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栖从软榻上起身,不疾不徐地走向玉玢,在她身前不远处站定。
明明那样娇小瘦弱,却像是在居高临下的俯视玉玢。
“往后别再拿不得好死吓唬人,这屋里除了你以外没人怕死,你还是自求多寿吧。”
云栖这一句,说得赵姑姑心中酣畅。
吴才人的神情也微微发生了一些变化。
她梗在心里一直没能说出来的话,云栖帮她说了。
一瞬间,感觉整个人都轻松了。
“云栖的话你听懂了吗?”吴才人看着玉玢,微微抬高音量,连同下巴也微微抬高了些,“听懂了就赶紧走。”
身与心皆被击垮的玉玢哪还厉害的起来,哭着跑了出去。
见玉玢走了,云栖立刻转身跪下,“奴婢忘形,失了规矩体统,但凭才人责罚。”
吴才人连忙上前,扶云栖起来,“我原以为你我不同于一般的主仆,不想在你心里,还是与我这般生分。”
云栖红了眼,“才人……”
吴才人拉着云栖的手,安慰似的轻轻握了握,“若真如玉玢所言,宋氏是去见皇上了,最迟明早她就能回来,宜香也就一起回来了,你不必太担心。”
云栖点头,“怪奴婢遇事不够沉着冷静,害的才人和姑姑跟我一同折腾。”
“你已经够好了。”吴才人看着云栖,满眼怜爱。
吴才人的话让云栖觉得无地自容,吴才人越是不怪她,她心里就越是自责。
她一切引以为豪的理智与镇定,终究都没敌过关心则乱。
“姑姑,劳你送云栖回去。”吴才人对赵姑姑说。
赵姑姑连忙应了声“好”,又道:“今日的晚膳怕是要晚些给才人送来了。”
“无妨。”吴才人将云栖的手交到赵姑姑手里,示意赵姑姑扶稳。
之后,吴才人又交代赵姑姑,待回去以后,一定要看着云栖赶紧把湿衣裳换下来,晚饭得吃,觉也得好好睡。
赵姑姑一一应下,便扶着云栖回了后院。
尽管已经知道了宋氏和宜香的去向,但云栖依然有些心慌意乱。
宋氏是如愿见到了皇上吧?也的确再次得到了皇上的垂青吧?
这个时辰还没回来,想必是被皇上留下共用晚膳了。
用过晚膳以后,皇上应该还会留宋氏侍寝吧。
今夜宋氏怕是回不来了,宜香肯定也回不来。
但最迟明早,他们主仆二人就回来了。
对,明儿一早,她定能见到宜香。
云栖想着,目光不由得落到桌上她替换下来的湿衣裳上,湿衣裳旁放着的是之前被玉玢撕成两截的那条手帕。
手帕烂成这样,就算缝起来也不能再当手帕,只能当抹布用了。
但云栖还是找来针线,坐在灯下,认真的补了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云栖突然听到门响。
她连忙抬头望向门口,会不会是宜香回来了?
第26章
宜香并没回来,是赵姑姑提着食盒进了屋。
“怎么也不躺着睡会儿,做什么针线。”赵姑姑板着脸说,口气并不重,只有心疼并无责怪之意。
云栖指尖轻轻抚过手帕上那朵粉白色的木芙蓉,“这手帕上的花,是宜香一针一线绣出来的,宜香可喜欢了。”
赵姑姑走到跟前,看着云栖手中的帕子微微皱眉,“怎么烂成这样?”
云栖眸色一沉,“是玉玢撕坏的。”
一听又是玉玢,赵姑姑下意识的就撸起了袖子,“玉玢那个死丫头真是造孽,等回头得了机会,我还得揍她一顿。”
云栖摇头,淡定道:“下回我亲自揍她。”
赵姑姑才不信娇滴滴水灵灵的小云栖会动手打人,瞧这瘦胳膊细腿的,也不是玉玢的对手呀。
可听云栖的语气,仿佛并不是随口说说。
赵姑姑心里免不了有些担忧,只怕哪日云栖真去找玉玢单挑,会吃了玉玢的亏。
于是,连忙嘱咐说:“有我在跟前的时候,你再揍她。”
云栖非常果断地拒绝了赵姑姑的好意,“两个欺负一个,这说不过去。”
赵姑姑不由得心生感慨,云栖这孩子未免也太老实了些。
“对那种已经坏到了骨子里的人,不必讲什么道义。”
赵姑姑这话讲的有理,但云栖还是不肯答应,“我得亲手揍她才解气。我早就该狠狠揍她一顿了,从她偷走宜香的帕子还不承认的时候,我就该揍她。”
赵姑姑知云栖还在为宜香的去向和安危悬心,故意逗她,“要不,我这就陪你去揍她一顿解气?”
云栖摇头,认真道:“等宜香回来,我俩再一起去找玉玢算账。”
望着云栖,赵姑姑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就在这两三日间,云栖明显瘦了好些。
把原本带着明显稚气的小圆脸都瘦尖了。
但瘦的并不难看。
本来就又圆又大的眼,因为脸颊消瘦的缘故,显得更大了几分。
在烛火的映照下,又亮又有神。
从前听戏文里唱,唱美人的眼睛都是灿若星辰,朗如明月,她一直都想象不出来那是什么样。
现下觉得,就该是云栖这样的。
“揍玉玢的事咱们回头再商量,你先把饭吃了。我给你下了碗面,得趁热吃,坨了可不好。”赵姑姑说,从食盒里端出满满一大碗面来。
“姑姑吃了吗?”云栖问。
赵姑姑点头,“吃过了。”
“才人呢?”
“也吃了。”
云栖这才拿起筷子,小猫一样,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那模样十分楚楚却不可怜。
打从得知宜香被宋氏领出去以后,云栖心口就像压了块重石,又闷又慌,连喘气都觉得不顺畅。
她一点儿也不饿,或者说她根本就感觉不到饿。
可赵姑姑一片心意,她实在不忍心辜负,便强忍着不适,将碗里的面一根不剩的全都吃了,连汤也喝了个干净。
见云栖肯吃饭,赵姑姑稍稍安心了些,可见人还是一副恍恍惚惚的样子,她不太放心让云栖一个人待着。
于是,碗也不刷了,厨房也不收拾了,只管守在云栖身边,将人盯得牢牢的。
这大概是自云栖入宫以来最煎熬,也最漫长了的一个夜晚了。
她几乎一夜没睡,只要听到一点儿动静就以为是宜香回来了,便起身下地去到窗前一通张望,却回回都是失望而归。
雨下了整整一夜未停,云栖心底的不安就如同这连绵不断的雨水,从点点滴滴累积到几乎泛滥成灾。
好不容易等到天亮,云栖简单拾掇了拾掇,就撑伞出了门。
她站在含冰居门口,望眼欲穿地盯着门前那条一眼望不到头的长街。
盼着宜香突然出现,微笑着向她走来,说一句,“我回来了。”
可直到她站到脚麻腿颤,也没等到宜香。
“就知道你在这儿。”赵姑姑撑着伞,远远走来,在云栖身边站下。
与云栖一样,赵姑姑昨夜也几乎一宿没睡。
天将明的时候才勉强睡着,一睁眼就发现云栖不见了。
她料想云栖应该是去大门口等宜香了,便一路寻了过来,人还真在。
云栖艰难地将目光从长街上移开,望着赵姑姑,一脸茫然地问:“姑姑,宋氏怎么还没带着宜香回来?”
“侍寝没有这么早回来。”赵姑姑答。
云栖点头,“哦”了一声,又继续抬眼望向长街那头。
虽说正值盛夏时节,但昨夜下了整整一夜的雨,清晨的风有些微凉。
惦记着云栖昨日淋了雨,有些咳嗽,额头还略微有些发烫,赵姑姑只怕云栖再这么站下去会受凉,便想把人劝回去。
可瞧云栖这样子,哪是肯听她劝的样子。
赵姑姑思来想去,终究没开口劝什么,只管陪云栖一起站在这儿等。
直到见云栖一会儿工夫就捂着嘴咳了四五声,赵姑姑才终于忍不住开口,“快跟我回去吃口热的吧,这时辰也不早了,待会儿你也该出去当差了,今儿还要去不染池吧。”
“嗯。”云栖心里有分寸,不敢耽误了正经差事,乖乖应下了赵姑姑的话。
在又不死心地望了门前的长街一眼后,云栖才转身随赵姑姑往小厨房走去。
两人刚拐到后院,就远远瞧见一个人慌慌张张的从小厨房里跑出来。
除了玉玢还能有谁。
如今,云栖已经无法直视玉玢,一见玉玢就来气,她连忙加快脚步,要去把人追回来。
而赵姑姑却一反常态的淡定冷静,拉住云栖道:“不必理她。”
“瞧她那副鬼鬼祟祟的样子,别不是伺机报复,在吃食上动了手脚。”
“用不着担心这个。”赵姑姑胸有成竹,“只要是能吃的东西,一早就被我藏起来了。这一则就是为防玉玢那死丫头使坏,二则便是想好好饿那死丫头几顿,看她没力气还如何使坏。”
姜果然还是老的辣。
云栖不禁暗下决心,往后一定得多跟赵姑姑学着点儿。
在逼着云栖喝了三大碗粥,吃下两个粗面馒头以后,赵姑姑才肯放人。
云栖原本是想等到宜香回来,跟宜香说句话再走,可不染池的差事却耽误不得。
云栖无奈,在去东屋给吴才人请了安以后,便动身往北苑去了。
尽管临走之前,吴才人拉着她的手好一通安慰开解,但没亲眼见到宜香回来,她心里终究是难安。
云栖一路走,一路心不在焉,有德隔着老远就冲她招手,招到手臂都酸了云栖也没看见。
还是人走到近前,挡住了她的路,云栖才终于发现有德。
“怎么走路都不看路,就不怕磕着碰……诶?你的脸色怎么这么苍白?眼怎么红了?你刚哭过?是谁欺负你了?”
云栖识好歹,知道有德是好心才会问她。
虽然有些心烦,却还是和声细语地答:“就是昨夜没睡好。”
听云栖说只是昨夜没睡好,有德明显松了口气的样子,“其实我昨夜也没睡好。”
原以为云栖会问他一句,你昨夜为何没睡好?却没等到。
有德只好苦着脸,自己讲道:“我住的那间屋漏雨,还不止漏一处,接水的盆子不够使,连吃饭的碗都用上了,折腾了大半宿,天快亮的时候我才勉强打了个盹。你是不是也是因为屋里漏雨,昨夜才没睡好?”
云栖只是“嗯”了一声,不想跟有德多说什么。
“我瞧你脸色这么苍白,嘴唇还发青,该不是着凉了吧?”有德问,眼中有真真切切的担忧,是诚心实意在关心云栖。
“无碍。”云栖很干脆的说,说完就要走,“咱们快去不染池吧,若去迟了,庞公公该怪罪了。”
“你别急。”有德连忙伸手一拦,“咱们今儿不用去不染池了。”
不用去了?
云栖不解,昨儿庞公公还特意托人传话,叫她和有德今日过去,怎么突然又说不用去了?
第27章
不必云栖发问,一口三舌的有德便忙不迭的给她解释。
有德说,他今儿起了个大早,天刚亮就去了不染池,就是想多干些活,以弥补他昨日犯下的过错。
谁知他去到一瞧,不染池周围竟有层层侍卫把守。
听说他是来清理池中枯叶的杂役宫人,那侍卫只道,这两日他都不必来清理不染池了。
除此以外再没说多余的话,就催他赶紧离开。
他这是特意赶到西苑通知云栖一声,省的云栖跟他一样倒霉,大清早的白跑那么远。
“我觉得该是为昨日池子里淹死人的事,才把池子封了,不让人随便靠近。我听路过的两个小兄弟也是这么猜的,说这事蹊跷,上头要详查。”说到这里,有德有意压低了音量,“你我都知道,那不染池里的水浅得很,根本就淹不死人,这事儿可不是蹊跷得很嘛,上头是该好好查查。你说,昨儿淹死在池子里的,到底是什么人呀?”
云栖不去刻意打听,并不代表她对这事一点儿也不好奇。
昨儿淹死在池子里的究竟是什么人呢?
是哪位主子?
不能。
若真是哪位主子溺毙在了不染池,就算上头再有心压下,也不可能一点儿风声都不走漏出来。
人昨儿就死了,一夜过去,整个行宫还是风平浪静的。
云栖有理由相信,昨日殒命不染池的,并不是某位主子。
既非主子,那便是宫人了。
云栖不禁想起赵姑姑之前跟她讲的,那位因心生嫉恨,一壶滚水烫烂了奉茶宫女一双手,后被皇上贬为宫女,最后不到半年就惨死的方婕妤的事。
若昨日在不染池死于非命的是个有主的宫人,会不会又是一场类似于“奉茶宫女”的惨剧呢?
与己无关的事,即便心里再好奇,云栖也不会去深究,随便听听闲话就罢了。
有德原本还想跟云栖说什么,见云栖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又想起昨日云栖提点他,叫他往后要少说话。
有德便忍着没再说什么,两人一同赶到了太平馆,等上头给分派今日的差事。
平日里杂役宫人都是每日一早,在太平馆前的空地集合,等待分派差事。
今日因下雨的缘故,宫人们被允许在檐廊下等候。
云栖和有德到的早,管分派差事的刘公公还没到。
有德好热闹,一到就往人堆里钻。
云栖求之不得,连忙找了个离有德又远,又不起眼的地方站下,便开始对着檐下的雨帘发呆。
想着宜香这个时辰回含冰居了没有,想着昨日她错给五皇子的那条手帕,庞公公究竟有没有拾到,帮没帮她收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