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造化弄人,她还是来了财大气粗的盛华。
王启航低下头看她一眼,说不出眼神里有没有惋惜的意思。他张开嘴,声音还是笑呵呵的,仿佛只是不经意地和云飞镜顺嘴一提:“一中今年的奖学金变成两万了。”
云飞镜心里微微一动。
“你这样的孩子我教过一个,父母出车祸走了,上面有个奶奶,高中三年咬着牙熬过,难是真难啊。”王启航背着手,眼睛也不看云飞镜,就好像只是随便扯扯闲篇。
“但考出来也就熬出来了。从此之后,大学学费有国家贷款,生活费有大学奖学金,入学时都有专门的绿色通道。他假期又有高考高分的名头当家教,最开始的日子过得是辛苦紧巴了点,但有盼头。”
“……”
云飞镜下意识地抿了一下嘴唇。
两个人说着话的工夫,已经从八楼监控室回到了四楼的考场。
王启航抬手看了下表——那一瞬间云飞镜下意识转过一个念头,就是男款表居然真有这么大的码数——然后说:“离考试结束还有十分钟,你作文写完了吗?”
“写完了。”云飞镜偏了一下头,“我出来之前提前交卷了。”
王启航有点意外:“挺机灵啊?”
云飞镜笑了一下,这回的笑意很真实,但稍微带了一点自嘲的意思:“前车之鉴还在眼前,稍微有点草木皆兵罢了。”
停顿了一下,她又补充说:“我是太年轻,所以得跟您好好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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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考语文数学,下午考理综外语。
云飞镜能感觉到,王启航老师在和她一起返回考场时,说出的那些话大概真的包含着暗示。不然解释不通为什么在考数学时,王启航这么巧合地路过了云飞镜的窗口上三次。
王老师不愧是经验丰富的老教师,对时间的把握掐得特别准。
他路过第一次时云飞镜正在算填空,路过第二次云飞镜在做排列组合题。
然后根据这两次试题的时间差,以及自己亲手出的卷子的难度,他第三次“路过”时,便不偏不倚看见云飞镜最后一道压轴大题的解答过程。
隔着玻璃窗,王启航点头对着云飞镜微微一笑,然后背着手,四平八稳、肥肉颤颤地走远了。倘若不是身材太过庞大,那气质真有几分事了拂衣去的潇洒。
中午云飞镜去食堂吃饭,幸运丸的余力犹在,今天食堂的菜色全是她最爱吃的。环肥燕瘦任由挑选,差点让云飞镜生出一种浪费粮食的冲动。
当然,她最后还是克制住了自己,规规矩矩地照常打了两个菜当做午饭。
中午的食堂通常是全校最大的聚众八卦基地,今天也没有例外。云飞镜单桌坐着,不声不响地动着筷子,实际上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有关于陈萍儿的消息,果然如同长了翅膀一样,在短短一次考试的时间内,通过各种各样的渠道四面八方地流传开来。
学生们对这次作弊事件的兴趣,主要集中在“居然抄语文,她是不是脑子不好用”、以及“哇,诬陷云飞镜,她大脑被王水泡过了吧”上面。
至于陈萍儿的下场,他们大多只说一两句,声音里带着点心有余悸:“听说退学了。家长上午过来当场领走,耗子他们都看见了。”
而这次事件旋涡里的中心人物云飞镜,反而奇异地没有受到太多关注。
或许还是因为幸运丸的庇护,再或者只是能念到高中的人都长了最基本的脑子。
——全校第一居然会威胁全校倒数帮忙作弊,陈萍儿说出这种话的时候,是不是活在梦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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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综考试卷子里,物理的出题思路比较偏门,不是简单套公式就行,挺难为人的。但云飞镜已经做过一沓吴森出品的卷子,因此提笔算到天体引力问题时,还觉得很亲切。
化学中规中矩,生物稳扎稳打,算是理综卷子进行的难度平衡。
云飞镜落笔如有神,整张卷子甚至连涂抹修改都没有一下,娟秀整洁的字体在答题卡上陈列得无比清晰,让人一眼看去就觉得赏心悦目。
要不是理综卷子没有卷面分,云飞镜单凭干净的字迹,就能和普通同学拉开一两分差距。
至于英语考试,对云飞镜而言也没有什么难度。
算起来,今天这场区考,除了语文考试时因陈萍儿而生的那场小插曲外,竟然全程都顺利得不可思议。
云飞镜的思维通畅到甚至没有任何卡顿的地方。
等英语考试的铃声响起,云飞镜抬起手让监考老师把卷子收走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心里满满地洋溢着成就感和高涨的喜悦。
这种快乐的感觉,经历过一场把握十足的考试的学生都会懂。
此前答过的四科卷子,如今像是胶片一样一帧帧飞快在云飞镜眼前闪过。那些黑白分明的笔迹,也化作一个个鲜红的+10,+8等分数评判。
云飞镜有种预感,自己这一次考得很好。
非常非常好。
她收拾好自己的涂卡笔和水性笔,解脱一样地伸了个懒腰。
长久维持一个姿势的坐姿,让肌肉都有点僵硬。现在懒筋被拉开,云飞镜眉眼间都不自觉地蓄着舒适的笑。
考场里的同学参差不齐地收拾着东西,或是三五成群,或是形单影只地往外走。
在这一小股人流之中,有个人高腿长的男生逆着大家的方向,从走廊里挤进考场。他目光大概扫视一圈,最后停留在靠窗的云飞镜身上。
是罗泓。
他这么严谨的人,如今却只单肩背着那个黑色的书包,最大的拉锁只扯上去一半,大概是一考完试就冲了出来,连文具都是随便抓了一把收拾起来。
他这么心不在焉,又表现的挺着急,当然是因为云飞镜。
锁定了云飞镜的位置后,罗泓松了口气,走到云飞镜身边,自然而然地接过了她手里的书包。这半个月来他天天给云飞镜把书包拎到校门口,云飞镜都已经习惯了。
“我上午听说一点事,中午的时候没找到你。”罗泓低头看着云飞镜,目光里含着几分隐藏不住的关切,“你还好吗?”
云飞镜笑着摊了摊手:“那你应该听说过了,我是个无辜中枪的路人,全程都和我没有关系呀。”
即使已经从传言中知道了这件事情的首尾,但还是要听到云飞镜的答案,罗泓才就此放下心。
“那我们现在去哪儿?”罗泓征询她的意见,“医务室吗?”
“什么?难道你……”云飞镜眨了眨眼,目光隐晦地在罗泓身上转了一圈,想知道他是哪儿受了伤。
“不是我,是你。我之前问过校医了,你这种情况半个月就可以取下石膏,毕竟石膏戴太久了对自己也不好。”
罗泓和云飞镜解释了一遍,又小心地补充着:“今天考试,放学时间比平时早。我觉得如果你今天去取石膏,就不用担心误了班车。”
高一的男生有个别还处在变声期,说话的声音像是在嘴里含了一只蒙冤而死的鸭子。然而罗泓的声音却已经变声成熟,声线不再带着少年的单薄,已经有了属于男人的低沉。
他是个做派有点严肃古板的人,声音里也沾着几分固执。然而当他和云飞镜说话时,总会下意识地放轻尾音。
那是个珍惜而呵护的表现。他面对云飞镜时总带着些小心,这小心不是那种阿谀讨好的献媚,更像是神话中可以撑天的巨人,平生第一次用双手捧起了一朵单薄柔弱的小花。
他看着她亭亭地开在自己的手掌上,总不自觉地担忧风是不是太大、温度是不是太冷、太阳会不会太晒、以及自己会不会端得不够稳当。
云飞镜听到罗泓的建议,很明显地愣了一下,然后有点好笑地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谢谢啊,我都快把这件事忘了。这些天学得昏天黑地,简直分不清白天晚上。”
听到她毫无隔阂地提起学习,罗泓才开始问云飞镜有关这次考试的情况。
云飞镜心情很好地告诉了他。
罗泓的眼睛亮了亮。
他纯粹地为云飞镜感到高兴,又问她有没有想好接下来转学要去哪里。
“我原本想着,六中离我家最近,”云飞镜和罗泓并肩下楼梯。她现在确实轻松地不得了,说话时甚至都开始打起雀跃的小手势:“但我今天发现,一中的王启航老师人好,又有意思。成绩下来后,我大概会先去一中问问。”
“王启航……”罗泓沉吟了片刻,缓缓道,“如果你这次数学考得好,那应该是没有问题了。他不仅是个数学老师,还是是一中的副校长,转校的事他能做主。”
思考了一下,罗泓很快就下了决定:“我回去后请人问一问他的电话,这样你拿到成绩后可以提前打电话给他。”
“不用不用。”云飞镜赶快拦住他,“今天监我们考场的人就是王老师,我觉得他应该已经把这件事定下来了。”
罗泓低下头,对着云飞镜微笑。他身材挺拔修长,人又生得英俊,其实气质是有点点“凶”的,又因为一丝不苟的行事作风,看起来会有些严肃。
然而他手里拎着的那个半价处理的粉色碎花小书包,很好地缓和了他的气势。
“那就提前恭喜你了,”罗泓温和地说,“愿你的新生活前程似锦,永远都能得到心愿的一切——离开盛华没关系的,是这里配不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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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校医院值班的,还是那个熟悉的女医生。
她帮云飞镜把石膏卸了,然后照例交代了一堆她近期的注意事项。
“刚刚拆石膏,关节不舒服是正常的。你这块的肌肉都僵硬了,活动的时候肯定会疼,但不要怕疼,疼也要活动。如果最开始活动时感到尖锐的刺痛,那就减小动作幅度,一点点适应着加大活动量。一定一定得活动啊,不然你左手始终就这样了!你现在还年轻,才十多岁,往后几十年要残一只手哦!”
女医生生怕云飞镜一个小姑娘耐不得疼,甚至特意举出最严重的后果来吓唬她。
对于她的善意,云飞镜笑着说好。
“还有,”女医生看了一眼陪云飞镜过来的罗泓,大概是认出了这个曾经拎着同一个书包,安安静静在校医院等了很久的男生,“你进内间,身上的伤我再给你看一下——上次开给你的药你都擦了吗?”
“嗯嗯,药都按时擦了。”云飞镜连声答应着,顺着女医生拍着自己肩头的柔和力道走进了里间。在医生关上门的那一个瞬间,不知道是不是云飞镜的错觉,她好像透过合拢的门缝,看到罗泓的神色一下子绷紧了。
相对于手腕的脱臼,云飞镜身上大多都是最普通的皮外伤。女医生给她检查了一遍,神色里有点沉重又有些轻松。
那份沉重是因为一种“作孽啊”的感叹:谁能看得过去十六七岁的小姑娘,花一样的年纪,又懂事又听话,却活活被人打成这样?
至于轻松……则是因为,一个多月了,这是女医生第一次在云飞镜来医务室的时候,没有从她的身上看到新伤。
“好了,你回去吧,药还是要按时擦啊。”女医师的目光怜爱地掠过云飞镜的脸,在她的额角上停了停。
那里短短的刘海下,隐藏着一小块被人暴力砸出来的伤疤。
等云飞镜离开校医室时,终于确定,关门之前罗泓那难看的脸色并不是错觉。
罗泓又一次从校医院送她去车站。只是这一次,他的表情全程都是沉重的。
云飞镜一边走路一遍活动着自己的左手腕。这里被石膏固定了半个月,肌肉都快板结了,云飞镜一摆动就疼。
在面对敌人的时候,无论那些人多野蛮凶狠,云飞镜都绝不服软。但在朋友面前,她就会小口小口地嘶着气,慢慢转动着自己的手腕,注意到罗泓目光时,还有点不好意思地对他笑。
罗泓深深吸了口气,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再开口时,他的声音几乎是有点沉痛的。
“抱歉。”他低着头,没有看云飞镜,刻意把目光撇向另一个相反的方向。
“什么?”云飞镜迷惑地看着他,“我鞋带开了吗?嗯……没有啊。”
“不是。”罗泓哑着嗓子说话。他没拎书包的那只手紧紧地捏成拳头,肌肉都在轻轻的抖,“我一直没有和你解释过……那段时间我不在。”
他是指云飞镜遭受校园暴力的那大半个月。
“我当时回京城了。我父亲的战友病危……他是个英雄,立过三等功,身体里打着五块钢板,从前手术进过icu,那一次和死神赛跑,他被切除了半个肺。”
罗泓的声音微颤,“父亲过世后他一直很照顾我,我叫他伯伯,一年里有小半年在他家吃饭。和他家孩子在一个大院里长大,他儿子就像是我的亲兄弟。”
“退休后他的身体一直不好,不然他也不会执意把我送来这里读书,让我和和亲舅舅他们生活在一起。我对这一天是有预料的,但是,但是……”
说到这里,罗泓猛地别过头去,然而云飞镜依旧看清了他被熏红的半个眼眶。
“我请了长假。葬礼后又多在京城逗留了一个星期平复心情。回来后才知道你的消息。”罗泓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如果早知道,我一定会早点回来的。对不起,我知道的晚了。”
罗泓轻声和云飞镜道歉:“我总是错过。”
云飞镜恍惚想起,从那天罗泓拎着她的书包出现在病房门口时,他好像就总是穿着黑色的东西。
黑色的燕尾服、黑色的机车手套,以及现在背上这个崭新的黑色双肩包……
然而在云飞镜原本的记忆里,罗泓的旧书包好像是蔚蓝的,有着大海一样的颜色,上面还挂着一个子弹壳做的挂饰。
她从前好像听男生研究过那个,说那个挂饰特别酷,子弹壳的种类可不是普通靶场里的那种副产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