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侠因坐擅发马递罪,先前已经被打了一百杖,送汀州监管。吕惠卿此次必要穷究,又将他在路上追回关入牢狱。此时旧伤未愈,四肢脓血淋漓,正卧在草席休息。见到云娘来了,并不十分吃惊,淡淡一笑道:“我现在的情形,旁人避之唯恐不及,娘子倒愿意来看我。”
云娘原本恼怒郑侠不知分寸,看到此情此景也不忍再说什么重话。皱眉问道:“介夫为什么又要上书呢?”
郑侠提高了声音道:“上次的我的奏疏被盗,思来想去,定是新党内小人所为。而吕惠卿嫌疑最大。此人一向有野心,想取王相公代之也在清理之中。我已经错了一次,不能再错,绝不能留这样的小人在朝中。”
云娘冷冷道:“介夫这一次又错了。以你的能力,根本无法扳道吕惠卿,只会牵连更多无辜之人。你在奏疏上推荐冯参政任宰相,又言及禁中之事。吕惠卿向陛下进言,说冯参政与你相勾结,泄露朝廷机密,如今陛下诏命穷治,一众官员已受到牵连,这都是拜你所赐。”
郑侠失声道:“不可能,陛下不是拒谏之主,怎会被吕惠卿迷惑至此。”
“介夫一直在被人利用,到现在还执迷不悟吗?”云娘懒得再和他废话,转身去寻晏几道了。
先朝宰相之子的身份摆在那里,狱吏也不敢十分为难他,关押晏几道的牢房有一扇小小的天窗,空气能流通一些,气味总算可以忍受了。想来家人送了不少钱给狱吏,还允许随身带了一些家里的衣服被褥,另有半个西瓜摆在案上,跟郑侠的居所相比,环境可算是天上地下了。
可云娘还是觉得一阵心酸,她想起儿时去外祖家,夏雨初晴,水涨新池,小舅在后园刚刚写完一阕新词,便被侍婢们抢去传唱,第二天整个京城的士大夫无人不晓。曾几何时,这样珠围翠绕、锦衣玉食的日子渐渐远去,曾经的翩翩公子也已经尘满面、鬓如霜,步入了哀乐中年。以小舅的孤傲的个性,如今被押入大牢,仰人鼻息,这样的屈辱,不知他如何能忍受。
云娘怔怔看了晏几道的背影许久,才轻轻唤了声 :“阿舅,我来看你了。”
晏几道愣了一下,缓缓转过身来,见是云娘,冷冷道:“你还是回去吧,牢狱里肮脏,恐怕污了贵人的脚。”
云娘叹息一声劝道:“阿舅,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可我还是当初的三娘。”
晏几道冷笑一声:“我倒是忘了,三娘现在今非昔比,不但与新党过从甚密,还是宫中正五品司药,深受陛下宠信,我这个做舅舅的,怕是以后要多仰赖你了。”
云娘正容道:“阿舅想错了,我并非趋炎附势之徒,也不想这里再争论新党的是是非非。姐夫受牵连,阿舅入狱,我也是今天才知道的。”
晏几道凝视云娘良久道:“你让我如何信你。介夫说新党尽是奸佞小人,一开始我还不信,可如今只因我与介夫有交情,吕惠卿等人凭只言片语就将我定罪,这岂是正人君子所为?陛下既是圣明之君,为何要大兴文字之狱,以言罪人?”
云娘深知小舅的脾气,忍不住问:“阿舅,你赠与介夫的诗文有何不妥之处,让人抓住了把柄?”
晏几道冷笑道:““小白长红又满枝,筑球场外独支颐。春风自是人间客,主张繁华得几时。我赠与介夫此诗,原是感怀之作,却被新党借题发挥,说是与郑侠朋比为奸,嘲讽新政。即使被打入牢狱,也要日日派人来问讯,光是自辩书就写了近万字。真是笑话,我对朝政不感兴趣,与介夫交好,是敬仰他为人,张琥好歹也算两榜进士,如此牵强附会网罗罪名,难道不怕为后人所笑。”
云娘总算心里有了数,松了口气:“阿舅放心,我定会设法救你出去的。”她又递给晏几道一个包裹:“牢狱上下打点少不了银钱,阿舅拿去用吧。”
晏几道沉着脸将包裹推给云娘:“我不会用你的钱的,你回去吧。”
云娘急了:“听爹爹说,娘娘临过世时,最放心不下的除了我,便是阿舅了,阿舅即使怨我,看在娘娘的面上,也请收下吧。”
晏几道身子一颤,眼眶已是含了泪,半响方道:“我对不住姐姐,晏家还有些家财,这些钱你拿回去吧。以后也不要再来看我。阿舅,不想成为你们的拖累。”
作者有话要说: 晏几道受郑侠牵连入狱一事,见赵令畴《侯鲭录》,后来神宗出面释放了他。小晏的境遇,真令人叹息。
第72章 高论颇随衰俗废
从台狱出来,云娘一言不发向内宫的方向走。王诚迟疑着小心问道:“娘子, 我们不去冯府吗?”
云娘冷冷道:“此时去, 定会有人纠举我交通外官。我倒罢了,不能再拖累二姐了。”
回至自己的居所,暖玉匆匆迎上来:“娘子家中之事, 王诚已经派人告知我了。官家始终是顾念娘子的, 娘子不如此时去探探口风, 事情必会有转机。”
云娘苦笑道:“郑侠一案牵连宰执, 官家是什么意思,你难道还看不出来吗?他若不愿让我知道,我强问也无用,不如现在静下心来,想一想以后要怎么做。”
云娘铺开纸笔,将小舅的诗记录下来,写到最后,她的眼泪掉下来, 墨迹晕染成一片, 她烦躁地将纸撕碎,刚要提笔再写, 有人叹息一声,将她手中的笔夺下,轻声道:“别再写了,先去吃饭。”
云娘并不惊讶,沉声道:“官家来这里, 是否有话要说?”
赵顼拍拍她的肩膀,拉她坐下来:“这件事,我确实欠你一个解释。前几日,我得到皇城司密报,郑侠的流民图,是冯京派人窃取递入御前的。”
云娘大惊,失声道:“不可能,姐夫他不会做这样的事。”
赵顼缓缓递给她一封奏疏:“这是勾当皇城司公事报上来的,证据确凿,你仔细看看吧。”
云娘接过奏疏一目十行扫去,脸色慢慢变得苍白,手抑制不住地抖了起来。赵顼叹息一声,轻轻上前握住她的手:“其实冯京在扬州江宁任上,在出使关中时,颇有贪腐之行,也有人上书弹劾,我看在富相公的面子上,一直在包容他。但是经过这次的事,他实在不适合在朝中继续任参政了。”
冯京贪腐之名,云娘这些年来也有所耳闻,只不过她被亲情蒙蔽,一直不愿去细想,但她实在没料到,冯京居然利用郑侠,为自己的仕途去铺路,平日在冯府所闻所见的一些细节在脑中渐渐重合,也许这一切都是事实。
依稀记得自己儿时习字,费尽心力临摹完柳公权的《玄秘塔碑》,自以为绝妙,洋洋自得去找状元姐夫去品评,冯京只扫了一眼就笑道:“柳体笔法锐利、筋骨外露,并不适合你这样的小娘子,不如多学学颜体,有端正劲美之势,又兼冲合淡远之韵。俗话说字如其人,颜真卿乃节烈之士,你要学他的字,也要学他的为人。”
大概是从那时候起,云娘就开始崇拜姐夫。年少成名,志节皎皎,文采风流,那时的冯京该是多少少女心目中的良人。可是如今,一切都显得那么讽刺,原来佩服姐夫不慕权势,敢于拒绝张佐尧的求亲。如今看来,不过是他不愿和外戚扯上关系,为今后的仕途谋算;原来觉得姐夫是真正的翩翩佳公子,如今看来,他也许真如吕诲所言,外文采而中实贪贿,仿佛金毛鼠一般。
想到这里,最后一点幻想亦随之破灭,云娘自嘲一笑,她起身肃容道:“事已至此,妾亦不敢再为姐夫争辨,惟愿官家秉公处置。但郑侠一案株连甚广,几天之内已有数人下狱,朝野官员人人自危。妾的七舅亦牵涉其中,只因写了一首赠郑侠的诗,便被人牵强附会,说是影射新法。阿舅他不过是一文人,负才不羁,言语不忌是有的,但与朝政实无瓜葛。”
赵顼将茶盏推到云娘一侧:“你跑了一天了,先喝口茶。令舅之事,我心里有数,只不过他被人纠举,总要走个过场查一查。你放心,我很快就会放他出来。”
云娘松了口气,但还是默不出声将茶盏推回去,赵顼凝视她良久,淡淡一笑道:“如今朝野上下议论纷纷,都以为我听信吕惠卿谗言,借郑侠一案兴起大狱。可你应该知道,我岂能受他人摆布。今春以来,宵小之徒借口灾异,必欲朝廷罢去一切新法,王相公辞相后,他们更是肆无忌惮、妄议朝政。郑侠不过是枚棋子,先后两次上疏,幕后定然有人指使。吕惠卿为人狠辣,睚眦必报,我不过要借他的手,告诉那些别有用心之人,法不可抗、主不可辱,纵使王相公不任宰相,新法还是要推行到底。”
云娘愣了好久,突然问道:“官家制衡朝局的手段,我不愿深想,只是这样处心积虑的瞒着我,是怕我为亲人求情吗?”
赵顼也愣了一下,苦笑一声:“我只是怕自己为难,也怕你为难。只想等一切尘埃落定了再告诉你。你放心,冯京最多不过落职,我也不想太苛责他。”
云娘正容道:“官家不用解释,郑侠一案涉及姐夫,我身为亲属理应规避。社稷,公器也,我岂敢因私害公。只是受二姐恩惠,当此危难之时,我不能不去慰问,这是天伦。官家若不放心,可以派闫守懃同行监视。”
云娘来道冯府,才知道富真娘已患胃疾卧病,几日不见,姐姐憔悴了许多,如今脂粉不施,脸色蜡黄倒在榻上,云娘心下一酸问:“姐姐何时患病的,可请了大夫没有?”说完,便要上前去诊脉。
富真娘摆手道:“我没事,如今家里乱糟糟的,顾不上这些。你来的正好,你姐夫在书房有话要问你。”
云娘觉得内心一片哀凉,该来的终于要来,她轻轻嘱咐富真娘道:“姐姐好好歇息,等我和姐夫谈完了,再与你抓药。”
冯京原本在书房习字,看到云娘来了,咳嗦一声放下手中的笔:“三娘来了,是陛下有什么旨意要传达吗?”
云娘摇头道:“是我自己要回来的。”
冯京眼中的失望一闪而过,皱眉道:“胡闹,这是什么时候,你还要落人口实,不管不顾往这里跑。”
云娘像是不认识这个人一般,凝视他良久,突然道:“姐夫可知道什么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冯京的眉头皱得更深:“三娘,你要说什么?”
云娘自失一笑:“我幼时随爹爹游宦江南,在杭州碰到一个卖水果的商贩,他卖的柑橘,外表又红又滋润,像宝石一样,漂亮极了。虽然价格很高,我还是缠着爹爹买了许多。可是回家后剥开皮,里面的果瓢早就干得像破絮了。我当时气愤极了,上街去找那商贩理论,你猜他怎么说?”
云娘不等冯京回答,自顾自说道:“他说,我们不过一个愿卖,一个原买罢了,如今欺世盗名的太多,那些腰佩虎符、手握兵权之人,难道真有孙、吴的才略吗,那些居于庙堂之上,峨冠长绅的士大夫,果真能建伊、皋之业吗。盗起而不能御,民困而不知救,吏奸而不知禁,法弊而不能理。为什么偏偏要揪住我卖的柑橘不放?”
“我当时年幼,只当他是无理取闹之辞。如今看来,竟是我错了。朝廷上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人何其多。”云娘语气突然一顿,提高了声音问:“姐夫,郑侠的流民图,是你派人盗去的,又偷偷递到御前的吧。”
冯京面色突然变得灰败,喃喃道:“原来陛下已经知道了。”
云娘叹息一声,放缓了声音:“姐夫是我儿时最敬仰的人,为什么非要这么做呢?”
冯京早已镇定下来:“王安石行新法,天下苍生皆受其害,陛下又执迷不悟,我便借郑侠之手,逼他辞相又如何?”
云娘扫视这书房中的陈设,这龙香剂是油烟入脑麝金箔制作,一两可值万钱;这碧云春树笺原是宫中御用,寻常士大夫家亦不易得,这曜变天目油滴盏,一只可抵中人之家半年之费。云娘不得不佩服冯京的眼光,这些器具乍看雅而不奢,并不惹眼,但只有细细算来,才会知道这些看上去的雅致要耗费多少银钱。她突然想到自己亦曾到过王安石的书房,与之相比实在寒酸无品味,茶具便是连一套也配不全。她终于冷笑道:“姐夫不要自欺欺人了。你在原籍江夏置良田上千亩,每逢灾旱之年,便纵容族人放高利贷,大行兼并之事。在扬州、江宁任上,广收贿赂,包庇同党,还要在这里大谈为了天下苍生,不觉得可笑吗?”
冯京此时失去了一向冷静自持的风度,提高了声音道:“我不过是为了自保。我出身寒素,自幼苦读,费尽心力才爬到此位,朝中各种关系都需打点,处处都需要银钱,种种艰辛,又岂是你们这些官宦之后能体会?吕惠卿是睚眦必报之人,早就对我不满,我若不先动手,他也必定会拉我下马。王安石说我任参政不过是充数,从来不将我放在眼里,可我是本朝三元及第,论文采、论能力,样样不后于人,为什么不能做宰相?世事如棋,仕途不过一场豪赌,我千算万算,原以为陛下会畏惧天变,废黜新党,可我还是低估了陛下对新法的执念。事已至此,认赌服输而已。”
云娘淡淡一笑问:“姐夫做官是为了什么?”
冯京微微一愣,云娘不等他答话接着道:“姐夫半生都在处心积虑打点各种关系,两娶宰相女,子女亦皆联姻高门望族,想来无非为了光耀冯氏一族吧。而王相公不同,他从来不蓄私产,不为家族谋利,亦不眷恋功名,他做官,是为了心中的道义,是为了天下生民,是为了我朝千秋万代的基业。”
冯京冷冷一笑:“王安石不过欺世盗名之徒罢了,他不如此说,如何打动人主、蒙骗世人。更何况,还是文彦博说得对,我朝是与士大夫共治天下,非与百姓共治天下,王安石行新法,得罪了世家望族,如何能长久?”
云娘的目光变得冰冷:“姐夫亦是自小读圣贤书的,难道不知道民贵君轻的道理。没有百姓,何来社稷君王?没有百姓纳税,国家拿什么给士大夫发放俸禄?沈括在秘阁查阅地方史料,发现仅祥符一县,十分之七八的土地皆为豪族所有,且有愈演愈烈之势。京畿之地尚且如此,它县情况可想而知。京畿百姓失去了土地,尚且可以入城从事买卖为生,但其他县呢,除了沦为豪族的雇工奴仆外,怕是只有流为盗寇一条路了。若再不采取措施救治,是要动摇国本的。”
冯京淡淡一笑:“物之不齐,物之常也,人自然也有贵贱之分,自古以来役人必用乡户,若百姓生计困窘,自愿为士大夫家奴,能衣食无忧。也没什么不妥。”
云娘的声音已是带了伤感:“衣食无忧吗?我在秦凤路安抚司勾当公事时,曾雇了一人管理家事,他家原是雇农,即使丰饶年份,所获粮米也只堪果腹。若是饥荒年份,家里的壮丁只能外出打零工赚家用,整个村庄饿死的人比比皆是。他羡慕熙河路打胜仗的兵士能得到两匹绢的赏赐,便说什么也要参军,最后白白送了性命。以天下之大,谁敢保证这样的情况不是少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