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纵其实不慢,他只是被云飞镜毫不犹豫跳下去的场面刺激到了。
十年前和十年后,女孩纵身而下的场面交错地在他眼前来回闪动,在来回地对比之间,已经让他提前尝到了由愧疚和震惊混合出来的,最纯粹的绝望滋味。
十年前的女孩为了救他,被十多个男人追着也不哭不喊,最终宁愿在乱石丛生的断崖边生生跳下。
而十年后……
她依旧是不声不响,不流泪也不求饶。只是这回,她跳下去是为了躲他。
还是一样的果断,一样的决绝,一样地敏捷和不加思考,陆纵再次见到她从高处坠落。
多可笑啊,他陆纵的命全是她救的,他却拿这条被她救回来的烂命,长成了一个会加害她的人。
陆纵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来,双眼前闪烁着一片赤红血蝶,过了几秒才重新恢复视线,找回自己的呼吸。
他狼狈地爬上窗台。也是这时,陆纵才发现,自己浑身上下被惊出一身冷汗,从来干燥的掌心都已经透湿打滑。
就在他即将跳下楼梯平台的时候,云飞镜已经完成了车棚到落地的二连跳。
她的伤脚吃不住力,刚刚着地整个人就身体一歪往前踉跄。在那短短的一瞬间,云飞镜做出的全部反应,就是把自己的右手牢牢地抱在胸前。
——十三天后就是六校第一次市联考,这是她眼下最快摆脱现在这种命运的机会,所以写字的右手绝对不能……
剧痛和渗人的咔嚓声响同时涌上来,云飞镜的左手软绵绵地垂着,不知道是脱臼还是断了。
云飞镜的视线都痛到模糊,可仍坚持抬起头,朝前方张开眼睛。
直到她看到,有老师听到她在自行车棚上凿出的巨大声响,已经在挥舞着手臂飞快地跑过来,心里的一块巨石才落了地。
背后的自行车棚顶又传来咚的一声巨响,不过云飞镜已经没那么担心了。
她握着自己左手手腕,努力站起来,然后一瘸一拐地冲着老师的方向走了两步。
身后陆纵也紧跟着追了下来,不过他慢了。短短的几秒钟时间差,已经够那老师飞奔到两人身边。
老师气喘吁吁,话都说不匀了,两条胳膊像风车一样激动地挥舞:“太……呼,太危险了,不能跳……你们……你们在干什么?”
他刚刚心急如焚地朝这边跑,一点都没注意到云飞镜狼狈的打扮。
而且他下意识地以为跳窗的肯定是两个小子,毕竟女生哪有这么野的。
直到站稳了,老师才发现,最前面第一个跳窗的是个女孩子,而且这画面……不对劲儿。
看着云飞镜被撕得破破烂烂的外套,肿起的一只眼皮,再看看她身后紧追着跳出来,一身戾气,身材高大的男孩陆纵。
只要是个有点经验的人,对这样的画面就不会不产生极其不好的联想。
男老师放重了声音,厉声问道:“你们在干什么?你追着她不放是想干什么?”
他严厉的目光直直地刺在陆纵的身上。
他认出了这个校园小霸王。
但他从前只以为这个孩子是脾气不好,被家里惯坏了,万万没想到他会是这样品德败坏的人!
陆纵看都没有看那个男老师一眼,直接把人当成了空气。
他朝着云飞镜走近了一步,男老师果断地拦在两人之间,手臂张开向后护着,把云飞镜朝自己的身后揽了揽。
云飞镜也拖着伤腿后退了一点。
陆纵刚刚双眼发花看不清东西,所以在楼梯平面停了一下。等缓过眼前的眩晕就赶忙跳了下来,心里像是被火烤焦了,只惦记看看云飞镜有没有受伤。
他知道云飞镜怕他,一直怕他。但他万万没想到,她竟然恐惧他恐惧到这种地步,为了能从他面前逃开,她二话不说宁可跳窗。
在她跳下去的瞬间,青色蝴蝶脆弱的翅膀颤抖着收紧。她的脚腕在窗口处晃了一下,纤细得好像一只小鹿。
陆纵眼睁睁地看着她坠落,如同亲眼目睹羚羊飞渡。
看着她拖着伤腿也要往后躲,陆纵连忙伸出手摆动示意:“不,我不过去了,你受伤了就不要动,站在原地不要动,会扯伤伤口的……你坐下,别负重了,快坐下。”
云飞镜听他的才有鬼。
她目光冰冷地看着陆纵,搞不清对方先把自己活活逼到跳楼,再假惺惺地说两句关心的话有什么意思。
是做给老师看的吗?可往常听说他根本就不怕老师啊?
陆纵苦涩地干咽了一下,他的喉结轻轻颤动着,声音低沉沉的,听起来竟然十分背悲伤。
“我没有想伤害你……”停了一停,陆纵又说,“我这次真的没有想伤害你。”
男老师警惕地看了他一眼,似乎在确定陆纵是不是会突然冲过来。在暂时确认他已经没有威胁性后,他背对着云飞镜挥了挥手,示意她先坐在地上。
“你手脚都伤了,平衡不好,先不要站。原地坐下休息一会儿吧,我给校医院打个电话,让他们带着担架过来。”
在说这话的过程中,他一直都戒备地面朝着陆纵的方向。
陆纵不耐烦地看了男老师了几眼,拳头几次捏紧。要不是听对方说的是有用的话,恐怕就算是老师,他冒犯了也不在乎。
他真想让这个老师马上蒸发消失,然后他就跪下来,跟云飞镜道歉,说他对不起她,说他很后悔,任打任骂,认杀认罚……
他是疯狗,他是人渣,他是畜生,他真的知道错了……
听到男老师这么说,云飞镜这才慢慢地原地坐下。
“……”
看云飞镜听这个老师的话,不敢相信自己的承诺,陆纵喉头一哽,缓缓地闭上了眼睛,觉得自己胸闷地喘不过气。
全是他自食恶果……
她竟然又因为他受伤……而这回,是他亲手活生生地逼的。
男老师匆匆地打了个电话交代情况。在他挂断电话后,三人大眼瞪小眼地看着,彼此间竟然陷入一种诡异的宁静。
过了片刻,还是云飞镜率先开口。
她主动解释:“老师,您误会了。他没有那种想法……他就是想找个人出气,追着我跑只是想打我而已。”
顿了一下,云飞镜又补充说:“撕我外套的是其他人,是女生。全都是女生。”
会主动替陆纵澄清,也不是云飞镜格外圣母。只是这种沾染了男女关系的谣言,一旦传开,哪怕女方只是单纯的受害者,在未来会承受的压力和恶意也依旧数不清。
云飞镜恨陆纵,但这个人不值得她把自己未来的几年声誉都赔进去。
男老师听清了云飞镜的话,有点讶异地睁大了眼睛。
在用身体挡住了她之后,男老师第一次转头去看云飞镜。
“你、你是……”
“对,我是云飞镜。”云飞镜果断地点了点头,知道这老师把她认出来了,“入学时全校第一的云飞镜。”
也是在不久之前,得罪了学校里闻名赫赫的周海楼最宠爱的,不是亲生胜似亲生的妹妹宋娇娇,因此在全校落得人人喊打的云飞镜。
虽然她不知道宋娇娇因为什么针对她,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宋娇娇一定要污蔑她是她偷了自己名表。
可宋娇娇是周海楼的妹妹,周海楼又是a市首富的儿子,父亲还是本校的校董。
周海楼要替妹妹出气,只用一句话,有多少人上赶着替他来教训她。
像是周海楼的好兄弟,眼前的这位疯狗陆纵,不也是其中之一吗。
云飞镜露出一丝冷笑。
老师显然知道此中的内情,听她这么说,他低声叹了口气,但挡在她身前的动作依旧没有游移,依旧坚定地替她隔开陆纵。
他心里暗暗地想着:真是造孽啊。这样的事就发生在校园里,竟然也没有人遭报应。
云飞镜真的感谢这位老师。
世上有对面那个少年人渣这样的败类,就还有眼前老师这种好人。
直到校医院的大夫抬着担架匆匆赶来,老师亲手扶着云飞镜上了担架,陆纵也没找到机会和云飞镜说上第三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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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校医已经认识最近频繁拜访医务室的云飞镜了。盛华这种私立的贵族学校,校医院的设备都是齐全的,x光片和ct都可以照。
医生给云飞镜拍了个片子检查。不幸中的万幸,她左手没有断,只是脱臼而已。
校医帮忙把左手推回原位,还给云飞镜打了一圈石膏固定,避免她不小心活动到伤处,以后变成习惯性脱臼。
在处理过她身上的伤口后,校医还善解人意地问她要不要开一张床休息一会儿,说她可以躺到放学。
这其实就是善意委婉地告诉云飞镜,她愿意帮云飞镜躲一躲。
云飞镜承这个情。
她也实在太疲惫了,头刚刚沾上枕头就昏昏欲睡。
在半梦半醒之间,云飞镜的眼前突然一亮。
眨眼之间,她竟已经置身于一间窗户落地,彩色玻璃拼成玫瑰花穹顶的巨大图书馆。
……咦?
这画面的细节实在太逼真,云飞镜猛地睁开眼睛,确定自己眼前还是医务室白花花的天花板。
然而等她再闭上眼睛,那精细的画面竟然又一次出现在她的眼前。
云飞镜犹豫地看向身边最近的一排书架,白漆书架高大结实。一排花花绿绿的书脊和她视线齐平。在书架上,一整排的中文书籍和作者名,包括书脊上贴着的书籍编号都历历在目。
梦境可以加工出这么真实的画面吗?
云飞镜试探地抽出一本小说,翻动打开,把它凑近自己的鼻子,深深吸到一口清晰的油墨味儿。
……哇,好像是真的啊。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请问陆纵是个什么样的人?
同学甲:疯狗。
陆纵的朋友:疯狗。
云飞镜:疯狗。
陆纵:……疯狗。
第3章 他不敢了
云飞镜从这间宽敞典雅的图书馆的一头踱到另一头。
她的手指划过那些被漆得洁白的实木书架,手背带着激动的颤抖,轻柔地抚过一片规整的书脊。
阳光透过落地的玻璃窗、高大的彩色穹顶透过来,将这座图书馆照亮犹如天堂。
这几乎是云飞镜梦里才能想到的地方,而现在,奇迹般地,它当真出现在她的梦里,可触感和视觉竟然都这样真实。
每一本书都被贴上了编号,分门别类地摆放在不同的书架里。在入口处有一台电脑,云飞镜能用它查阅到自己想要书籍的位置——当她搜索了一个书名以后,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之下,将会浮现出一道红色的箭头,一直引着她找到路。
这让这个突然出现的图书馆多了几分玄妙意味。
那台电脑的功能很简洁,除了搜索书籍之外,还可以给这片独特的空间设置背景音。
云飞镜选了一种叫做“静谧密林”的音效,很快,整间图书馆里就充斥着一股清新的水泽味道,风吹树叶的簌簌和清脆的鸟叫声好像透过窗户玻璃传来,所有的一切都那么让人愉快。
而且这个图书馆的布置似乎也可以按照云飞镜的心意来。
就在她低着头,心里短短地转过一个“米色的书架似乎更有韵味”的念头时,全场的书架就整整齐齐地换了一个颜色。
云飞镜一抬头就看到这个,当场吓了一跳。
在发现了自己对图书馆有一定权限这件事后,她还做了一点别的实验——比如说,在幻想中描摹出一张桌子。
她成功了,一眨眼之后,入门时的空地上就出现了一套桌椅,正是云飞镜想象中的那套她最熟悉的书桌。
云飞镜没忘记自己十三天后的区考。在确认书桌可以凭空出现后,她甚至还点名要了几本练习册。
这回的惊喜就更大了——图书馆里专门开辟出了一个书架,书架上摆满了各色成套的习题和秘卷,还非常贴心地搭配了演算纸和笔。
这个书架要是给普通学渣看了,恐怕恨不得头疼地晕过去,云飞镜却激动地双眼放光。
在甚至从书架上翻出一套外校老师自己出的,绝不外传的压箱底题后,她简直想捧起卷子来亲上一口。
获得这个图书馆的美好下午,云飞镜秉着准确、仔细耐心的实验精神,在自己能力范围内,尽力控制好了变量,拿这个图书馆连续做了几个实验。
通过这些实验,云飞镜大概确定了几件事。
首先,进入图书馆的可能是类似灵魂或精神体一类的存在。
这不止是因为图书馆里的她身上没有那些新受的擦伤,才脱臼接好的手腕也非常灵活。更因为哪怕她特意在图书馆做了平地撑,重新回到校医院后左腕也不刺痛。
其次,她对这个图书馆有一定的控制权限,包括但不限于改变构造,凭空加物等等。
第三,图书馆里的时间和现实是一比一的,她没有因为多了这个图书馆而凭空多出无尽的时间来。
最后一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她在图书馆里的精力格外集中。而且,泡图书馆这件事,甚至可以代替睡眠。
她在里面做了一道烧脑的物理难题出来以后,竟然感到自己精神奕奕,仿佛刚刚睡了一个再好不过的觉。
把做难题这件事,换成背单词或者背古文也是一样的。
这说明这种精神的增长和她的作为没关系,只是这个图书馆的附带属性。
换而言之,她虽然没有因为图书馆凭空多出无尽的寿命,但她可以完美地拥有一天的二十四个小时。
这简直太好了。
不过,为什么是她拥有了这个图书馆?
云飞镜躺在校医院的床上思考这个,突然回忆起了自己小时候的一件事来。
她很小的时候跟着妈妈,过的颠沛流离,大部分的记忆都如同浮光掠影一样不太清楚了。
但有一件事,因为格外地惊险、刺激,回想起来也特别后怕,所以她还记得。
当时她和妈妈在一个非常偏僻的荒郊暂时落脚。那时候母亲的精神状况好了一些,她会亲昵地叫云飞镜小镜子,也会拿着自己的宝石发卡和玉,给云飞镜讲一点她能想起来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