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北游垂眸低首,“当年怪我医术不精,竟没瞧出昭仪娘娘是被人下毒所害。”
楚恬走上前,轻轻拍了拍张北游的肩膀,“这不是你的错,我怎么会怪你,我不许你多想。”
张北游微微点了点头,凝重的神情多少松快了几分。
他重新背紧了诊箱,转身朝殿外走去。
“我听六殿下说,妹妹入宫那年意外磕伤了头,入宫以前的事都不记得了。”安知易说着,不由得抬手轻轻摸了摸云栖的头。
就在安知易的手,触碰到她头顶的瞬间,无数记忆如海潮一般向云栖涌来,她一时不知该说是她得到了原主的记忆,还是她终于想起来了。
这如亲身经历过一般真实的记忆,让云栖觉得她就是安知昀本尊,并非一个魂穿过来的人。
或许魂穿之前的那一切,才是意外,才是大梦一场。
不觉间云栖已经泪流满面,她泪眼朦胧地望着眼前的哥哥,“我想起来了,都想起来了。我想起爹爹过世后,娘亲便带着我和哥借住在舅舅家。一日,爹爹的一个旧友郑叔叔找上门来,见我们生活窘迫,哥连学堂都上不起,郑叔叔便请求娘亲允许哥跟他走。
郑叔叔说,哥身为罪臣之子,不能参加科举,如此便很难出人头地,有个好前程,便不可能达成为父洗冤的心愿。郑叔叔要哥随他去北关,去军中,说会好好培养哥,让哥成为一个有出息的人……”
安知易望着云栖,双眼也红了,“当时娘亲叫我自己拿主意,我虽然舍不得娘亲和妹妹,但为了能有出息,能为爹爹洗刷冤屈,也为了能让娘亲和妹妹过上更好的日子,我决定随郑叔叔一道去北关。
去到北关安顿下来以后,我每月都会给娘亲和妹妹写一封家书,可我却从未收到娘亲和妹妹的回信。
昀昀,哥写的那些家书,你与娘亲都没收到吗?”
“只收到过一封。”云栖说,“收到哥的家书,知哥已经平安到达北关,娘总算安心些,立马就提笔给哥写了一封回信。尽管再没收到哥的家书,但直到娘……直到娘亲去世前,每月都会给哥写一封信,哥一封都没收到吗?”
安知易摇头,眼中是深深的遗憾与悲痛,“娘亲的簪花小楷最好看了,可惜我一封娘亲的亲笔书信也没收到。”
“一定是舅母搞的鬼!”云栖恨恨道,“舅母说她在驿站有熟人,每回娘要给哥捎信,舅母就抢着去跑腿。如今想来,舅母根本就没把娘亲写给哥的信邮驿出去,还把邮资给私吞了。不止如此,为了让娘亲担心哥的安危,不断给哥寄信,她还把哥邮驿回来的家书都给藏起来了。”
“怪不得!”安知易悲愤难抑,“这个女人简直!”
简直太不是人了!
云栖在心里暗骂一声,又看着安知易,柔声问:“哥告诉我,这些年哥在北关过的好不好?”
安知易勉强压下心中怒火,温声与云栖说:“去到北关以后我才知道,郑叔叔是镇守北关的定北侯顾诚顾侯爷的左膀右臂,承蒙侯爷和郑叔叔的教导与提携,我如今在军中已经大小是个参将了。”
云栖莞尔,“年纪轻轻就已经是参将,我哥真有出息。”
面对云栖的称赞,安知易却丝毫不感到得意,“若知我这一走,便是与娘亲的永别,若知会剩下妹妹一个人孤苦伶仃,受尽苦楚,我当年一定不会走。”
安知易说着,慌忙别过脸去,但云栖还是看见了,看见了一行热泪顺着她哥哥轮廓分明的脸颊淌落下来。
“哥……”云栖轻唤一声,也险些跟着哭出来。
半晌,安知易才渐渐冷静下来,他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泪,问:“昀昀,娘亲是哪一年过世的?”
云栖答:“哥走了不到一年,娘亲就病逝了,又过了两年,舅舅也病逝了。舅舅病逝后又一年,舅母便改嫁,之后就随她丈夫离开京都城,回了她丈夫的老家。舅母嫌我累赘,不肯带上我,便将我卖进宫里做了宫女。”
“累赘?这个女人还是人吗!”安知易气得握紧了拳头,“我每月邮驿家书回来,都会随信附上一些银两,那些银两足够娘亲和妹妹生活。那恶妇将银两尽数私吞后,不但不心怀愧疚,好好照应娘亲和妹妹,竟然还这样对你,世上怎么会有如此贪婪又恶毒的人。”
云栖也是气极痛极,“若能收到哥邮驿回来的银子,娘亲也不会因为请不起郎中,吃不起药,带着牵挂与遗憾离开人世。”
“这个毒妇,无论天涯海角,我绝不会放过她!”安知昀咬牙切齿。
另一边,楚恬也暗下决心,绝不放过云栖那个恶毒至极的舅母。
“昀昀,这些年你受苦了,是哥对不住你。”安知易说,眼眶又有些发烫。
“不苦,哥,我真的不苦。若当年我没有入宫,只怕也没机会遇见六殿下。”云栖说着,不由得往楚恬那边瞧了一眼。
四目相对,情谊缱绻。
云栖淡淡一笑,收回目光,“哥长我五岁,今年已是加冠之年,还没成家吗?”
“未能找到娘亲和妹妹,不知娘亲和妹妹是否安好,我怎能安心成家。”安知易道。
这时,楚恬走上前来,“如今安兄已经找到妹妹,也该考虑考虑成家的事了。昨日才收到姨母寄来的信,说晗烟表妹背着姨母偷偷离家,追来京都城寻安兄了。”
第429章
“晗烟她……”安知易显然是被惊住了, 怔忪了片刻之后才急道, “简直胡闹,北关与京都城远隔数千里, 她一个姑娘家只身上路, 万一遇上什么危险可怎么好。”
“安兄稍安勿躁。”见他未来的大舅哥比热锅上的蚂蚁还急,楚恬连忙安抚说,“姨母发现晗烟表妹独自离家后,立刻就派人去追。人是追上了, 却无论如何不肯回去。奉命去寻表妹的那队人,只好一路护送着表妹往京都城走, 估摸着这两日, 表妹他们一行就该到了。
安兄, 你别怪表妹任性, 她也是太担心你才会如此。姨母在信上说了,说表妹是怕你来京都城找到妹妹, 就不回去了。”
“我哪舍……我不怪她, 这回的事全都怪我。”安知易轻叹一声, 懊恼道,“之前她曾与我提过多次, 说想随我一道来京都城。那时我心里只想着, 此行是随侯爷进京捉拿叛军, 我还有护卫懿宁长公主的重任在身, 此行危险重重, 实在不便带晗烟随行。
我了解晗烟, 知她并非任性妄为,不明事理的姑娘。这全都怪我,怪我临行前没有与她好好把话都说明白,承诺我一定会回去,平平安安的回去。”
楚恬唇角微扬,温浅一笑,“这些心里话,安兄还是见了表妹以后,再亲口与她说吧。”
安知易听了,耳尖迅速染上了一层薄红,却还是强忍着害羞认真道:“我会好好向晗烟认错。”
“哪个……”一直从旁默默听着楚恬和安知易说话的云栖,终于找到机会问了一句,“什么表妹?什么晗烟呐?”
见安知易几次欲言又止,很不好意思的样子,楚恬决定替他未来大舅哥解释一下。
“云儿可记得,我之前曾与你提过,如今镇守北关的定北侯顾诚,是我姨丈。”
经楚恬这么一提,云栖才恍然,这事早在殿下与她说起之前,她就已经知晓了,她怎么就把这茬给忘了。
如此说来,这些年来,她哥哥一直都在殿下姨丈的麾下,深受殿下姨丈的照顾。
这是什么奇妙的缘分!
不过,更有缘分的事还在后头。
“这些都是姨母在信上说的。”楚恬先笑呵呵地望了安知易一眼,才接着与云栖解释,“姨母说,表妹八岁那年,第一次见到十三岁的安兄,就立誓长大以后要嫁给安兄。姨母只当这是小孩子的玩笑话,却不想表妹是认真的。
此番,姨丈奉命带兵护送懿宁姑母入京,并奉命肃清羌国余孽,以及与皇后联手谋反的镇国公杜泫麾下的叛军。安兄被选中随姨丈同行,并被委以重任。表妹担心安兄的安危,又知安兄已经打听到妹妹的下落,怕安兄这一走就不会再回去,情急之下便一路追来了京都城。”
好一个勇敢无畏,至情至性的女子!
云栖欣赏极了这位晗烟姑娘。
“哥。”云栖看向安知易,“老实说,我有些心疼我未来嫂子。”
安知易无比内疚地垂下头,“是我对不住她。”
云栖抬手,轻轻拍了拍她哥的肩膀,“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回头见了晗烟姑娘好好跟人家认个错。还有,赶紧把婚事给办了,我好想好想要这个嫂子。”
安知易被云栖如此直白的催婚给闹了个大红脸,一张俊脸除了红以外,还带着十分明显的担忧之色,“我未能顾及她的心意,惹她伤心,害她受苦,我怕她不肯嫁我了。”
“那就求她!”此刻云栖的气场并不像个妹妹,而像个娘亲,“死皮赖脸,撒泼打滚的求!”
安知易听了这话,竟然点头应下,“我知道了。”
楚恬根本无法想象,他高大英俊,器宇轩昂的大舅哥撒泼打滚是什么样。
云儿,咱知易哥哥是个特别老实的人,你说的玩笑话,他真的真的会当真的!
在达成默契之后,云栖和安知易决定先帮着楚恬将眼前需要解决的事,全部处理妥当,之后兄妹二人再叙不迟。
“殿下,有什么末将能出力的地方,您尽管吩咐。”安知易对楚恬恭敬道。
“宫中余下的事,由我来料理就好,安兄出宫去帮姨丈善后吧。”楚恬十分体贴的做出安排。
去未来的老丈人面前,多表现表现总是没错的。
大舅哥,我只能帮你到这儿了。
安知易为人耿直却不傻,知他未来妹夫的用意,对她未来妹夫很是感激。
“那末将就领命出宫了。”安知易说完,不舍地望向云栖。
楚恬立马往云栖身边站了站,“安兄放心,我会好好照顾云儿。”
安知易冲楚恬拱手一礼,又对云栖说:“昀昀,我今日怕是回不来,咱们恐怕要明日才能见了。”
云栖莞尔,“明日我会亲手做一桌菜,给哥接风洗尘。”
安知易欣慰一笑,“我们昀昀真的长大了。”
……
送走安知易以后,楚恬便唤了常寿跟和顺进来,分别与两人交代了几桩要办的事。
两人匆匆进来,又匆匆离去,常寿只来得及冲云栖笑笑,都来不及与云栖说上一句话,这令常寿感到特别郁闷。
“殿下把事都交给常寿跟和顺去办了,您自己是有更要重的事去办吗?”云栖不解道。
“那是当然。”楚恬说着,牵起云栖的手,“我们云儿劳苦功高,还有什么事比陪着云儿更重要。”
云栖垂眸,稍稍犹豫了片刻,才抬眼望向楚恬,眼珠澄亮的宛如两颗琉璃珠,“殿下,其实我之前与越姑姑说的不都是假话,那句恨不得陛下死,是真心话。”
楚恬听了这话,慌忙抓紧云栖的手,好像生怕云栖会逃开似的,“云儿,对不起,任凭那个人再心狠手辣罪不容诛,他也是我的生身父亲,我不能为你去杀了他。云儿,我会对你好,余生都会全心全意只对你好,你不要因为他不要我好不好?”
“不好。”云栖道。
楚恬几乎快哭了。
云栖却是温然一笑,“殿下不能只对我好,也要对我哥哥好,对太子和太子妃好,对四殿下,五殿下,七殿下好,还有四公主,张太医……总之,殿下要对所有对你好的人好,更要对你自己好。”
话说到这儿,云栖不由得紧紧回握住楚恬的手,“阿恬,我刚刚向你坦白,说我厌憎痛恨陛下,就是想要告诉你,我不在乎你是谁的儿子,我爱你,想要你,你一辈子都别想甩开我。”
“云儿……”楚恬毫不在意殿外人来人往,只管将云栖紧紧拥入怀中。
这些日子以来,一直积压在心中,无时无刻不在摧残折磨着他的不安与焦虑,在顷刻间就烟消云散了。
……
楚恬与云栖一同从清正殿到了北宸宫,原是打算找太子商议后续的一些事,不想太子还在关起门来哄媳妇,暂时没空见人。
于是,两人只好先去云栖住的偏殿坐一坐。
两人一进屋,就见张北游坐在桌旁的圈椅上,悠闲地喝着茶。
鹦鹉白白则蹲在桌上埋头嗑瓜子,每磕好一粒,便一脸谄媚地送到张北游手边。
见云栖回来了,白白立刻扔下瓜子,眨着水汪汪的豆眼飞扑进云栖怀里,“白白不吃药!不吃药!”
张北游见状,赶忙笑嘻嘻的解释说:“我逗它呢,没想到这小呆瓜竟当真了。”
谁是小呆瓜?你才是小呆瓜!你全家都是小呆瓜!白白怒视张北游。
云栖笑着挠了挠白白的脑袋,安抚说:“兄长是在跟你闹着玩呢,白白不怕。”
半分也没消气的白白,委屈巴巴地往云栖怀里钻了钻,人家好委屈,一定要云云亲亲抱抱才能好。
一旁,楚恬轻咳一声,目光如刀。
白白一个激灵,连忙从云栖怀里钻出来,扑棱棱飞到一旁的椅子扶手上。
楚恬对白白的乖觉感到十分满意,随手扯下腰带上一粒宝石珠子送给白白,“行了,自个玩去吧。”
这位美少年虽然一贯很凶,但也一向很大方。
特别喜欢金闪闪,亮晶晶之物的白白,喜滋滋地衔着宝石珠子飞走了。
而以大欺小,恃强凌弱,还被抓了个现行的张北游张太医,佯装镇定地提起桌上的茶壶,为云栖和楚恬各斟了一杯茶,叫两人赶紧坐下来歇歇。
云栖与楚恬一同入了座,刚一坐定楚恬就急着问张北游,“四哥的耳疾,这阵子恢复的如何?”
张北游答:“四殿下如今用的药,是我与我家老爷子一同想出来的,药效比我之前自己想的还要好,加之四殿下是个再听话不过的病人,一切都谨遵医嘱,四殿下耳疾恢复的比我预想中还要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