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周五的姜明珍,是班里众星捧月的小公主。
她的课桌上整齐摆放诱人的食物,在小朋友们期待的目光中,她开始将它们分出去。
跟她玩得最好的人,能最先被姜明珍点到名,分到的也是最多的。
“活芋,你想吃多少先拿走。”姜明珍叫的第一个,毫无例外的次次是他。
大家知道何玉和姜明珍的关系非比寻常。
两个人一起上学放学,坐同桌,课间玩游戏时总是在一起的。
至于原因,小朋友之间也传遍了:何玉的妈妈是姜明珍家里的保姆。每周姜明珍妈妈送东西来,都是那个保姆拎着的。
“何玉是姜明珍家的下人”这说的算是好听的。
更难听的也有人说:“何玉是姜明珍家养的狗。”
隔壁班有几个认识姜明珍的小孩,何玉第一次到姜明珍家的时候,她有叫他们去她家玩。对于那天的何玉,他们全部印象深刻。
姜明珍不在的时候,他们找到何玉。
“你现在怎么跟姜明珍玩那么好啊?”他们好奇。
“是不是跟他们说的那样,你真的成她家的狗了?”
何玉回答不上来。
他长到六岁,似乎比其他六岁的孩子更沉默一些。
相比于身边围绕了很多伙伴的姜明珍,何玉没有交到一个新朋友。
班里的小孩跟着姜明珍叫他“活芋”。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乡下来的,学他的口音说话是一件滑稽好玩的事情。
当何玉试着反抗开他玩笑的人:“能不能不要学我说话?”
开他玩笑的人吐着舌头继续学:“能不能不要xiáo我索发!”
这时候的姜明珍在跟着大家笑,那个模仿的人模仿得太像,把她逗乐了。
她无从得知,何玉内心深处会为被笑话口音的事感到自卑,毕竟他从来没有对她说过。大家笑他的时候,他也总是表情平静的。
姜明珍超级高兴能和何玉一个学前班。
她觉得,她跟何玉天天在这里玩得很开心。
在课间,他坐在位置上,抱着他那盒表面图案快要磨没的水彩笔画画,她见了,立马拉他起来。
“活芋,别画了,跟我去踢毽子吧。”
于是,全是女孩的踢毽子小组,加入了一个何玉。
姜明珍刚学踢毽子没多久,才踢了一下,毽子便落了地。
弯腰捡了几回,她体力耗得已经差不多。
不小心踢得比较远,她向在旁边站着的何玉求救:“帮我捡毽子好吗?”
他二话不说去捡了。
何玉用起来实在方便,姜明珍不自觉开始依赖他,踢得远了都喊他捡。
逐渐地,其他女孩学着姜明珍,也让何玉帮忙捡毽子。
这个活动发展到后面,女孩们踢毽子少不了要叫何玉……他是专门捡毽子的。
何玉可不就是姜明珍养的狗吗,即便是别人说了,他也想不到反驳的词。
狗会帮主人捡球,他会捡毽子,对姜明珍言听计从的何玉,比狗还听话许多。
由于保姆儿子的身份,在所有人,包括范阿姨、姜家家主、姜明珍,乃至何玉自己眼中,他天然地低了她一等。
这个身份到了更多人的校园,被更加地放大了。加入这个鄙视环里的,有学校里的同学和老师。
它已经慢慢地大到,让他深感不适的程度,何玉感到哪里出了错。
“姜明珍跑去哪里了啊?你怎么没有看住她?快把她叫回来上课。”老师这么对他说。
被叫小狗后,何玉的沉默对待,让爱开玩笑的同学们变本加厉地给他取了新外号,叫“土狗”。
姜明珍听到后问为什么,他们说因为何玉是乡下来的姜明珍家的狗。
“你们也觉得他像一只小狗吗!”她说:“我早就觉得像了!他的眼睛像小狗狗一样圆圆的,而且他总是很乖呢!”
何玉是喜欢和姜明珍玩的,可是,他在一步步成为姜明珍身后的一道影子,失去了自己的名字和颜色。
父亲去世后,为了不成为母亲负担,何玉努力地听话乖巧,不去惹事。如果他是天生逆来顺受的性格,或许他能和姜明珍相安无事地共处,但他不是的。
何玉的郁卒,在周六的下午被一件事情点燃了。
学校老师留了作业让小朋友们回家画画,画的主题是“我的朋友”。
姜明珍准备对着何玉的脸画这幅画,去保姆房找他的时候,发现他和范阿姨一起出门买东西了。
他平时不离身的那盒水彩笔放在缝纫机的桌上,她正好看到。
想到要画画,她的水彩笔在二楼的书包里,姜明珍懒得跑上楼去拿,于是直接把何玉的水彩笔拿走用。
何玉回来,见到画画的姜明珍。
她在客厅一边看电视,一边随心地在纸上涂色,跟着电视里的声音笑得乐呵呵。
有很多画废的纸,揉成团丢在地上。
几把水彩笔用得没水了,丢在纸的周围。
“你为什么用我的水彩笔?”
何玉远远看到那些笔,冲过来,直接把它们从她手中夺了过来。
她的手被他抽痛了!
“你干嘛啊?”姜明珍揉着手,瞪了他一眼:“我借你的用一下不行吗?”
“不行。”
姜明珍从来没听过何玉用那么大声的音量说话。
他将水彩笔盖上盖子,一把一把复原到盒子里,期间完全不看她。
“哼,活芋小气鬼!”姜明珍哪曾被何玉用这样的态度对待过,沉寂许久的大小姐脾气顿时上来了:“你的水彩笔难用死了,好多画两下就没水了,我还不爱用呢。”
“被你弄坏了。”
何玉捡起被丢地上的水彩笔,在自己手心里试着画线。
“没水了……”
他整个人像傻掉一样,不停地画呀画,笔已经涂不出颜色。
姜明珍看着他低垂的头,豆子大的泪水从他眼里一滴滴滚落。
他竟然哭了。
本来姜明珍已经气到准备掀桌子,看他这样,忽然心虚了。
至于吗?何玉被她从梦里打醒无数次,有时候打得很重,他也不会哭啊。被她骂得狠的时候,被她抢东西的时候,那些不比用了他的水彩笔严重吗?他都没有哭啊。
“没水就没水啊,我赔给你。”姜明珍宽宏大量道。
既然他哭了,她就不发火了,这次不跟他计较。
“你那种水彩笔我还有很多。我有24色、48色的、72色的,你觉得不够,我可以叫我爸妈买十盒赔你。”
何玉还在哭。
“你听到没有!”她吼他:“不要哭了好吗!”
男孩哭得脸都红起来,嘴用力地一下一下抽气,呼吸不畅的样子。
姜明珍也被他弄哭了。
她哭起来不比他的安静,她哭得歇斯底里。
大人们注意到客厅的动静,赶忙下楼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两个小孩都在哭,根本无法沟通。
范阿姨过来仔细一看那些水彩笔的样式,心道坏了。
“是何玉他爸爸送他的水彩笔。”
听着儿子的哭声,她心里也疼:“被小姐拿去用,好像用坏了一些。”
“小珍!”
姜元和徐美茵对范阿姨家里的事再清楚不过,马上转头去骂姜明珍了。
“你怎么能乱用别人的东西呢?”
“不就是……破水彩笔吗!”
姜明珍赖到地上,揉着眼睛,蹬着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你们也凶我!”
她不懂,她委屈,她对何玉爸爸的事一无所知。
大人们叹了口气,不知对她从何说起。
只好先和何玉道歉。
“何玉啊,叔叔阿姨给你买水彩笔好吗?你要什么样的,叔叔阿姨买,买特别多啊。你别哭了,原谅姜明珍好吗?她……”
那是何玉听过的最恶毒的一句话。
“她,不知者无罪呀。”
六岁的他尚且无法完整理解这句话,他只听得懂意思。
因为姜明珍不知道,所以她做的错事,全部当没有过,他要原谅。
可是,他的水彩笔坏了,就那么坏了,世界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全世界最贵的、最好、最多颜色的水彩笔,它们加起来,也抵不过他爸爸买给他的。
“我不要你们的水彩笔!”男孩的声音哑了,像竖起毛的小动物一样,暴露出浑身的锋利。
当姜明珍哭得累了,嚎啕大哭化为抽泣时,他仍然在哭。
周围的声音都在耳朵里消失,何玉沉浸于无尽的悲伤之中。
幼年丧父、到新的地方、寄人篱下的生活,做不完的噩梦……压抑的情绪被坏掉的水彩笔剪开了一个缺口。他停不下来,所有这一年来感到沉重的一切将他淹没。
“阿玉,别哭了。”范阿姨按住何玉的肩,帮他擦眼泪。
即便是平常夸了他千句万句“你好乖”,姜家也不是能容他发脾气的地方,不能再哭了。
第10章 道歉进行时
徐美茵把姜明珍带回房间,她还不乐意。
何玉没有跟她道歉呢!
上一次他得罪她,说她长得像鬼。最后他帮她捡熊、跟她说了对不起,好久之后她才打算原谅他的。
这一次比上一次的更严重!
姜明珍不哭了,冷静下来,深感自己刚才没有发挥好。
“活芋把我的手弄痛了。而且,他的笔他自己天天用,是他用没水的,我只是拿来画了一两下而已,没水怎么能说是我用坏了,明明他……”
“姜明珍!”徐美茵拉下脸,非常严肃地叫了她的大名。
“哼。”姜明珍的嘴噘得高高的,能挂得上一个酱油瓶。
“换作是你,你的水彩笔被人弄坏了,你什么感觉?”
她答得理所当然:“我才不会在意,反正我有很多水彩笔。”
徐美茵叹了口气,想着举出更恰当的例子:“你最喜欢的玩具,被别人弄坏了呢?”
“我会叫他赔我一个啊。如果他不赔,我就跟我爸妈说,叫你们重新买一个一模一样的给我。”
姜明珍从小家境优渥,她有溺爱她的父母,没吃过苦。让她站在何玉的角度思考是很难的,他的生活和她的,找不到相通之处。
好在徐美茵有教导她的耐心。
“我不答应给你买,你再也没法拥有一模一样的玩具了,你会怎么做?”
姜明珍倔着,不肯松口:“那我找爸爸啊。”
“我说的是,如果你爸爸和我,有一天没有办法买东西给你了,你再也拿不回来你最爱的玩具了。那你会怎么做?”
她妈妈尝试把姜明珍放到何玉的位置上,让她明白何玉的哭泣事出有因。姜明珍不傻,她听出来她妈妈的意思,可她若是承认何玉没做错事,那做错的就成了她自己。
“你们会给我买的。”
跟她讲道理,简直是对牛弹琴。
换作以往,徐美茵这会儿已经放弃说教了,她觉得孩子还小,大了再跟她说也不迟。但她看着自己六岁的小女儿,忽然觉得,或许现在教她都太晚了。
从什么时候起,她的女儿已经不可爱得成了这个样子。
“你今天做了很严重的错事。”
放弃要她将心比心地自己发现错误,徐美茵直接指出来了。
“首先,你借走别人的东西,没有提前跟人家说。第二,那是对于何玉很重要的水彩笔,你把它弄坏了。第三,你弄坏后没有跟他道歉,反而大哭大闹,怪他小题大做。”
姜明珍不懂:“活芋的东西我为什么不能拿啊?”
徐美茵反问她:“你为什么可以拿?我有没有教过你,借别人东西前,要问别人愿不愿意?”
是教过。姜明珍会问的,假设对方是学校的同学,她借东西一定会提前打招呼;但对方是何玉,姜明珍便不会提前知会。
她抢他东西,抢成了一种习惯。从何玉乖乖地把自己的地瓜干让给她的那一刻起,最后一点“他”与“我”的界限也消失了,他的东西就等同于她的。
“好吧,”姜明珍承认:“算我有一点点做错了。”
“不止一点点,我说了,是错得很严重。他的水彩笔,是他爸爸送他的。你知道吗……何玉的爸爸不在这个世上了。”
“啊?那他去了哪里?”她问得一派天真,完全不知其中的沉重。
徐美茵选择不再避讳地,和她的女儿谈论不幸的事。但姜明珍对于死亡的理解,相当浅显。死亡离她年轻的爸爸妈妈很远,离她更远,远得就像是永远不会到来一样。
她妈妈吐出一口气,向后靠上了椅背。
“哪里也不去,他只是不会回来了。”
姜明珍沉默了。
她沉默地思考,不再回来的概念。
“他爸爸没了以后,何玉每晚睡得很不安稳。你不是相当了解的吗?他晚上老是做噩梦。听范阿姨说,何玉爸爸出事的时候,何玉也在那个工地。他这孩子,很可怜啊……”
“所以,”姜明珍想起来:“他做噩梦时总叫着‘爸爸’,他很想念他的爸爸?”
“是啊。你之前到爸爸妈妈这儿,笑话何玉要跟范阿姨一起睡。和何玉一样的年纪,你已经跟我们分房,在自己房间也能呼呼地睡得跟小猪似的。但是,小珍啊,你能安心地睡觉是因为你知道,家里很安全,不管发生什么事爸爸妈妈都会保护你。而何玉呢?这里不是他的家,他的爸爸没有了。”
徐美茵字字句句都说得温柔,姜明珍的头却被她越说越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