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夜行心神一震,他没有想到看上去天真单纯的女儿都能看出这些。这说明什么?说明父亲的心已经偏到没边,是个人都能看出来。
昨天夜里他差不多一宿没睡,母亲安排给他的长随仔仔细细地说了国公府这些年发生的事情。他知道父亲偏心,知道自己的归来打破了大哥承爵的计划。
他不是无知少年,这些年的商场尔虞我诈,他知道有人为了利益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什么父子什么兄弟,在巨大的利益面前什么都不是。
世间阴暗之事太多,他并不想让女儿参与这些。
“这是我们大人的事,你小孩子家家的,不要操心这些。今天不是和祖母学管家吗?有什么事说来给爹听听。”
“爹…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我外祖一家便是血淋淋的例子。如果你有个什么事,祖母怎么办?我怎么办?你答应我,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出门要多带人,不可去偏僻的地方,不可与不相识的人深交,不可轻信任何人。”
在女儿郑重的眼神下,楚夜行艰难地点头,心里酸涩一片。他的女儿才多大,竟然成天担惊受怕,还替他这个当爹的操心。
大小姐一家的事,可不就是前车之鉴。
“明儿,爹记下了。爹一定会保护好自己,护着你和祖母的。”
得到亲爹的保证,明语还是一刻不敢松懈。等到晚上服侍卢氏就寝时,她说起了老渣男的病情。
“祖母,孙女听祖父的声音,觉得有些不太好。我记得您说过祖父年轻时没有哮症的,他是怎么得的这病?孟太医说以前的方子不管用了,要重换一个方子试试。孙女觉得与其换个方子,不如换个太医看看,您说呢?”
卢氏精明的目光多看了她两眼,尔后轻轻拍着她的手。
“都听明姐儿的。”
第32章 夫死从子
新换的太医是贺太医, 贺太医是太医院的副医正。先前的孟太医是冷贵妃的人, 那么这位贺太医就一定是皇后娘娘的人。
贺太医来得很快, 第二天午时前就到了。他先是去了卢氏的院子里, 寒暄过后便由明语陪着一起去楚国公院子。
卢氏和楚国公夫妻关系早已名存实亡,便是做样子卢氏都不愿做了,连楚国公的院子都不愿意踏足。她有心锻炼孙女的能力,是以明语现在代表的不仅是二房, 还是嫡系一脉。
贺太医听说过这位新认的国公府大姑娘, 见对方年纪虽小, 为人处事却是真诚中透着老练, 很是惊讶。
看来有些骨子里的东西, 永远都改变不了。
冷氏正在给楚国公喂汤,眼看着明语和贺太医一起进来脸色一变。楚国公微微眯起眼,面上很是不高兴, 冷氏垂着眸,默默端着汤站到一边。
“…咳…你来做什么?”
这话是问明语,对于这个孙女,楚国公谈不上喜欢。一来不是身边养大的, 二来这孙女的出生实在算不上什么光彩的事情。纵然现在遮了羞, 把君湘湘记为老二的嫡妻, 也改变不了那桩天下人都知道的丑事。
明语丝毫不意外他对自己的不喜,她也不需要老渣男的喜欢。
“祖父的身体日日不见好,祖母很是担心,唯恐病疾顽固难以根治。想着每位太医都有各自的医治手法, 便递帖子进宫,请了贺太医过来给祖父看诊。”
“…你祖母的好心我领了,多此一举,我看就不必了…”
“祖父,贺太医人都来了,您让他诊个脉又何妨?”
楚国公不悦地看了明语一眼,冷哼一声。在外人面前他是驳嫡妻面子,传出去总归不是什么好话。卢氏还真是越发的叫人火人,自己不出面派个孙女出来顶事是怎么回事。
他不吭声,算是默许。
贺太医像是压根看不出他们祖孙之间的间隙,先是看了一眼冷氏手里的梨汤,等替楚国公诊过脉后,眼里只有不解。
“不应该啊。”
明语忙问,“贺太医,怎么了?”
他们一问一答,像是商量好似的。楚国公不由又是冷哼一声,他倒是想看看他们能说出什么花来,卢氏那个妇人到底想做什么。
贺太医皱起眉头,“下官看这汤清淡润喉,极为对症,怎么国公爷的身体会衰败到这个地步。”
衰败?
这话从何说起?
楚国公眯起眼,看了冷氏一眼。
冷氏忙道:“昨天孟太医也说您的身体有些不太好,仔细调养,等过了冬便好了。”
楚国公嗯了一声,又看向贺太医,“都说医者仁心,贺太医这一来就危言耸听,若是不知情由的人,便是没有病死,也被吓死了。”
明语真想一巴掌打醒这个老渣男,害他的人他看不清,还刚愎自用怀疑这个怀疑那个。有这样的疑心,怎么不怀疑一下自己枕边的女人?
贺太医半天不生气,反倒是面露疑惑,问冷氏,“孟太医真的说过国公爷的身体调养得当,过了冬就会好?”
冷氏一愣,心里隐约觉得不太对。
但事到如今,容不得她含糊。
“好像是这么个意思。”
“什么好像?冷姨娘,事关祖父的身体,你怎么能不问问清楚?”
“你怎么说话的?没大没小,她是你的长辈,冷姨娘也是你叫的?难不成你们巴不得我身体不好,早些死吗?不受教化的东西…咳…我们楚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明语大怒,骂她也就算了,居然说她丢楚家的脸。
楚家有脸吗?宠妾灭妻的老渣男。
“她难道不是祖父的姨娘吗?孙女不叫她冷姨娘,又该叫她什么?”
楚国公被问住了,又剧烈咳嗽起来。
贺太医暗道这位楚大姑娘果真不愧是老夫人的孙女,若是自小养在国公府,只怕不比她的姑姑差。他清了一下嗓子,“国公爷,下官方才替国公爷仔细诊过脉。以国公爷的病症,按理来说到不了如今的地步。哮症虽难除根,但只要调养得当,不盲目进补,不食大荤大肉,还是很好将养的。”
他的视线瞄向冷姨娘手中的汤,“就好比这碗梨汤,此种滋润的清淡汤品最是适宜国公爷的身体。若是加了人参灵芝之类的汤品则适得其反。”
楚国公虚弱的脸上露出一抹沉思,看了冷氏一眼。
明语暗想,或许此前冷氏给老渣男喝的汤和现在的汤完全不一样。那成婆子被发卖前不是说过,说小冷氏为了谋利,把给老渣男熬汤的五百年山参换成自己嫁妆的百年山参。
这说明,此前老渣男喝的都是大补汤。
“贺太医,参汤不是好东西吗?怎么会害人?”
“国公爷的身体虚成筛子,最应该是固本培元,而非大力进补。所谓虚不受补,补得越狠,就越是对国公爷的身体不利,身体的亏空也就越大。莫说是参汤,就是普通的补汤也不能喝。”
冷氏低声自责,带着哭腔,“妾…妾哪里知道这些,是太医说国公爷可以适当补一补,是不是妾做错了…”
冷氏惊慌失措的样子看得楚国公一阵心疼,冷氏一向以他为天,处处以他为重,只当人参是个好东西,哪里会想到好东西没用对地方。
“…咳…贺太医…不关她的事…”
贺太医想了一下,像是明白国公府的姨娘坏事,给国公爷喝了参汤。他表示想看一下之前孟太医开的方子。他仔细看了一遍,无论是以前的方子,还是昨日换的方子都没有问题。
明语压根不以为这两个方子会有问题,明面上的东西冷氏怎么可能会留人把柄,宫里的冷贵妃也没那么蠢。
“方子没问题,孟太医医术精湛,他说过冬之后国公爷会大好,想来所言不虚。至于为何国公爷一直不见好,许是冷姨娘会错了孟太医的意,补汤用得不妥当……”
贺太医一边说着,一边又重新替楚国公探脉。这一探更是眉头锁得紧紧的,眼神由怀疑到纠结,再到惊骇。
楚国公一直紧盯着他的表情,见他眼露惊疑,不由得猛烈咳嗽起来。
“贺太医…但说无妨……”
贺太医能被柳皇后派来代替孟太医看诊,不仅仅因为他是柳皇后的人,更重要的是他的医术精湛,心思细腻。
他的视线轻转,看向桌上那一盆水仙。
寒冬时节,百花蛰伏,水仙是最宜养在室内的花。
“不知国公爷这花,养了多久?”
楚国公又看了冷氏一眼,那眼神变得极为复杂,像是怀疑什么又不敢相信自己的怀疑。冷氏知道他在看自己,并未抬头。
谁也不知道此时冷氏在想什么,事实上她的脑子一片空白。
“自入冬以来,便养着了。”
贺太医又皱眉,如果入冬才养着,万不会造成如此大的亏损。
这下不用明语开口,楚国公自己就问了,“贺太医,这花有什么不妥吗?”
“国公爷的病症是哮症,世人都知此病最忌大补,最忌荤腻。但很多人不知道,此病还有一个大忌讳,便是花粉柳絮。每到三月柳絮花开之时,最是易发。倘若接触得不多,倒也无甚大碍,只怕日日与之为伍…不过这极为少见,毕竟谁也不可能天天和花草呆在一起。”
贺太医话音一落,楚国公目光一寒,盯着冷氏。
冷氏低着头,声音发颤,“妾…一个内宅妇人,哪里知道这些东西,以前也没有听大夫和太医们说过,谁会知道花还会害人…国公爷,都是妾不好,是妾害了你啊…”
楚国公痛苦地闭上眼睛,什么都没有问。
良久,他让人送贺太医和明语出去。
贺太医认为孟太医的方子极为妥当,并没有任何需要更改的地方。他们医治病人只开方子,方子既然无错,其它的他们力所难及。
他一再强调孟太医的医术,把孟太医高高架起,反复提及冷氏说过的话。既然孟太医都有把握调理好楚国公的身体,说是冬季过后就会大好,那他便自认医术不如人,连方子都不开。
如果楚国公好不了,那就是冷氏的事。
明语很佩服柳皇后的眼光,这个贺太医,不仅医术高,这行事的手段也不是泛泛之辈。她虽然很想戳穿这对狗男女的虚情假意,但她也知道过犹不及。尤其是在这样的时代,很多事情终将掩盖在繁华之下,世人难窥真相。
不过,此行的目的却是达到了的。
她引着贺太医去见祖母,卢氏早早等着。
很多事情,一旦撕破了脸面便没什么顾忌。贺太医是卢氏请来的人,这一点卢氏根本不想隐瞒,也自认为瞒不过别人。
楚国公或许会怀疑卢氏的居心,但他同样也会怀疑冷氏的用意。任何一个人,事关自己的性命总会多想总会多思。
他信不过自己的嫡妻,今日过后,对冷氏也不会全然信任。
卢氏也不绕话,直接问贺太医楚国公的身体到底如何,到了哪个地步,可有什么挽回的余地,贺太医一一如实相告。
和明语猜测的差不多,老渣男的身体底子都空了,撑不过两月。
不知老渣男怀疑冷氏后,会有什么反应。
那边冷氏正哀切哭泣着,好不可怜,“国公爷…都是妾不好…妾以为人参是好东西,这样的好东西怎么可能会害人…”
是啊,人参怎么可能是害人的东西。
楚国公也是这样想的,这些年冷氏照顾他的饮食一直都很清淡,处处以他的身体为重。不过是喝参汤养气,怎么就坏事呢?
卢氏那妇人到底想做什么?
他一时又不能肯定,毕竟贺太医除了看诊,连药方子都没有开。
探究地看向冷氏,冷氏楚楚可怜,一脸茫然和无辜,死死地咬着唇。那泪眼朦胧中,是他熟悉的爱慕与深情。
他心下否认,冷氏不会害他,一定是无意之举。或许贺太医…为什么卢氏会好心给他请太医,难道是想挑拨他和冷氏的感情?他不相信自己的身体差到衰败的地步。一定是卢氏找回了儿子,自觉底气足了,故意来这么一出恶心他。
在他看来,他是冷氏的依靠,有他在就能保冷氏的富贵,冷氏不可能害他。
可是…
他咳嗽起来。
人一旦起疑,便是再装作若无其事总会露出一丝情绪。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只留冷氏在身边侍候,反倒是让她回去休息,让刘向守着。
冷氏自然听话,和刘向隐晦交流一下眼神。
楚国公没有看见,只沉浸在自己的怀疑中。命刘向去城里找几个大夫,偷偷带进府来。刘向领命派人去找,并悄悄给冷氏递了消息。
冷氏心下冰凉,男人何等无情,枉她还顾念着他对自己的旧情,一直没有动手。事到如今,真是悔恨交加,恨不能时光倒流。
她自己做的事自己知道,心知便是再厉害的民间大夫,哪里还能比得上宫里的太医。贺太医都只能说一些疑似的话推测,根本捉不到她确凿的证据,她又何惧那些人。
事已至此,是该狠心的时候。
只要事成定局,什么男人的宠爱,她才不稀罕。让自己的心腹悄悄回了刘向,说是不打紧,国公爷想做什么就依他。
府里来人,无论是从哪个门进,都瞒不过幽篁院的耳目。而且进来的还是提着药箱的大夫们,那更是瞒不住。
明语闻言,仅是勾了一下唇角。
冰山崩塌,这才一角而已。
她要让冷氏好好看看,所谓男人的宠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她也要让老渣男睁大眼睛看清楚,那个以他为天的女人,是怎么一步步想要他的命。
到那时,老白花老渣男会是什么表情,她还真是期待得紧。
那些大夫自然比不过宫里的太医,大多都看不出什么名堂来。只说楚国公的身体亏损得厉害,怕是有些不好。
楚国公拼命咳着,从他们的言之下意听出了自己来日无多。
惊骇之余,还有惶恐。
莫非贺太医说对了,他本来应该会好的,是因为冷氏坏事,给他乱喝补汤,他的身体才会到这个地步?
他一直以为他不过是旧疾又犯,与往常一样调养些日子又会好转。不想这一次竟然如此来势汹汹,难道他真的大限将至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