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家的两个舅舅真是恨不得不能把世上最好的一切都捧到云飞镜眼前, 事事都顺她的意思, 以此稍微弥补过去那些失落的光阴。
而且, 云笙也想起来, 云宅里还关着一个不省心的外甥呢。
云笙出门前也没忘了他, 特意让人收走屋里所有电子产品, 送了一套练习册进去, 又在周海楼的门上再加挂一把锁。
他告诉周海楼,等自己回来以后, 就检查他的学习进度。
虽然云笙实在是怀疑她的知识水平——那套练习册他会做的题能不能有一半?
从刚刚在警察局里的表现来看, 云飞镜显然对周海楼深恶痛绝。
几个小时前云笙和云笛又亲自管教了周海楼, 知道他对妹妹做的那些事后, 他们也不觉得云飞镜反感周海楼有什么不对。
在云笙看来,云飞镜既然这么讨厌周海楼,那让他们两个太早碰面也不好。
那就先让外甥女回家吧。今天出了这么多事, 她得好好养养精神,还是在她熟悉的家里休息更放心。
至于周海楼怎么处理……
等晚上他们兄弟两个回了云家, 就连夜把人给送回周靖那儿吧。
想来周靖刚刚认女儿不成,正是渴慕亲情的时候,一定会非常想见他的儿子的。
当然,周海楼毕竟还是云笙的外甥,云笙不至于撒手不管他。
他早在教训周海楼的时候,就有把人给送到外面,让他在多吃点苦,多懂点事的意思。
虽然他已经和周靖多年不联系,但既然刚刚破过一次戒,短时间内不妨再破第二回 ——他可以和周靖商量一下把周海楼送哪儿比较合适的问题了。
要是再把周海楼留在盛华,天天被老师同学们哄着捧着,他看他这个外甥大概就要废了。
心里合计着这些事,云笙脸上丝毫不露,对云飞镜更是和颜悦色。
“好,你要回家,舅舅们就送你回去。”
“不过舅舅和你商量一件事好不好?明天端午节,你愿不愿意来家里过?”云笙恳切地看着自己的外甥女,说话语气都生怕重了一点。
“你刚刚看了相册,看到你妈妈和她妈妈的合照了吗?外婆很想看看外孙女——当然,你要是觉得太快了接受不了,那就再过一段时间,好吗?”
云飞镜隐约想起了相册里少女时的母亲,和另一位温柔娴雅的妇人的合照。
那大概就是自己的外婆吧。
血浓于水,母女连心,她这些年大概无时无刻不想念着母亲。何况老人家年纪大了……
云飞镜心里一软,不假思索地点头说好。
两个舅舅的表情立刻亮了起来,一旁的景纤小姨也露出了惊喜的神色。
“折腾了一天,是不是累了饿了?”云笙柔和地看了云飞镜一眼,语气里似有无限包容,“让舅舅请你吃个晚饭,饭后舅舅就送你回家,你看好吗?”
他的态度温温和和的,一点也不逼迫云飞镜,甚至不让云飞镜感到太大的压力和不舒服。
可他的眼神实在太殷切,太渴求了,云飞镜实在不忍心对他说不。
在云笙珍视的眼神之下,云飞镜的心里慢慢升腾起一种格外特殊酸软的感受。那就像是当初她蒙王老师的照顾,也像是她刚刚抱住景纤时的,令人心安的放空。
这就是……亲人吗?
云飞镜微微垂下头去,她睫毛不引人瞩目地轻轻一颤,像是蝴蝶的一次呼吸。
在不为人知的地方,云飞镜的心里也稍稍一动。
……
吃了晚饭以后,云笙亲自开车送云飞镜到了她家楼下。
从刚刚开车到云飞镜小区外围时,在远远看到成打的违章建筑、袒胸露乳穿大裤衩溜达乘凉的中年男人、鱼龙混杂的菜市场,和明显三教九流齐聚的棋牌室时,云笙的眼神就沉了下来。
连他自己都恨,怎么现在才找到云飞镜!
这份担忧、自责和愧疚,他一点都没有表现出来,半丝压力也不让云飞镜知道。
他路上甚至还和云飞镜开了个玩笑,语言诙谐风趣,把云飞镜逗得忍俊不禁。
车子在楼下停下,云飞镜想起家里的样子,不由得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要不要请这两个舅舅上去。
她卫生习惯很好,家里也一向收拾得很整洁。
但这毕竟是间“待拆迁区”的房子。屋子太破,云飞镜又太穷,晚上一开灯,就活生生是个“一盏灯漂白了四壁”的效果。
……不对,年久失修,墙皮早掉光了,一盏灯漂不白四壁,只能让霉斑看起来淡点。
她的家比教室都简陋。
云家的这两个舅舅,可能从来就没见过这么寒酸的地方。
云飞镜的这点迟疑被云笙尽收眼底。他装成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笑意俨然地问她:“要不要舅舅陪你上去啊?”
云飞镜只踌躇了一下,就很大大方方地说:“舅舅们上楼坐坐吧,我给你们倒两杯水。”
云笙始终都挂着从容柔和的微笑。
在云飞镜拉开家门,水泥的地面、生霉的墙壁,以及角落里摆放的行军床全都一览无余时,他的表情依旧没有任何变化。
他神色如常地自己拉开了屋里唯二的凳子坐下,面不改色地接过云飞镜给他倒的白开水,脸上笑吟吟的,语气甚至还十分满足。
“哟,还是温的呢,有外甥女就是好。”
他从出生起就带一身金枕玉卧养出来的富贵宁逸,云家给他喝茶都用专门的山泉水,要是喝白开水的话,就算不是进口的矿泉水,至少也是新鲜的。
云飞镜给他的水是从一只淡绿色的旧暖壶里直接倒出来的,暖壶大概已经很旧了,不然不会不保温到这个程度。
然而云笙一点不挑,一口口地把那杯白开水喝得干干净净,看神色简直如饮琼浆玉液。
云飞镜原本有点紧张,在他这样的态度下也慢慢平静下来了。
云笙关心了两句她的学业,又和她定好了明天什么时候来接她,最后又叮嘱云飞镜好好休息。
最后留恋而温情地看了云飞镜一眼,这两个舅舅才和云飞镜辞别。
他们没让云飞镜感到一点不自在。
直到下了楼,云笙的脸色才变了,他往日里处变不惊,几乎从没做过泄愤之举,如今上了车却重重地一砸方向盘。
“我真是……”云笙抓着自己的领口说,“我真恨我自己!”
云笛没有接大哥的话,从他的表情来看,他大概也又是愧疚又是自责,实在不能想象自己的外甥女究竟怎么过了这些年。
即使对云飞镜的处境早就有所想象,然而当亲自看到她那家徒四壁的房子时……云笛真的要用尽平生的自制力,才能让声音不哽咽。
“这种地方,怎么能让她一个小姑娘独自住啊。”云笙长长地一叹,“幸好今天陪着回来,不然我往后只怕夜夜都睡不着了——二弟,你今晚先留下吧。”
云笛非常爽快地一点头:“我知道的。”
他以前在军营的时候,值夜也是常有的任务。而且夏夜凉快,并不难熬。
看不见也就算了,如今见着了,再让云飞镜一个人住在这儿,他们谁都不安心。
“我回去把周海楼安排一下,还有妈那里……也让她高兴高兴。”云笙喃喃自语,“家里从此收拾出来,这就是咱们外甥女的家了。”
……
所以这就是在晚上十点,脸庞肿得像猪头一样的周海楼,一脸呆傻、饥肠辘辘地站在自家门口的原因。
云笙回去后第一件事是忙着给云飞镜收拾房子,然后又去安抚云外婆,把消息告诉她。
等这两件最重要的事办完,他才想起来屋里还锁着一个外甥,今晚是无论如何都要打发走的。
他到底是心细,还能想起来周海楼一直被锁着,可能没吃过饭,便从冰箱里拿了一盒冷牛奶顺便带过去。
——但就是这盒冷牛奶,周海楼也没喝上。
云笙给周海楼检查了一遍练习册,发现自己这个外甥前半生真是头脑空空,啥都不学。
明明是高二的练习册,倘若找个刚中考完的孩子过来答,可能表现都比他出色。
周靖究竟是怎么想的?盛华是他的地盘吧?他就这么教他儿子?
云笙检查练习册检查得气不打一处来,差点真的抄起戒尺给周海楼几个手板。
不过他虽然不给周海楼手板吃,但效果却更可怕些。
至少现在,他心里已经坚定了那个念头——肯定要把周海楼送到某个军事化管理的寄宿学校,让他在限量范围内吃点苦头。
他心里已经大概圈定了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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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海楼顶着一张遍布指印的大肿脸回了家。
周靖之前被他那些事气得要命,一个下午都顶得肺疼,简直生生折了十年的寿。
周海楼回来时刚好赶在他父亲气头上,周靖想也不想地把他叫进屋里,然后他以为他看到了一头猪。
周靖整个人就愣住了。
他没想到云笙会把周海楼打成这样。
之前沾了母亲云婉的光,即使周海楼不喜欢云家的态度,有时候在云家都闹起来,云笙和云笛也一根头发丝都没碰过他。
刚刚云笙给周靖打了电话,异常简短地说了要把周海楼送走的打算。
毕竟还是自己的儿子,周靖再气他,也是心疼他的,一直对这件事拿不定主意。
如今一看周海楼的尊容,他的心一下子就软下来了。
算了吧,自己的地盘好办事。周海楼这段时间天天受气,再把他“流放”到那种监狱一样的学校里,也不知道他一个大小伙子心里怎么想。
“……”
沉默了一小会儿,周靖干巴巴地说:“这下长记性了?”
听到这个问题,周海楼的心当即就沉了下去。
看着他脸上的伤,周靖的态度竟然不是关心担忧,居然要问他长没长记性?
他不是周家的人吗,被云家教训,当爸的竟然什么态度都没有?
周海楼脸上的肌肉当即不忿地跳动了一下。
不过下一刻,脸上的伤口就被牵动,疼得他哆嗦了一下。
周海楼用此前在云笙那里学会的态度,低眉顺眼地对周靖说:“我知道错了。”
对着他现在这张脸,周靖也不好说什么,只是挥挥手让周海楼回屋去休息。
他实在是太疲惫了,甚至没有心力多和周海楼说几句话。
然而这表现落在周海楼眼中,显然又是另一重他父亲和舅舅全都倒戈,只顾云飞镜再也不管他死活的铁证。
他的心当即就凉了半截。
他带着空瘪瘪的肚子,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过已经熄灯的黑暗走廊,缓缓往自己的屋子走,一路上愤世嫉俗,只觉得老天不公。
在一片漆黑里,他的小腿突然撞上了一团温热的人形。
那个人“哎哟”叫了一声,声音无比耳熟,正是宋娇娇。
周海楼打开了长廊的灯,只见宋娇娇蹲在自己房门口,眼泪汪汪,脸上一点也没有之前被他放弃过的隔阂。
“海楼哥哥,你竟然真的回来了。”宋娇娇抽泣着说,“我刚刚一直想着,你要是能回来就好了。”
——娇娇不嫌弃他之前放弃了她,也没嫌弃他现在的模样。
周海楼原本又是愤怒又是气苦,心都凉了半截。如今一看宋娇娇的这副模样,才感觉些许回温。
“娇娇。”他哑着声音说,“我……哥哥对不起你。”
宋娇娇哇地一声扑进周海楼的怀里:“不怪海楼哥哥,我知道哥哥不是故意的,你都被打成这样子了。”
她抬起手来,非常珍惜地轻轻一碰周海楼的脸颊,像是蜻蜓点水:“我去拿药给海楼哥哥,海楼哥哥你饿不饿?”
周海楼当即眼眶一热,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为了一个云飞镜,他爸和他舅舅这几天轮番打他。他们心里已经没有了他的位置,更别说关心他吃没吃饭。
只有娇娇还会这么问他,也只有娇娇才在乎他。
所以,还怪他把娇娇当成自己的妹妹,不想认那个云飞镜吗?云飞镜问过他饿不饿吗?
这么一想,周海楼就更觉得自己英勇悲壮,父亲和舅舅都被迷昏了头,完全没有道理。
宋娇娇小鸟依人地贴在他身边,给他拧毛巾敷脸,给他贴药膏,也给他端来万阿姨热好的三明治。
周海楼吃着三明治,不由感觉半天之前对宋娇娇说出“只有云飞镜才是我妹妹”的自己,真不是个东西。
明明对他好的人是宋娇娇啊!
在他愧疚心升到最极致的时候,宋娇娇小小声地和他说:“海楼哥哥,我好害怕。”
周海楼没问她为什么怕。
他知道爸爸和舅舅都看宋娇娇不顺眼。被痛扁一顿教做人后,他至少也知道自己其实就是个废物二世祖,脱离了父亲和舅舅,他什么都干不了。
他现在不敢给宋娇娇任何许诺。
等不到周海楼的安慰,宋娇娇就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大概哭了十来分钟,发现流泪也没有用了,宋娇娇就一擦眼睛。
她故作坚强地对周海楼说:“海楼哥哥,没关系,我不怪你,我知道你也是没办法……云叔叔要把我送到东南亚……你,你不要忘了我啊。”
周海楼的心都快碎了。
他嗓子哑得更厉害:“我怎么会忘了你呢,当哥哥的怎么会忘了妹妹?”
——云笙要是听到他这句话,大概就会发现自己全都白教了。
以他的性格,多半会放弃再教周海楼第二次,认识到还是直接一趟飞机把周海楼送到西伯利亚喂北极熊最合适。
宋娇娇哀切凄楚地离开了周海楼的房间,周海楼想想她可能的结果,都觉得心痛如绞。
来回纠结之下,他想到了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