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来以为,我已经不会怕任何事。”
贫穷不能打败她,强权不能令她屈服,就连校园暴力都不可能使她折腰求饶,云飞镜曾错以为,她可以无坚不摧。
然而直到林桓被送往医院急救的消息传来,云飞镜才骤然惊觉,她依旧在惧怕直面亲友的不幸。
原来,她竟然会如此惧怕生命中的别离。
在车内空调打到十六度的现在,云飞镜的冷汗却已经流满了后背。
她近乎强迫性地,反复回想起自己母亲临终前没有血色的面容。
那毫无生气的死白,似乎正在和林桓苍白的脸孔缓缓重合。
罗泓一侧头便看见她连目光都有些涣散的脸,心中猛然抽紧。第一次的,他不假思索地按上云飞镜死死抓住座椅套的右手,发觉手掌下的皮肤已经冷得惊人。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云飞镜的手,几乎没有经过任何思考。
沉吟片刻,罗泓缓缓开口。
他没说自己也经历过相似的事。他的父亲在任务中重伤,年幼的他和母亲匆匆赶到医院,隔着病房,送走了自己父亲的最后三十六个小时。
他没提人间的生离死别被浓缩在短短一天半时,给年幼的他带来过怎样的无法承受的痛苦和冲击。
他没和云飞镜比惨,当然也更不自以为是地说“我非常理解你”。
罗泓只是问她:“你相信林桓吗?”
“……什么?”云飞镜有点迟钝地转过脸,又重复了一遍,“什么?”
“还记得吗,医生一直在给他预设死亡时间。连续三次。”罗泓轻声提醒云飞镜,“最近的一次死亡预警是十二岁,但林桓从不相信。”
他和普通男孩一样打篮球、考学年第一、额外接单写编程、关注新闻和八卦、在云飞镜面临危险的时候挺身而出,还和他们一起预备将要到来的数学和物理比赛。
他始终在尝试人生中最光彩的那些可能,而且从来也不服输。
想到三个人在半年来相处过的那些时光,云飞镜的神情微微一动。
“相信他,相信我们的朋友……”罗泓的声音缓缓低下去,像是虔诚的祈祷,却又如同末路的叹息,“他一定会醒过来,只要他醒过来……”
云飞镜深吸一口气,从收到消息的那一刻起,就变得僵冷麻木的心脏,终于在胸腔里充满憧憬的跳动。
她一下子明白了罗泓的意思:“只要他醒过来,我们就可以做所有我们能做的事。”
云飞镜现在不缺财富,她愿意用钱为朋友买来健康,无论是换心肺手术也好,从国外实验室购买特效药也好,都是她力所能及的事。
林桓想要获得更多的认可,道路又和罗泓在某方面重合。他们可以做一对搭档,做朋友,做对手,一起迈入恢弘的科学世界,探索一切可行的未知,绝不辜负他们曾来过的世界。
罗泓的喉咙略微有些发堵,但他按住云飞镜的手却依旧还那样稳定,声音里甚至没出现一丝颤意。
“不要害怕,飞镜,我相信生命会有无数可能。”
云飞镜下意识反握住罗泓罩住自己手背的手掌,受到身边这个男孩的态度影响,她的呼吸轻缓下来,就像是从他那里汲取到了力量。
多年以后,她依然记得这一段路。
在恐慌如同涨潮般,缓缓将她没过的时候,罗泓始终坚定如一盏不灭的风灯。
来自他的光芒和温暖,能让人的心灵都变得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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轿车刚一停在医院门口,云飞镜就跳下了车。
她和罗泓分别从车门的左右两边下车,姿态完全就是在跑,然后飞快在车头汇合,一路快走进了电梯,直接坐到急救室的楼层。
程秘书早抵达了那里,如今正和学校的老师一起,陪同在林桓的父母身旁。
云飞镜一眼就认出了林桓的母亲,她的眉眼长得和林桓十分相似,如果不是双眼微红,看起来会更像。
她是个皮肤白皙的美人,尽管此时只穿着一双拖鞋,手指也已经不自觉地把膝上裙子的布料都抓皱了,但她的神情依旧非常坚强。
云飞镜和罗泓快步走到程秘书身边,程秘书不着痕迹地看了罗泓一眼,微弯上身,恭敬地低声和云飞镜汇报情况。
“现在还在抢救。刚刚有医生出来过一次,抢救紧急,大家不敢耽误医生的时间,没问他具体情况。但从里面的声音听,情况应该没有恶化。”
云飞镜稍微松了一口气。
“没有消息也是好消息。”
云飞镜的目光在林桓的父母身上短暂地停顿了一下,又叮嘱程秘书了几句。
“我会一直在这儿等着,抢救不知道还有多久,麻烦程秘书你现在下楼,给阿姨买一双平底鞋,再买两条毯子,再给大家带上订一点方便吃的东西。”
林桓母亲一定出来得非常急,不然脚上不会还穿着拖鞋。医院的空调打得很足,云飞镜担心她和林桓的父亲着凉。
程秘书全都答应下来,只是不肯自己下楼,打电话叫了助理跑腿。
云飞镜以为他担心自己,低声说:“没事的,这里这么多人呢,而且也有罗泓陪着我。”
程秘书看了罗泓一眼,什么话都没说。
大家守在急救室的门口,足足等候了六个小时。
直到晚霞铺满了天际,如火如血的火烧云延展到云飞镜视野的尽头,急救室的门才突然打开。
那一瞬间,云飞镜甚至没能看清林桓父母的动作,就见到一男一女直接扑了过去。
而她自己则是心跳如同鼓垒,下意识地抓住了身边的罗泓。
程秘书推了推眼镜,站在人群的最外侧。
“都让一让,”即使透过口罩,也能听出医生嗓音中的疲惫沙哑,“患者的情况暂时稳定了,但还要在icu住上两天看看情况……”
长长吐出一口气,云飞镜的心终于沉到了实处。
林桓被护士推出来,他躺在床上,盖着一张薄薄的被单,双眼紧闭,嘴唇发紫,脸色是不正常的苍白。
但他还活着。
生命仍在继续,有呼吸,有温度,有未来的无数种可能,再没有比这更加美好的事。
云飞镜感觉恐惧正在慢慢远离自己。
她定睛去看,只觉病床上麻醉中的林桓的脸,和母亲临终前苍白的面容,分明没有一丝重合。
医院的空调打得很足,云飞镜露在外面的手臂温度已经很冰冷,但她却从内心里感到温暖。
她肩头忽然一重,是罗泓用力按了按她的肩。
云飞镜抬起头来和罗泓对视,此时此刻,一个眼神便已胜过千言万语。
程秘书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和云飞镜报告行动:“省一里正好有心脏病方面的专家,我已经预约了他的号,明天上班就可以给林桓同学问诊。还有医院账户里事先打进去过十万块钱,特护和病房也都已经联系好。”
云飞镜十分赞同:“好,我知道了,钱的事我一会儿会去和叔叔阿姨说。”
“还有一件事……”程秘书的口吻难得地有些迟疑,他不动声色地看了罗泓一眼,没有直接说明。
罗泓有些诧异,但完全会意。他和云飞镜低声交代了几句,就追上前面的大部队,和他们一起送林桓进了icu。
云飞镜看着罗泓走远,眉头微皱:“是什么事让你这么犹豫?”
程秘书唇角微动,扯出一个还不成型的苦笑,像是他自己说来都觉得太过巧合一般:“周总……周总他也在这家医院。”
“……”
“周少正好也在。”程秘书晃了晃手机,示意他也是才接到消息,“他刚到。”
第105章 做出了
周靖居然也在这家医院?
云飞镜听到这个消息, 顿时觉得有些意外。
不过仔细想来也不稀奇,省一院本来就是以脑神经科闻名,不要说周边的市县,就连外省的病人也经常会来此求医。
在脑外科的医疗水平和仪器的先进程度上, 省一院甚至能和首都相比。
在这样的先决条件下, 周靖会选择就近医治, 完全是合情合理的举措, 并不让云飞镜特别奇怪。
程秘书看着云飞镜,另隐下一部分周靖曲折的求医过程没有提及。
这部分内容,云笙和云笛两兄弟都示意过他可以选择性缄口, 如果云飞镜没有追问, 他自然主动没有吐露的必要。
周靖此前曾经去首都求医过, 只是首都的医院确诊后, 认为即使开刀懂了手术, 癌细胞的扩散也只能抑制, 不能阻止。
而且鉴于周靖的身份和社会地位, 医生们给出了几个比较稳妥保守的治疗方案。
这样的治疗方式无疑非常昂贵, 它们能够延长周靖的生命,却对他很快就要面对死亡的事实无可挽回。
周靖身边的亲信曾经劝说过他接受其中一套方案, 然而周靖本人对此并不满意。
脑部的癌变无疑在生理程度上影响了他的认知和决断, 在卧病在床的这段时间里, 周靖本人气质里那种天然的刚愎自用, 在此时显露无疑。
年轻的时候,他靠着意气风发指点江山的模样,吸引到了云婉的爱慕。而他近乎铁腕的果断和决策, 打下了周氏的大片江山——当然,也同样招来了意欲和他同归于尽的仇家。
随着年岁渐长, 他的这份独断专行的本性,并未因岁月的打磨而变得圆滑,只是变得更加善于隐藏。
单看他当初顺着自己心意,随便摆弄云飞镜人生的模样,再看他对周海楼失败的教育,就能窥得他固执己见的脾气。
说来也是造化弄人。周靖父母早逝,云婉又因他的牵连而死。到了如今,能和他在一个户口本的亲属,就只剩下儿子周海楼,还有女儿云飞镜。
然而云飞镜始终不肯承认他这个父亲,至于周海楼……周海楼哪里做得了他的主。
于是,当他一意孤行,誓要和命运分个高低上下,要采用生存率更高,但也几率更小的治疗手段时,没有一个人能拦住他。
如果他还拥有一个正常的家庭,如果云婉还活着,此时她能替周靖做主,不让他跳进这一场生死的豪赌。
假如云婉只是因病逝世,没有因周靖的缘故被人绑架,那云家还会和他保持着亲属关系,算是他的大舅子,在这种决策上,说什么都会多劝劝他。
可惜,周靖已经众叛亲离。
最先进,却也未完全成熟的治疗手段确实有效,但却是一记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杀招。在癌细胞被杀死的同时,周靖的脑神经也产生了不可逆转的损伤。
在经过治疗后,他大半的时间都意志昏沉,十分嗜睡,很少会有清醒的时候。助理按照他术前的交代,把他转回了家乡的医院。
根据助理的回忆,在即将被推进手术室之前,周靖特意交代了助理,一定要让他回到a市。
他那时是否就已经产生了冥冥中的预感?
谁都不会知道了。
程秘书只知道,现在周靖住在特护病房里,周氏出事,他全程都没法给周海楼提供丝毫的点拨。
现在两位云总接手了周氏,周大少的时间一下子又空闲了下来,从此便三天两头地往医院跑。
按照两位云总的交代,程秘书不对她的决定作出干涉。
云笙和云笛不会主动告诉云飞镜周靖的现状,担心她年纪还轻,听了以后会贸然心软。
但他们也不会阻止云飞镜获得周靖的信息,以防她日后回忆起来,会为此事感到无法弥补的缺憾。
云飞镜听到了这个消息,只沉吟了片刻,就做下了决定。
“我会去看看。”
如果不是林桓突然被送进医院抢救,云飞镜也不会发现,原来自己内心深处一直都潜藏着关于死亡的阴影。
在她内心的某个角落,仍然住着那个失去妈妈的小女孩,在与自己血脉相连的亲人逝世后,她便举目无亲、无依无靠,每天早晨刚刚睁开眼睛,就嗅到空气中无处不在的紧迫和惶恐。
可现在已经不一样了。
她有亲人、有朋友、有更好的成绩、有神秘空间里的系统,有梦想也有一片坦途的未来。
她已经变得很有力量。
云飞镜坚定地想道:我可以面对所有的事情——无情无义的父亲、生理学上的父亲的重病、又一张病体支离的面孔,还有更多更多。
——她的妈妈至死也没能见到那个男人一眼。
云婉临终前死死掐着云飞镜的手腕,将死之人的力道竟然把云飞镜的皮肤箍得泛紫,她的指甲陷进云飞镜的肉里,留下了四个月牙般的白痕。
即使每一下的呼吸都快耗尽所有力气,云婉也久久都不肯闭上眼睛。她实在是不放心,她的孩子还那么小,孤身一人,要怎么在这个陌生的世界中存活?
最后云飞镜跪在她的床前,她没流一滴眼泪,三指并齐举在耳边,一字一顿地向她的母亲发誓。
她发誓自己会好好活着,无论遇到什么,无论面对什么,我永远都会活着。先是活着,然后要活得好。
而在心里,在云婉听不到的地方,云飞镜也另立了一个誓言——
如果她当真有父亲,如果她的母亲的经历当真另有隐情,那她一定铭记不忘,永不原谅。
无论是上一代的恩怨,还是过往曾经遭受的欺凌,如今都是该结束它们的时候了。
……
在推开特护病房房门的时候,云飞镜差点没认出躺在床上的那个人就是周靖。
她和周靖只见过几次面,实在不太熟。
如今周靖瘦得脱形,和她印象里的样子便相去甚远。
病房里没留特工,只有两个人守着,一个是周海楼,一个是华秘书。
在看到云飞镜的瞬间,两个人不约而同地露出了意外的神色。
华秘书尚且稳重一点,对着云飞镜点头问好,周海楼则是立刻站了起来,一副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的样子,还差点打翻了水杯。
“你……”他磕磕绊绊地说,“你来了……”
“我来看一眼。”云飞镜平静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