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怀朔试着去取下一枚戒指, 手指离那具了无声息的身体还有半米多,已经无法再靠近了,戒指张开的隐形禁制把他完全挡在了外面。
这样强力的防御戒指,连主人死后都依旧保持着防御的姿态, 不像是非自然死亡。
薛怀朔无法靠近,也无意强行破坏戒指禁制(如果如传闻所说,易亓戒真的是世界上数一数二的防御戒指,以至于后来者都在模仿它,他也不一定能够破坏这个防御禁制),他只是过来找一份奇怪的药方。
一份奇怪又不一定有用的药方。
但这是他目前唯一能做的事情。待在妹妹身边的话,他一定会忍不住去抱抱她亲亲她,她现在那么讨厌他,会影响她恢复的。
薛怀朔忍不住分神在心里叹了口气。
妹妹什么时候能都想起来啊。
他穿过三具尸体,绕过戒指张开的禁制,然后走出屋子,来到了露天的圈禁所。
依旧有禁制挡住他的去路,薛怀朔不假思索地划开这道禁制,不出他所料,这道禁制同外面的一样脆弱。
看起来这几位拥有世界上最强防御戒指的魔物,在大道修行上并不怎么样。
圈禁所里生活的魔物已经不多了,毕竟世易时亦移,多少年过去了,沧海都能够变成桑田,这些本来就被选做可驯养物种的魔物,寿命自然不会长到哪里去。
仅存的几只魔物竟然长的都不错,很符合修道者主流的审美,不像其它普通魔界生物,望之令人胆寒。就算五官比较丑陋,在丑陋中依旧透出些许可爱。
虽然称呼这些活的比自己久多了的魔物为可爱,本身就已经让人感觉非常毛骨悚然。
不过或许容貌和智识不可兼得,这些长的还不错的魔物,竟然普遍显出不太聪明的样子
薛怀朔对这方面不太了解,他不知道当时那一波热潮过去之后,大家普遍得出的结论是:在魔物身上,美貌、有用、忠心,三者最多得其二。
薛怀朔走近到他们身后,他们都没有察觉到他的到来。
其中一只犬状的魔物正在拼命用舌头舔一块光滑的石头,石头表面光滑水亮,不知道这么多年他舔了多久。
另一只魔物,应该是它的同伴,正在嘲笑它:“说了多少次了,你把那石头扔了吧,没有用的,主人肯定不会回来找你的。”
那只犬状的魔物置若罔闻,依旧在用舌头殷勤地舔那块光滑的圆石头,口齿有些含糊:“主人都教我说话了,不可能不来找我的,他只是一时忘记了,我要在这儿等他,等他来找我的时候,看见这块石头,就知道我一直很认真地听他的话。”
“都说了多少次了,你怎么就是不信,他是故意扔掉你的,”另一只魔物笑道:“他不会来找你了。”
“等他来接我的时候,我会求主人一起把你带走的,这样你就不会一个人孤零零的了。”那只舔石头的傻狗信心满满,还大方地许下承诺。
薛怀朔决定抓几只魔物回去,郁垒医修没说哪种眼泪有用,是笑出来的眼泪有用、还是悲伤至极流出来的眼泪有用,他不知道,为了防止这几只仅剩的魔物自然死亡或被人杀掉,他决定谨慎一点。
或许郁垒医修也不知道哪种眼泪是有用的,需要一一试过。
他正要在两只魔物争论它们的行为愚不愚蠢时,沉默地偷袭得手,忽然听见身后一声断喝:“是你杀了他们?!”
与此同时,背后有凌厉的铁索声破空而来。
薛怀朔对这种程度的攻击不屑一顾,转身避过,回身便是一刀,把来人逼退,同时随手便将那只舔石头的傻狗抓着凌空而起。
“不是我杀的。”薛怀朔冷冷地说:“我刚到,它们身上的防御禁制都还在,不是他杀,可能是自然老死。”
刚才用铁索袭击他的是个布衣男人,薛怀朔扫了他一眼,发现刚才那一击并未伤到他分毫。
薛怀朔有些意外,因为眼前这个男人显然只有地仙水平,要这么正面接他一招明显不太够用。
或许也有什么防御戒指。
他暗自小心,给手上抓着的魔物下了个昏睡咒,随后提高声音喊道:“我来此地只为了一味药,不是来害谁的。道友不必操之过急,搞清楚事实再动手比较好。”
场上的魔物经此变故,虽然稍显惊慌,但依旧井然有序的回到自己的居所中藏好。
似乎有人训练过他们这么做,以免遇见灾祸时,因为过于慌乱而导致不必要的伤亡。
那个布衣男人拱了拱手,脸上的表情稍微转晴,扬声道:“也请道友不要急着离开,待我查明此事,自会还道友一个清白。”
薛怀朔懒得理他,冷冷一瞥,要入药的魔物既然已经到手,也没有必要和他纠缠。
他想着早日回去,虽然不能和自己妹妹亲近,但是隔着窗棂远远看她一眼还是可以做到的。虽然只离开半日之数,但他如今心是虚的,心里的主意变来变去,最终还是放不下心来,想要把妹妹牢牢控制在自己可以顾及的范围里。
可是他正要走,对面的布衣男人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扬声叫道:“执明道长,你既已入魔,自然是不在乎这一两件人命,但是如今多闻天王在四处找寻你的踪迹,你走之后,我怕他就此找上门去,坏了你的好事。”
薛怀朔一愣,没想到眼前的布衣男人几句话就把他的身份处境说得清清楚楚,如此了解他的境况,至少跟着他数日了。
可是这数日来,他并没有察觉到有任何人跟着自己。以薛怀朔如今的修为,这种跟着他而不被察觉到的情况几乎不可能出现,绝不可能出现,便是三清道祖亲临都不可能出现。
他堕入魔道自毁面容,以此换来的修为已经不逊于当今世上任何一个人,之所以没有为所欲为、大开杀戒报复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不公之事,只因为如今心心念念着妹妹。
也是幸运,他最初堕魔之际,因为乔五儿答应过她义兄弘阳仙长将江晚的记忆全部洗掉,只当作她出生即夭折、流落异世被虐待、困于傀儡身体修为无法进阶被头痛折磨的事情全部没有发生过,她一出生就是天地间最受宠爱、天赋最高、一帆风顺的可爱漂亮小姑娘了,而当时他强行将江晚抢走,又发自本心地对她好,没有记忆的江晚把他当做唯一可以信赖的、最亲的人。
他的心猿因为挚爱之人所起,挚爱之人如此依赖厚待他,在某种程度上将心猿强行压制下去了,缓解了他的堕魔现象。
若是在他堕魔之初就遇见如今江晚的不信任和厌恶,只怕无药可救,自毁自弃,不求什么善终,最后总是他死了她也死了,她乖乖地死在他怀里就好,直接生生地把她也拖进无边淤泥之中去。
听不进她的厌恶与恶心,只是把人抓在怀里,完全占有她,占有一切,分享她的呼吸和体温,把她的记忆改成顺自己心意的模样。曾经被当成傀儡的人失去了用别的爱人方式,只会把心爱之人制成自己心仪的傀儡。
改变这一切的,不过是江晚刚刚醒转过来,意识模糊,乖乖地靠在他怀里,喊了一声“哥哥”。
一声“哥哥”,便足够那个在心猿控制下苦苦挣扎的年轻人爬上岸来,去给他疼爱的妹妹找药治病、找好吃的哄她。
“你是什么人?”薛怀朔戒备地看着他,开着三昧又开了一遍他的属性面板,最后发现原来这个布衣男人的三昧是匿迹藏踪。
薛怀朔依旧不敢放松警惕,就算此人的三昧是匿迹,但是没有足够的修为支撑,依靠区区地仙的修为,不可能一路以来都没被他发现丝毫破绽。
“你要如何?”薛怀朔抬眼看了他一眼,继续问道。
第123章 天意(中)
那个布衣男人正要作答, 忽然听见一声尖锐的惊呼自身后传来。
薛怀朔趁他分神, 连忙给手中抓着的魔物下了道昏睡咒, 将其收进乾坤袋中。
只见有一个穿着简朴棉服的矮胖男人,从薛怀朔刚刚划开的禁制入口跑进来,头上顶着一个硕大的木框, 木框里还装着几十只毛绒绒的小鸡。
矮胖男人非常惊讶, 把头上顶着的木框就地一放, 一脸懵逼地左右打量,口齿有些许含糊,结结巴巴地说:“这、这怎么回事?”
薛怀朔注意到这矮胖男人的脚步一响起来,周围那些刚才有秩序藏起来的魔物, 偷偷冒出了个头, 在小心地看鸡。
这个矮胖男人的修为连刚才那个布衣男人都不如, 长相一股憨憨气息。
布衣男人看了他一眼,问道:“你是谁?”
“哎呀,我是此地的山神呐,是三清道祖亲封的山神呐, 平常都是我来照顾这些魔物。”矮胖的山神说道:“我昨天来送吃的的时候还都好好的, 现在是怎么搞的?”
“这我要怎么和三清道祖交代呢!”矮胖的山神有几分六神无主,粗糙的双手在身侧来回搓了搓,“你们二位又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薛怀朔很讨厌眼前的境况, 觉得自己又不知不觉地搅进了什么复杂的事情中去,深呼吸了一下,方才开口说道:“我是一刻钟之前到的, 我需要六哭岭特产入药,方才来到此地,敲门无人应答,推门进来才发现他们已经亡故在了屋子里。”
“他们手上还带着易亓戒,我无法靠近,”薛怀朔很有些不耐烦,不想继续纠缠,但是又顾及布衣男人说的话,语带讽刺,说:“你或许可以检查一下,看看是否是自然老死。”
矮胖山神似乎完全听不出来他的不耐烦,竟然真的跑回屋内去看那几具尸体,果不其然也被防御禁制给挡住了。
刚才那位布衣男子见到此情此景,似乎终于反应过来,默不作声的看着屋内场景。
“我们这个小旮瘩已经很久没有上仙来了,”山神愁眉苦脸地说:“要是这次能够惊动三清道祖,说不定我能够调离这个地方。”
矮胖的山神挠了挠头,来来回回看了几遍,似乎也没有什么太好的主意,没事情做,尴尴尬尬地来回走了两趟,干脆将带来的那个木框打开,把活着的禽类丢进场内。
“要是没有异议,我就先走了。”薛怀朔看了布衣男子一眼,,脸上的表情已经很不好看了。
“我得汇报上司前来收敛尸体。”矮胖山神不知道向谁鞠了一躬,脸上依旧是一副老好人的憨憨表情,他偷偷小心地看了一眼薛怀朔,说:“你要是需要治病,借一只也没有关系,但是请您立个誓一定会送回来,行吗?我这边少了一只挺麻烦的。”
他知道自己不是薛怀朔的对手,和他斗起法来没有丝毫的胜算,和薛怀朔缠斗事情闹大变得无法收场,他也不好处理,因此只是一味地哀求。
薛华硕简单的给他立了个誓,无非就是保证一定会将这只魔物完好地再送回来,正要走,忽而听见布衣男子出声问道:“为什么他们会忽然死亡呢?”
“或许只是活够了,有什么心愿忽然实现了,有什么事情忽然想通了。”山神挠挠头,给出了一堆答案,他似乎长久离居索居,每日面对的只是一堆与自己思维模式不大一样的魔物,现在好不容易逮着人说话了,非常努力地在搭话:“他们已经活了很久很久了,老了就是这样吧!”
山神絮絮叨叨地说:“其实他们性格都挺不错的,上次来请我布置了两道禁制,还送了我很多山珍……”
那个布衣男子听他这么说,又再度陷入了沉默。
薛怀朔的神色微微一滞。他原以为这两道脆弱的禁制是用来囚禁这些魔物的,没想到是魔物们自己请人来制造的。
那是……为了什么?
囚禁自己?还是……防御外来的危险?
薛怀朔忽然想到刚才那两只魔物的对话,它们似乎完全不记得自己是被囚禁的,只是自愿地待在这儿等待自己的主人把自己接回去。
已经几万年过去了,它们自己因为种族优势还活着,它们的主人估计都已经去世了,可是它们还在等丢弃它们的主人前来接走自己。
一边等一边舔一块不知道哪来的石头,毫无意义的动作。也只有石头能够保存到现在了,纸啊绢啊都是靠不住的载体。
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些魔物确实无法集忠诚、美貌、有用为一体,不然也不会在一个毫无阻拦的地方等上这么多年。
薛怀朔离开那座小屋子之后,沿着露天的场馆走了一圈,发现脆弱的禁制边缘果然一点遮挡都没有,估计原本是有的,土地上每隔一段距离都有一个奇怪的深深向下扎的痕迹,只是后来拆掉了。
而这些习惯被囚禁的魔物,虽然牢笼已经被拆除掉了,却依旧老老实实地呆在原地。
薛怀朔抿了抿嘴,他试图把眼前的一切总结起来,得出什么结论。
他一边盯着这些痕迹,一边注意附近的动静。他之所以没有立刻离开,是打算再看看刚才那个布衣男子的动向。
对方那么了解自己,他不容许自己对他一无所知,这样全然暴露在对方视线中的感觉非常不好。
这个布衣男子为什么这么了解他的事情?又是为了什么在跟踪他?他为什么完全没有察觉到这个布衣男子的盯视?
薛怀朔稍微沉思了几秒钟,立刻察觉到那个布衣男子出来了。
薛怀朔既然已经打定主意要跟踪这人,搞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没什么心理冲突,瞬间隐去身形。
他不常做这事,但是胜在修为高深,咒术一念,立刻消失在空气中,布衣男子经过他身边的时候什么都没察觉出来。
矮胖山神愁眉苦脸地蹲在木屋旁边,先把前后两道禁制修补好,然后点起烟火和自己的上司联系。
这种老实人很习惯把烦恼和委屈咽下去自己消化,他摇摇晃晃地研究联系上司的方式,更是一点也没注意到薛怀朔并未离开。
布衣男子一路往后山走,六哭岭上山的路是阳坡,坡度较缓,还生长了很多植物,背面是阴坡,极其陡峭,而且还坑坑洼洼的。
因为三清道祖当初找到的一山洞先天异宝就是在六哭岭背面的山坡下,所以这些年有很多修道者暗地里跑过来,企图再找到几样遗落的先天法宝。
布衣男人从外貌上看不出年龄,他是那种非常典型的修道者,保留着年轻极盛时的风华模样,但是任何一个正常人都能从他的眼眸和言行中察觉这个人的年龄比他的外貌要年长许多。
他一路走到阴坡下方,熟门熟路,薛怀朔注意到他走过的地方都有新近踩踏的痕迹,看起来他最近几天已经来过一次这附近。
布衣男子停在了一棵大树下,这树和六哭岭其他地方一样,已经差不多枯萎完了,树干都是灰色的,身上唯一的绿色是爬上来的藤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