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梨微愣了愣,这小丫头的身份不简单啊,敢在这样的女眷席上公然数落朝堂的臣子,除了皇族大约也没谁有这样的胆子。
再端详这小丫头一遭,见这丫头衣裳打扮,看着样式虽不稀奇,但那做工针线却并不是外头有的,便想起因自己给齐王治病,老夫人大约提过一些皇族的事,以便自己知晓为何齐王的地位如此尊贵。
这大梁朝是薛姓,灭了前朝慕容氏改朝换代,前头几位君王不提就说前头那位文帝据说是一位难得的明君,在位期间,减负税,免徭役,开恩科,开水渠鼓励农桑,励精图治二十载方有大梁如今的昌盛,这是帝王政绩,的确是一位难得的明君,但这位文帝却是个克妻的命数,先后立了四位皇后,前三位皆早早便葬入了黄陵,唯有最后这一位顾家贵女,命硬一直熬到了文帝薨逝,这位依然身体康健,无病无灾的,便是如今的太后娘娘,也是齐王殿下的生母。
因这第四位皇后娶的晚了些,前头的皇子已都娶妃纳妾孩子生了一大把,这位皇后方才生了齐王,因此这齐王是排行最末的一位皇子,比好些皇孙都要小上许多,但辈分大。
这大梁朝的皇位更迭很令人称道,自打开国的头一位帝王便是嫡长子这么一路传下来,从无意外,也没发生过皇子间你死我活的夺嫡争位事件,竟是父贤子孝,兄友弟恭一团和气,故此先帝也立了长子为太子,准备百年之后传位,谁知不等先帝传位,这位太子殿下便想早早的寻阎王喝茶去了,太子没了,这皇位便顺着传给了皇长孙,便是当今圣上。
论起辈分来,齐王便成了皇叔,据说当年先帝看中齐王的才干,是想过把大位传给齐王,却被齐王母子断然拒绝,言道若如此便坏了大梁自建国以来的良好传统,先帝这才把大位传给了孙子,而齐王既躲了清净又赢得了名声,再南燕作乱之事却挺身而出,带兵征讨,保住大梁的疆土之后,却又急流勇退,以求医之名,把兵权一交,走的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这件事至今都为文人墨客称颂。
而当今这位皇上听说自小身子便不大好,病病弱弱的却也未耽误生子,生了四位皇子一位公主,公主最小,尚未成年,却最受皇上皇后宠爱,眼前这个小丫头大约便是那位传说中的小公主,听说当今皇后也是出自顾家,如此说来便说得通为何这小丫头非要跟自己针锋相对了,论起来,这小丫头跟刚走的那个顾家的外甥女是表姐妹儿,这表妹给表姐出头也在情理之中。
这也就能解释为何这小丫头在席上如此无礼,却并无人喝止,公主之尊,便是国公府的老太君也无权管束只能看着。
猜到了这丫头的身份,棠梨便不再跟她逗闷子,而是正了正脸色道:“猪婆龙潜在水泽之中,咬死咬伤的渔民不计其数,这才成了三害之一,那些咬伤的渔民因不能及时用药,也是不死既残,棠梨承了乡民们送猪婆龙的情,自然也要有所回报才是,棠梨寻了个伤药的方子,配成药放在老君观中,渔民若有所需便可自行取用,虽不能帮忙除害,如此也算尽了些绵薄之力,而渔民们送我猪婆龙的时候,我父亲尚未赴任,便棠梨有心仗势欺人,也为时过早了。”
那小丫头一愣,自己只是见表姐吃瘪,气不过才出口跟棠梨为难,哪想人家是有个当县令的爹,可人家爹还没到任呢,自己刚提的豺狼之说自然站不住脚,且,人家刚也解释的很清楚了,人家虽没给银子,却寻了方子配了伤药,让渔民们取用,既然能让人自由取用,自然不是一两包,配这些伤药所需银子,可比那条猪婆龙的价钱高多了,想到此,脸上一红:“那,你刚不说清楚了,你要是一开始就说配了伤药,我也不会误会你白要人家东西啊。”
棠梨笑道:“是,是,是我的不是,刚应该说明白些,也免得姑娘你误会。”
那小丫头见棠梨如此说,更有些不好意思:“我,我也不是这个意思啦。”说着跺了跺脚:“总之,今儿是我冤枉了你,等回头我送个物件儿给你赔礼便是。”撂下话跟老太君说了句什么,扭身跑了。
周围看热闹的都未想到会是这么个结果,心里颇有些失望,有几个脸上都显露了出来,老太太扫过那几个暗暗摇头,这些人一个个出身名门,又嫁入煊赫门庭做了当家主母,总该有些见识才是,怎眼皮子还是这么浅,殊不知这人的机遇富贵看的可不是出身,出身再高,却一身的小家子气,这富贵只怕也享不长久,换言说,便出身寒微,可似这丫头一般聪慧明白,人情通达,又岂会埋没,这丫头明明是一块极品美玉,这些眼皮子浅的却当成了石头,站在一边儿扇凉扇,看热闹,将来有她们打脸的时候。
老太君伸手拉了棠梨的手拍了拍:“好孩子,刚委屈你了,她小孩子家说的话你就当卖我这寿星一个人情,别跟她计较了。”
棠梨忙道:“老太太这般说棠梨惶恐,那姑娘并不知底细,我又未说明白,猜疑也在情理之中,有什么可计较的。”
老太君笑眯眯的跟旁边的老夫人道:“你倒好运气,白捡了这么个明理的好孙女,我这瞧着都眼热呢。”
老夫人忙着把棠梨拽了过去,推到自己身后道:“你瞧着眼热也没用,棠丫头可是我孙女,谁也抢不走。”
老太君笑了起来,指着她:“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这个性子,可惜我府里有出息的几个都订了亲,要不然我非把这样的好姑娘抢过来不可,你再藏也没用,行了,我不抢你孙女,你倒是让我问问清楚,这剑鞘是怎么来的。”
老夫人这才让棠梨出来,继续说此事,棠梨便道:“这猪婆龙虽为害一方,却全身都是宝,尤其猪婆龙得皮,光滑坚韧,既好看又实用,只可惜知道此事的人太少了。”
老太太何等人,虽是将门虎女却也是听弦歌而知雅意的人物,棠梨的话一出,老太太便明白了棠梨大老远送这剑鞘的用意,只怕这丫头一听说会跟着自己这老妹子进京拜寿起,便开始着手准备了,自己的喜好想必也早早扫听清楚,知道自己有把心爱的短剑正想配个剑鞘,这丫头便直接当寿礼送了过来。
这猪婆龙皮做的剑鞘既好看又新鲜,且正是自己所需之物,自然会一眼相中,而这丫头也并未想隐瞒自己,刚那几句话便是她的解释。
之所以如此费尽心思的算计,并非为了牟利而是为了岳州百姓,猪婆龙为害一方,百姓早恨透了,却因以捕鱼为生不得不下湖,这是拿命去换生计,实在的惨,若这为害的猪婆龙变的价值不菲,这祸害便成了宝贝,以后便是岳州百姓的福祉,当然,前提是这价值得人所共知。
若自己举手之劳便能造福一方百姓,也是一件大功德,何乐而不为呢,想到此,便有了主意,让婆子去取了自己的短剑来,插在剑鞘里,异常合适,老太太拿在手里端详了片刻,便放回托盘内吩咐道:“送去宁寿宫,就说是我新得了个剑鞘,一时竟辨不出是什么皮子做的,让太后娘娘给掌掌眼。”
第76章 梁上君子
棠梨整整衣裳深深行了一礼:“多谢老太君。”
老太太摆摆手道:“如今上了年纪, 连府门都不大出了,若依着我年轻的性子啊。”说着笑了笑却未往下说, 倒是旁边的婆子接过话头道:“若依着您年轻那会儿的性子,听见这样的新鲜事儿哪还坐得住, 这会儿说不准已上船往岳州去了。”
老太太瞪了婆子一眼:“就你这老货的嘴快, 也不瞧瞧孙辈儿们都在呢, 多少也得给我这当祖母的留些面子才是。”众人都笑了起来。
老夫人道:“姐姐也真是, 您年轻那会儿做的事,谁不知道呢, 便这些孙辈儿生的晚, 也听旁人说过,您这面子早没了, 不过是孙辈儿们孝顺, 装不知道罢了, 您还真当瞒的住不成。”
老太太听了也笑了起来:“这个我原也明白,只是我这当老祖宗的也得成全孩子们的孝心才是, 倒是今儿让你戳破了, 往后倒装不得糊涂了。”
老夫人忙道:“这么说倒是我多嘴, 得了,这盏酒就当给姐姐赔不是了。”说着拿起小桌上的菊花小盏,旁边的纪婆婆已经斟了一盏温酒,老夫人便要干了,老太太忙伸手按住:“你这些年身子弱,这一盏酒吃下去只怕你的身子受不住。”
老夫人:“前些年我这身子不争气, 总病着,酒也吃不得,旧年的老姐妹儿亲戚们也不大走动,就为姐姐大度不怪罪,也当敬的,至于我身子,姐姐莫担心,自打去了岳州 ,一日好似一日,若非大好,这次姐姐过寿只怕来不得了,这酒也是寿酒,妹妹借花献佛,祝姐姐儿孙满堂福寿无疆。”说着吃干了一盏。
老太太仔细端详了端详她的脸色,见老夫人一盏酒下去,脸色红润更显精神,再不见过往的病弱之态,方才安心道:“你这身子瞧着是真大好了,记得你离京的时候,全丰去太医院请了好几位太医,也没见怎么着,看起来全丰外放岳州倒不是坏事,你这积年的老病都好了,回头我也得去走一趟,到底瞧瞧是什么样的好地方,这般养人。”
老夫人刚本想说是棠梨的医术高明方治好了自己的旧疾,却瞧见纪婆婆使的眼色,方想起来,这次棠梨跟来是给婉丫头瞧病的,老太太虽是国公府的老祖宗,可底下儿孙房里的事也不好掺和,且婉丫头那个继室婆婆可不是什么好人,巴巴等着过继自己外甥女生的儿子呢,哪会轻易让婉丫头有孕,故此棠丫头医术高明之事先不易张扬。
说说笑笑倒是分外热闹,一直闹到了散席,棠梨方跟着老夫人从国公府出来,上了车老夫人便靠坐着闭上了眼,纪婆婆有些心焦看向棠梨,棠梨会意伸手搭了搭老夫人的脉,摆摆手轻声道:“只是多吃了几盏酒,刚再席上不觉,这会儿酒气行开,便有些上头,不妨事。”说着从自己荷包里拿出一颗乌梅来给老夫人噙在嘴里,老夫人睁开眼:“你这梅子酸酸甜甜的当真好吃。”
棠梨笑了:“您老喜欢,回头我再多做些装在罐子里,给您搁在身边,嘴馋了便吃一个,生精止渴消食健脾,倒比吃药还强些。”
老夫人道:“这可好,省的吃那苦药汤子了,对了,婉儿的身子如何?这都成婚五年了也不见喜信儿,若无嫡子傍身,她往后的日子怕是难过了。”
棠梨:“您老莫着急,婉姐姐哪儿我去过了,仔细诊了脉,并非无子之症,乃是先天有些弱,前头用药又不切症,只一味的补只会越补越虚。”
老夫人叹了口气:“她那个婆婆一心抬举自己的外甥女,想谋了国公府二房嫡子的位子,变着法儿使坏,她那姑爷是个不理事的性子,只管自己躲清静,由着他继母拿捏折腾,婉丫头这才步步艰难,当年我便不愿意结这门亲,若非国公府,也不至于瞧个病也得遮遮掩掩。”
纪婆婆:“您老这会儿说这个可不顶用了,不过您老也别担心,棠姑娘不是说了二小姐只是身子虚并非命中无子吗,回头调理好身子,一准儿给您老生个白胖的外曾孙子,保管您老笑的嘴巴都合不上。”
老夫人给她逗笑了:“我笑不笑的有什么打紧,只婉儿丫头的日子顺当安生就行了。”
说话到了叶府,棠梨扶着老夫人回屋坐下,便听老夫人道:“今儿在席上先头难为你的是顾家的,是国公府长房夫人顾氏的外甥女叫顾莲,因生的有几分像太后娘娘,在顾家颇为受宠,也养的性子有些尖利刁钻,不过今儿在席上便为难针对你,却有些奇怪,你可是与她有什么恩怨?”
棠梨摇摇头:“我跟着老夫人刚进京,到今儿也没几日,除了去将军府给老将军治旧伤,便只去过一趟齐王府,从未见过这位顾家姑娘,更谈不上什么恩怨了。”
老夫人:“这就奇了。”
纪婆婆端着茶走进来递在老夫人手上道:“这有什么奇的,这位顾家的姑娘对齐王殿下的心思满京城谁人不知,只不过估计太后娘娘跟顾家的体面,没人说破罢了,她跟齐王殿下又是表亲,指不定在齐王府里暗查了眼线,瞧见了棠姑娘,报给了这位,怕是不知道姑娘是去治病的方才在寿宴上发难。”
老夫人喝了口茶放下茶碗看向棠梨:“棠丫头,你跟我撂句实底,齐王殿下这病当真不能治吗?”
棠梨略沉吟方道:“治倒是能治,只不过他这病起于热毒,若想除根还需从热毒上治才行,除了药还需行针,且不是行一两次便行,循序渐进方可。”说着顿了顿:“需沿全身经络行针,认穴要准不能有丝毫差错,便如此也并非十分把握,一旦有差错,那热毒邪火发作起来,便只有……”说着顿了顿终是开口道:“只有阴阳相合方能平息。”
老夫人这才解了心中疑惑,以她对棠梨医术的了解,她真不信有什么病是这丫头不能治的,且这丫头也说过这世上并无不可治之症,何以一个寒热相战就不可治了。
今日听她细说方知,齐王这病并非不可治而是不能治,且不说若有差错便需阴阳相合,便是保证无差错,男女之间如此近身行针也只能是夫妻才行,更何况棠丫头刚也说了,需精准认穴,这穴位遍布人身经络,若想认准必然不能着衣,若棠丫头是男子也还好说,偏偏她是未出阁的姑娘,便为了治病如此裸成相见也极是不妥,看起来这齐王的病想除根却难了。
棠梨服侍着老夫人洗漱了睡下方才出来,出来一抬头已是月上中天,皎皎明月悬在空中,四周连颗星星都没有,瞧着甚是孤单,忽的隐约传来一阵菊香,棠梨顺着香寻过去,跨院东墙边儿上种了几株菊花,月色下绽放了一角黄灿灿的芳华,棠梨伸手撷了一支,簪在鬓边儿上,左右看了看,瞧见廊下的接雨瓮,便走了过去,微微弯腰对着水瓮照了照,月光晃晃,水里映了一张熟悉却略显生涩的脸,这是她却也不是她。
人的缘份很难说,自己忽跑到这里来,变成了这个叶棠梨,名字一样,连长相也毫无二致,区别只是水中是她十六岁的脸,只不过脸可以变得年轻,眼睛却不行,水中映出的眼睛没有十六小姑娘的懵懂单纯,里面沉浸着岁月洗练的厚重,棠梨忍不住抬手遮住鼻子以下,只露出自己的一双眼,不禁点点头道:“这才对,这才是叶主任。”
棠梨话音刚落就听一个冰冷却熟悉的声音道:“叶主任是什么?”
棠梨吓了一跳抬起头来,就见房顶上坐着一个人,他并未似以往见的一般穿着黑衣,而是穿了一件宝蓝的绸袍,腰上系着玉带,头上的紫金冠在月光下划过一道奢华的光影,这身穿着倒跟他的身份极为相符,只是他的动作却截然相反,谁家的亲王就这么明目张胆的坐在人家的屋顶上偷窥的,不止偷窥还偷听。
棠梨忽有些紧张,这家伙到底来多久了,以他的身手梅婆婆几个都发现不了更别说自己了,若他来的时候长了,岂不是听见了自己跟老夫人的话了。
想到此忙道:“你在哪里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