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是把过去十四年从来没丢过的脸,攒起来一起丢了。
六皇子简直快被自己蠢哭了,想着哭出来应该会显得更蠢,那还是别哭了。
为掩饰心中巨大到让他感到无比崩溃的尴尬,六皇子干咳了两声,才故作镇定地说:“自己能下来就好,能下来就好。”边说,边不动声色的将撸起的袖子放下了。
云栖也很尴尬,若可以,她真想找个瓦缝钻进去。
莫任性,任性必被捉。
她发誓,她往后再也不干爬房顶这种又任性又危险的事了。
真是害人又害己。
“你为什么坐在屋顶上哭?”六皇子强忍住掩面遁走的冲动,望着云栖很不放心的问。
很明显,她是坐在屋顶上,这点赖不掉,但她却没哭呀。
“奴婢……没有。”云栖答,正对上六皇子那双比琉璃珠还晶莹剔透的眼,心头一烫,慌忙移开视线,“没有”二字说得心虚极了,完全没有说服力。
“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六皇子问,“我不是跟你说过,若有人敢为难你,你只管报我的名号,你都忘了?”
若此刻云栖在看六皇子,那她一定能在六皇子眼中看到一丝淡淡的委屈。
你怎么可以忘了我说的话。
我不高兴。
你怎么可以让人欺负你。
我不许。
“殿下,没人欺负奴婢。”
“那你为何要哭?”
“奴婢没哭。”云栖连忙揉了揉眼,您看,都没有泪。
才怪,眼睛红得跟兔子似的,还说没哭。
“常寿,你说她哭了没有?”六皇子转头问。
得此一问,常寿特别认真负责地观察了一番,才答:“哭了。”
六皇子望着云栖,一副我就说我没看错,你还不赶紧说实话的样子。
云栖妥协,好吧,就当她哭过吧。
可是,“真的没人欺负奴婢,奴婢就是想爬到高处坐坐,吹吹风。”
“爬高?吹风?你病好了吗?”
云栖被问住了,嗫嚅了半晌,才硬着头皮答:“回殿下,已经好了。”
“常寿。”六皇子故意抬高声量,“你立刻去把张太医请来。”
请太医?别!
云栖只好认怂,“殿下,奴婢还在吃药。”
他就知道!脸色苍白成那样,还敢说自己病好了。
“胡闹!”六皇子语气不重,却能听出有些生气。
云栖惭愧,“奴婢错了,甘受殿下责罚。”
“谁说要罚你了。”六皇子神情纠结地看着缩坐在屋顶,脸上尤带着病态的云栖,“你还病着,何必要这样折腾自己。”
“奴婢喜欢爬到高处远望。”云栖说着,转过头举目望向远方,之前的焦灼紧张之色尽数褪去,神情看起来宁静又从容。
六皇子心头一热,记忆深处有一个人,也很喜欢爬到高处眺望远方。
很多次,他在低处抬头仰望那个人,问:在那里能看到什么?
那个人都是笑而不答。
“在那里能看到什么?”六皇子忍不住问云栖。
云栖转过头,冲他莞尔一笑,“殿下自己上来看看不就知道了。”
作者有话说:
好喜欢楚恬一见到云栖就又紧张、又笨拙、又有些孩子气的样子,这很少年。
对嘛,他本来就是个少年呀~
第42章
若想知道在上面能看到什么, 何必要问人,自己爬上去看看不就好了吗?多简单的道理。
六皇子恍然,眼睛一亮,却又立刻黯淡下来。
倘若当年他便想到, 就不会回回都站在低处,傻傻地仰望那个人,问着同一个愚蠢的问题了。
他永远都忘不了在那清皎却泛着瑟瑟寒意的月光下, 那个人独自坐在高处, 单薄又孤绝的身影。
如果当时他能去到那个人身边, 陪那个人一起坐坐, 记忆深处,那个人的笑容应该就不会永远都是那么忧伤又勉强了吧。
只怪他当年太年幼,太愚钝、太怯懦、太……如今已是追悔莫及了。
屋顶上,云栖真想狠狠抽自己两个大嘴巴, 她的脑袋是不是被太阳晒傻了?
她为什么要对六殿下说那种蠢话!
为什么要公然怂恿六殿下爬到屋顶上!
话已出口,收不回来了,云栖只能赶紧冲六皇子挥手, “殿下,您可千万别上来!”
六皇子回神, 被云栖惊得心头一紧, “你坐着别乱动, 仔细摔……你手怎么了?”
她的手?
云栖连忙收回手, 吓了一跳, 她怎么会一手心的血?
虽然血已经干了, 但乍一看去,这满手的血还是挺吓人的。
这是什么时候弄伤的?
云栖努力回忆了一下,才想起之前她梦中挣扎,从躺椅上摔下来的时候,是手心和膝盖先着的地。
手心应该就是那个时候不小心蹭破的。
她真是心又大,又出奇的扛疼,怎么就一直没发现呢。
自己受了伤,还要别人来告诉,也没谁了。
“手怎么出血了?”见云栖半天不言语,六皇子又急着问了一遍。
那个……云栖心里一慌,下意识地就把手背到了身后。
“别藏了,我都看见了。”六皇子说,听声音似乎是有些不高兴。
云栖连忙偷瞄了六皇子一眼。
这人长得好看,生起气来都不叫人觉得凶,生气不像生气,更像是在……撒娇,一旦与人起了争执,应该会很吃亏。
不过斯文儒雅如六殿下,怎么会轻易与人争吵,应该不存在这种困扰吧?
云栖想着,忍不住低下头,浅浅一笑。
“还笑?手不疼吗?”六皇子问。
呃……她明明已经笑得很小心很克制了,六殿下的眼神未免也太好了。
云栖有些难为情,不由得将头埋得更低了些。
六皇子后悔了,他方才未免也太凶了,凶到把人吓得都不敢抬头看他了。
别不看他呀!
“你…你看着我。”六皇子对云栖说,紧张到竟有些结巴。
云栖犹豫,不太敢看六殿下。
她承认,她有些害怕跟六殿下四目相对。
每一回四目相接,她就心跳得飞快,快到像要跳出来似的。
可六殿下既吩咐叫她看他,她也不好违逆六殿下的意思。
于是,云栖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快地瞧了六皇子一眼,快到六皇子都没发现云栖已经看过他了,急得生生把手边的衣袍都抓皱了。
你看我,快看我,我一点儿都不凶,你别怕我。
六皇子身旁,常寿一头雾水。
他们殿下和屋顶上那位红眼小白兔姑娘这是在?
六皇子挫败极了,看都不肯看他一眼,看样子他是被讨厌了。
既然人家不爱理他,那他还是识趣一点,不要再继续纠缠,以免更招人厌烦。
六皇子一脸落寞,转身便要走。
不行!话还没问清楚呢,他实在不放心。
于是,六皇子又立刻转回身来,仰头望着屋顶上的云栖问:“你的手是怎么弄伤的?”
“回殿下,是奴婢没留神摔了一跤,自己弄伤的。”
为什么不是被人打伤的!
若是被人打伤的,我便能把那个欺负你的混账东西揪出来,狠狠揍一顿给你出气。
现下,我总不能去把磕伤你的那块地掀了……
“从今往后,你不许再受伤。”
做奴才的,每日都要做各种各样的粗活,磕着碰着是常有的事,一点儿伤都不受……这个难度也太高了,云栖可不敢答应六皇子,思来想去,才勉强挤出一句,“借您吉言。”
“噗。”常寿终于没忍住笑了出来。
“笑什么笑。”六皇子白了常寿一眼,“说正经事呢!”
常寿连忙告罪,脸上却分明还是拼命憋笑的表情。
六皇子见他那副傻样,也忍不住笑了。
屋顶上,云栖远远望见那主仆二人突然间都笑了,有些弄不清楚状况。
可见两人笑得开怀,也不由得跟着勾起了唇角。
她看他了,是笑着看的。
好,真好。
六皇子把这一切都归功于常寿,向常寿投去极为赞许的目光,“回去有赏,你自己琢磨琢磨想要什么。”
“啊?”常寿疑惑挠头。
常寿知他们殿下人好心又细,念他们奴才月例微薄,常常赏这赏那,贴补他们。但殿下每回赏赐,都会寻个由头。
就比如,今儿茶泡的好,纸裁的整齐,棋盘擦得干净。
总之,只要有赏,就一定有缘故。
像这样莫名其妙就得了赏赐,还是头一回。
不过有一点常寿心里有数,他得赏一定是沾了屋顶上那位红眼小白兔姑娘的光。
“你别愣着了,快下去洗手上药。”六皇子与云栖说。
云栖松了口气,她终于可以动了。
之前,六殿下一直叫她别动别动,她便不敢乱动,腿脚都坐麻了。
不过云栖却没急着下去,她冲院墙外的六皇子躬了躬身,“那日长街上,多亏殿下出手相救,奴婢才能捡回一条命。救命之恩,没齿不忘,奴婢感激殿下。”
他不需要她的感激,也不需要她没齿不忘他的恩情,他只要……
六皇子望着云栖,神情认真又略带幽怨,“你只要能记住,我跟你说过的话就好。”
云栖连忙点头,表示绝对不敢忘。
“那我之前跟你说,叫你不许再什么?”六皇子问。
云栖答:“不许再受伤。”
“倘若有人欺负你,你要怎么做?”
“报殿下的名号。”
“那我是谁?”六皇子笑。
“是六殿下。”云栖也笑。
六皇子十分满意地点了点头,正预备再说什么,却忽然听见墙那头传来一声女人的惊呼。
“哎呦,祖宗!你怎么上房了?你在上头跟谁说话呢?”
此声乍一响起,六皇子比云栖还要紧张。
明明中间隔着一道高高的院墙,墙内的人根本看不到墙外,可六皇子还是匆忙拉上常寿,贴到墙根底下躲着。
六皇子如此,自然不是为自己,而是怕会给云栖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这宫里的人最擅长捕风捉影,造谣生事,若叫个长舌的瞧见,他和云栖这样墙里墙外的说话,转过头还不定要编出如何离奇又龌龊的故事四处宣扬。
姑娘家的声誉很要紧,他得小心护着。
“姑姑,我……”云栖正预备如实告诉赵姑姑,她正和六殿下说话,谁知余光扫过,墙外的宫道上,已经不见六殿下的踪影。
六殿下已经走了?走的还挺快。
刚从前院晒完被子回来的赵姑姑,简直快被云栖气死加吓死,“你先给我下来,下来以后再说!”
第43章
赵姑姑既已发话, 云栖哪还敢磨蹭,连忙起身往下爬。
一个姿势僵坐了半天,又被大太阳晒了半天,浑身痛麻不说, 头也微微有些发晕。
再加上,下梯子本来就比上梯子要难些,折腾了好一会儿工夫, 云栖才从屋顶上爬下来。
赵姑姑眼尖, 云栖才刚一落地站稳, 她就发现云栖的手出血了。
眉头一蹙, 问:“这是怎么弄的?”
云栖很老实地指了指不远处葡萄架下,那张翻倒在地的躺椅,“不小心摔的。”
赵姑姑一声叹,“病了这一场, 你倒是转了性子,原本那样稳重的人,竟变得这般冒失, 我才走开一会儿,你就敢上房。”
云栖自知有错, 一句也不辩解, 任由赵姑姑数落。
瞧云栖小脸苍白, 满脸都写着“我很虚弱”, 赵姑姑便没忍心再说云栖什么。
“罢了, 快跟我去把手洗洗干净, 再抹上药。”
云栖乖乖点头,任由赵姑姑扶着,一道往水井边走去。
院墙那边,六皇子一直贴靠在院墙外,并没有急着离开。
在确定云栖已经平安的从房顶上爬下去以后,六皇子终于长长的舒了口气。
听墙内脚步声渐远,六皇子才离开墙根。
六皇子一向都很厌恶那些爱偷听墙角的奸猾小人,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也会学人偷听墙角。
虽说事出有因,并不存在任何见不得人的龌龊目的。
那也很羞耻,很不君子。
眼下,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处宫道十分偏僻,半天都没人经过。
否则,一旦叫人瞧见,他一个皇子竟然躲在西苑嫔妃居所外偷听墙角,要澄清起来会很麻烦。
“殿下,咱们还去归燕阁瞧四公主吗?”常寿小声询问。
“当然。”六皇子应道,“咱们此番前来西苑,不就是代五哥给四姐送生辰贺礼的吗。”
稀奇,真是稀奇呀!
他们一向耿直的殿下,竟也有这口是心非的时候。常寿惊奇不已。
若殿下来西苑只是为见四公主,进了西苑以后,便该一路往东走,何必要绕远走西边这条宫道呢?
之前,他还为殿下为何要舍近求远,挑这条远路走纳闷,这会儿全明白了。
殿下是为方才屋顶上的白兔姑娘。
常寿还记得,那日在长街上,殿下唤那姑娘云栖。
不只唤得急,唤得特别熟练,就像已经喊过八百回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