是我忽略了……此事一出,你就站在旋涡里了,我必保住你,现在封了宫,再有权势,也无人能扰你……”她痛惜地闭了闭眼睛。
顾夕脑中轰的一声,急起身去拦她,起得急了,眼前全是金星。
赵熙忙扶他,顾夕拉住她手臂,“陛下,当初怎样,臣侍已经全忘了。可我忘了,不代表一切都烟销云散,臣侍不能总躲在您的庇护下,眼看着我种下的因结出的苦果,在那里苦苦挣扎。只有我不在宫中,一切才能掩住啊……若因着侍君规矩,您便赐臣侍入寺修行,或是别的,一杯毒酒?……”顾夕完全乱了方寸,他拉着赵熙不放手,语无伦次,“都行,他何其无辜……”
赵熙反手托住他,看着从来没这样慌的顾夕,眼中全是痛惜。
顾夕被她的目光攫住,半晌,震动地睁大眼睛。
“陛下……”
赵熙悲叹地摇头,“果然是崨儿啊……”
一试不中,再试不中,三试,果然就中。都是她身边至亲的人呀。太子那么个小小孩,她一当孩子,却忘了,自己八岁时都做过什么,在打算着什么。在宫中生存的孩子,没有一个是白纸。她早该想到,能让顾夕这样顾忌和为难的,除了那个小子,还能有什么?
“宣太子清溪见驾。”赵熙道。外间有人应。
“陛下……”顾夕惊拦,却被赵熙反手握住腕子,她深深的眸色中含着痛惜和怒意,“夕儿,你是崨儿父侍,这不可更改。但你却忘了,你首先是朕的侍君。你可把朕摆在哪里?为了宠孩子,连妻主都要背离?”
顾夕愣住,在赵熙燃着火苗的目光中,用力咬住唇。心中,眼中全是慌乱歉意。
-------
太子赵崨被宣到清溪阁。
所有奴才都退到阁外,陛下的大太监喜子亲手关了院门。
太子跪在外间,听着里面的动静。
“可知你自己镇日琢磨些什么?孩子哪有不能管教的,他说东你就不敢往西,要做一对慈父败儿吗?”母皇的声音带着怒气,呵斥着谁。
赵崨听出些端倪,脸都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