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穿不愁的小姐,自没有必要知道那些,清圆打趣说:“我破蚕茧,还是因为祖父爱吃蚕蛹。不知他怎么有那样的胃口,每每叫人挑上一盘做菜,我和祖母都和他分桌吃饭,吓也吓死了。”
“那可是好菜,外头瓦肆里拿蚕蛹给人做小食,一盘要卖一百钱。”月荃边说边吐舌,“乖乖,一百个钱,能买十几斤米面了!”
果真天底下活物没有人不能吃的,大家嗟叹一番,又觉惊悚又觉好笑。
月荃和她闲话了半晌,愈发觉得四姑娘天生的好脾气。自己是老太太跟前重用的侍女,听见的内情自然也比别人多些,像今儿,她心里很怜惜四姑娘,不便说得太透彻,遂稍加点拨,瞧着外头天色道:“二姑娘真会挑日子,今儿上大佛寺拜佛……多好的天气,一丝云彩也没有。”
清圆手上微顿了下,立时就会意了。
李从心的那封信,小喜应当不多会儿就传给了扈夫人。扈夫人有一宗好处,但凡无伤大雅的小事,爱同老太太讨主意。必是把消息告诉老太太,请老太太的示下,究竟是该让她去,还是想法子断了她的念想。婆媳两个为谢家声望、嫡女前程绞尽脑汁,结果自然是拖住她,反叫清如去会李从心。情不情的,处处就有了,男未婚女未嫁,就算丹阳侯府转头讨了清如,谁又有什么话好说?
真真的,为了一头亲事,昏招儿使尽,这就是体面的诰命夫人们做出来的事!清圆轻牵了牵唇角,明里她是吃了亏,暗里却正合她的意。她自然不会动怒,反笑得欢喜,“今儿大佛寺浴佛,隐约听说有要紧的人来,庙里预备迎接呢。赶在这时候祝祷最灵验,要不是脱不开身,我也想去。”
月荃看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怜悯,嗟叹四姑娘实在可怜,这么一朵孤花儿开在深宅大院里,得不到庇佑也罢了,反叫人这么作践。如今事事隐忍,哪怕什么都不去计较,熬到姐姐们全出了门子,也还是不得超生。谢家上下,没有一个拿她当家里人,将来都成了习惯,哪个不想着盘剥她,欺她一头!
可清圆却安然得很,帮着月荃把丝拧成一股,再架纺车绕到纺锥上去。这头正忙,忽见老太太屋里大丫头匆匆过来,说:“四姑娘在这儿呢,叫我好找!老爷进园子了,老太太叫姑娘过去。”
清圆嗳了声,放下袖子退出窝棚,穿过一道回廊,前面是老太太摆饭的偏厅。那偏厅又和上房不一样,纯粹的木作屋子,廊庑和成排的隔扇门都上了一层桐油,在日光下泛出原木温暖的色泽。
她在台阶前脱了鞋,跣足进小厅,朝里瞧一眼,老爷已经到了,正和老太太坐着说话。长辈们跟前是不好随意出声的,便纳了个福,静静站在一旁。起初听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最后才闹清,原来老爷这趟从剑南道回来并不是承恩省亲,是被停了职,眼下还在等候朝廷裁决。
谢老太太面沉似水,“咱们谢家百年大族,虽不及祖宗时候煊赫,却也不能败在你手里。如今怎么样呢,想出应对的法子没有?”
谢纾道:“母亲稍安勿躁,儿子已托人在京师斡旋,使些银子钱是小事,只要把这回的风波压下去,圣人念及往日军功,必不会追究的。”
“到底要圣人跟前说得上话才好。”老太太叹息,“当初从幽州举家迁到临安,后来又在横塘建府,看来大大失策了。咱们这样人家,怎么好离了天子脚下!人脉不去维系,一里一里就淡了,等出了事再有求于人,哪个真心替你解困?”顿了顿复问,“这回托的是什么人,可靠得住?”
谢纾抚抚膝头,其实也不太有把握,为了安抚老太太才一口咬定:“必出不了岔子的,是父亲当年的门生,托他牵线搭桥攀上殿前司指挥使,好替咱们当面向圣人陈情。”
老太太沉默下来,半晌才道:“殿前司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拨,没有一个好相与的。那些人,吃人不吐骨头,就算办成了事,咱们的家私一大半要填还进去,只怕还不止!”
可是又能如何,谢纾低着头,干涩地眨了眨眼睛,“都是儿子不周全,连累母亲忧心。儿子也细想过,这种人光凭买通,恐没有真心,到底要想法子攀上亲才最稳妥。”
是啊,国家用过的和亲策略,放到普通人家也一样有用。沾了亲便有了保障,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不愁他没真心。只是这种亲,哪里那么好攀,别说这类人大多狠绝,就说官职,殿前司指挥使和节度使同属从二品,要结儿女亲家,非有位高权重者任大媒,决计成不了事。
老太太复沉吟:“你可打听过,那位殿帅家有没有和咱们年纪相当的儿女?”
谢纾哑然失笑,“新上任的指挥使不过二十五六,哪里来那么大的儿女!”
“这却难了,或是有兄弟姊妹,侄儿侄女也好……”越说越困顿,捶着腿道,“绕上一百八十个弯,也是无用功,这样年纪,想必早就娶了亲……”
“那倒没有。”谢纾道,“他父亲十年前蒙难,连累了一家老小。这次破格提拔,一则他办事老辣,狠得圣人器重,二则也是为告慰他父亲。不过母亲想,这种人刀口舔血惯了,和寻常武将还不同,知道咱们有意攀附,恐怕……”
老太太忽然抬手打断了他的话,笑道:“罢了,这会子先不说这些,天大地大,吃饭最大。”边说边站起来,冲清圆招了招手,“四丫头过来,叫她们摆饭开席吧。”
第19章
谢家是大户,很重规矩礼节,吃饭睡觉都有一定章程,因此一顿饭下来,清圆用得很拘束。
谢纾倒是如常,唯初见时有几分愧怍,后来便也心安了。毕竟是自己的女儿,虽说早年让她流落在外,也从未起过接她回来的念头,但父女之间血浓于水,哪里有那么深的恨呢。如今孩子在跟前,这段亲情就算磕磕绊绊,总算也续上了。他瞧着清圆的脸,恍惚还会想起她母亲。她母亲叫靳春晴,那么柔美温婉的江南美人,曾经是他每日急于回家的全部原因。
可是后来……后来太多的变故,他忙于公务,疏于内宅,不知一切怎么就变成了那样。出了人命,百般狡赖,只会令面目更可憎。他那时是当真很喜欢她母亲的,正因喜欢,失望过甚就产生极大的怨恨,不愿意想起她的脸,不愿意经过她住过的院子,不愿意接纳她生的孩子……如今时过境迁,再回想起来,恨也消退成了一段惆怅。老太太的书信里屡次提起家宅不太平,想把四丫头接回来,他也没什么可说的,都依老太太就是了。横竖家里不多这一张嘴吃饭,只要阖家太平,还计较什么!
他舀了一勺白龙臛,放进清圆面前的荷叶盏里,“这是今早的鳜鱼现杀了做的,鲜美得很,你多吃些。”
清圆在杌子上欠身,说多谢父亲。
如果没有以前的那些不作为,单凭这个举动,谢纾也可称得上是位好父亲。可惜她回到谢家至今,每时每刻都让她觉得这是个深不见底的虎狼窝,甚至这样寻常的相处,她也不得不提防着,接下来又会有怎样的阴谋诡计在等着她。
其实她很希望趁着今天的机会,他能提一提她娘,让她有机会为自己的母亲鸣一声冤。然而直至饭罢,老太太也好,老爷也好,谁都没有提起。仿佛那个人从来没有存在过,她也是凭空冒出来,被他们捡回谢家的流浪儿。
“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吧。”老太太说得最多的就是这句话,“家和才能万事兴,咱们是至亲无尽的一家子,纵是将来下了黄泉,阎王爷那儿报花名册子也是同一个姓氏,记住了这一点,这辈子糊涂不了。”老太太又对谢纾说,“我冷眼瞧了两个月,瞧来瞧去,四个丫头里还数清圆最像你。人说龙生九子,大丫头雌懦,二丫头莽撞,三丫头因她娘的缘故,难免有些刻薄,倒是四丫头,聪明有算计,我心里最看得上她。只是孩子可怜见儿的,到底要受些拖累,往后老爷上心些,将来找个好人家,方不负这段父女缘分。”
谢纾诺诺道是,清圆却并不觉得这样的叮嘱对她有实际的好处。且不说老爷不管内宅事,就算当真把她放在心上,恐怕也是用以铺平官路居多。像先头他们说的……她由不得打个寒噤,真要拿她去填了那个窟窿,那凭她有天大的本事,这辈子也是浸在了黄连汁子里头,要苦得透芯儿了。古来作巴结用的,没一个有好下场,她曾听说过殿前司的大名,负责禁中警备之外,也统管全国上下侦缉等事。权大到了一定程度,欺上瞒下,只手遮天,不说拿不拿人当活物看,就算真心过日子,前路也必定危机四伏,祸患重重。
不过退一步想,或者因自己身份尴尬,反倒能躲过一劫。于是稍稍放心些,老太太说话,她只管含笑听着,最后应一句:“孙女才回来的,还想在家多留几年,好好孝敬祖母和父亲。”
都是场面上的客套话,她愿意说,老太太愿意听,口中笑道:“哪里有这样的道理,耽误了儿女的前程,对得起谁?”
谢纾话不多,大约还在因公务上的事烦心,老太太见了便也有些怏怏的。一时各自都沉默下来,撤了席面换上清茶,老太太宽慰道:“你也别急,咱们立府这些年,总有人脉可堪一用。等过会子我修书给你舅父,他同京里的权贵们走得近些,请他从中斡旋斡旋,活人还能被尿憋死?”
谢老太太本也是武将人家出身,有时候说话不那么雅,但一针见血。谢纾叹息不已:“儿子都快奔五十的人了,还要叫母亲为我操心……”
老太太道:“你纵是长到一百岁,也还是我的儿子。咱们谢家门楣,全靠你一个人撑着,那两府早就分出去了,西府上还有些说头,东府混得污糟猫一般,也不去指望他们。如今我不替你张罗,谁替你张罗?且放宽心,圣人不瞧你,还得瞧着祖上功勋,好歹有咱们活动的余地。”
谢纾道是,饮过茶又歇了会子,方从老太太上房退出来。
清圆随他一道出荟芳园,月洞门外应当分道,一个往东一个往北。谢纾走得匆匆,清圆叫了声父亲,他站住了,回身问:“怎么?”
十四岁的女孩子,脸上总有天真的神情,让人觉得她是无害的,甚至触发父亲对幺女的柔情。她捏着手绢,脊背站得笔直,笑着问他:“父亲当年有没有怀疑过,我姨娘是遭人陷害的?”
谢纾怔了怔,对于这个话题显然有些不耐烦,但看在她还年幼的份上,按捺住了脾气道:“女儿挂心生母,本是人之常情,到底你娘做下的事有损你的声誉,你来问我这个,我不怪你。当年的事,你不知道里头缘故,人证物证俱在,没什么好说的。你还小,大人的事哪里是你勘得破的,往后安心习学,将来自有祖母和太太替你周全。你是闺中女孩儿,琴棋书画顶要紧,旁的一概别问,就是你做姑娘的本分了。”
他说完这些话,快步往竹林那头去了,清圆呆站在那里,忽然体会到了她娘当时的绝望。
其实真相并不难揭穿,只看人家愿不愿意罢了。折损两位姨娘算什么,本就是些无足轻重的人,死了撵了不伤元气。但要是动一动当家的夫人,那谢家门头就得塌掉半边,孰轻孰重,还需要斟酌么?
抱弦知道她伤心,挽了她的胳膊轻声道:“姑娘,这样结果咱们早前不是没有预料到,你答应过奴婢不往心里去的。”
清圆方才回过神来,颔首说是,“我怎么忽然痴起来……”又怔了一回,勉强笑了笑道,“唉,我心里还是有些难过,老爷对我娘就没有过真心么?纵是只猫儿狗儿,伴过一阵子,多少还有些感情呢。”
抱弦惨然笑着,微蹙的眉,轻捺的眼梢,处处都在说明她不知人世险恶。
主仆两个相携往淡月轩去,下半晌的日头较之先前黯淡了些,悬在西边的树顶上。清圆转头朝扈夫人的院子方向望了眼,喃喃说:“清如这个时候,应当回来了吧!”
不知她以什么名义去见的李从心,或是说“四妹妹今儿不得闲”,或是索性不提她,假作与他偶遇。横竖今儿见着了,总也称意了,只是春台很是愤愤不平,“那原是我们姑娘的份子,倒叫二姑娘李代桃僵了。”
还有更让人生气的,自那次后,二姑娘身边的绿缀总拿鼻子眼儿瞧人,仿佛二姑娘一只脚踏进了丹阳侯府似的,她们这些做奴婢的也跟着鸡犬升天了。
底下人抬杠,清圆并不过问,见了清如也还和以前一样。隔了一日,往府上西席那里送临摹的画儿,内院到私学要过一条长长的游廊,廊子一边倚着连绵的嵌漏窗院墙,人从廊上过,透过漏窗能看到另一边的景致。南方的庭院多是这样,一步一景,似通还隔,极具若隐若现的美感。
清圆拿着卷轴往南,天儿渐次暖和,身上的春衫也愈发薄了,柔软的织物在皮肤上缠绵起伏,即便无风也会自动。
这样的春日是极好的啊,清圆眯着眼佯佯缓行,正受用着,忽然听见隔墙有人唤四妹妹。她瞧了抱弦一眼,再转过头看,见漏窗另一边有个人,赭黄的袍衫镶在青葱春景里,愈发显得面容白净,冠玉一样。
“三公子。”她福了福身就算打过了招呼,没有继续交谈的意思,依旧顺着回廊前行。
院墙那边的人追上来,每一扇漏窗里都能看见他的身影。他似乎有些负气,隔墙说四妹妹等一等,有些质问的意思,“我只问你一句话,那日你为什么没来?”
清圆顿住了脚,“没来?来哪儿?”
“大佛寺。”他眼眸沉沉望住她,“你可接着我的信了?”
要是换作一般人,大约会趁机诉一诉苦,有意无意地表露自己身不由己,让别人占了先机。抱弦以为四姑娘也是这样打算,谁知她的回答出乎她预料,四姑娘茫然摇了摇头,“我不曾接着你的信呀。”
抱弦忽地松了口气,发现这样作答才是最妥当的,既不让自己站在风口浪尖上,又立刻让丹阳侯公子明白过来,那信落进了二姑娘手里。伤人颜面不必亲手掌掴,轻轻巧巧四两拨千斤,省了多少口舌和麻烦。她有意让小喜学舌,因为知道二姑娘不会错过机会,便耐心在这里等着。倘或一封信便被搅得芳心大乱,那么在这位丹阳侯公子的眼里,只怕也不是多了不得的人了。
李从心果真微怔,复疑惑地打量她,大约这是素日风流的小侯爷从未遇到过的新问题吧!
清圆还是一脸老实真诚,掖着手谨慎地说:“我与三公子早前没有深交,若你真给我写过信,那就是三公子欠妥了。我身份尴尬,满升州都知道,自珍自重都来不及,不想往身上招是非。还请三公子见谅,万万不要做出什么叫人误会的事来,我人微福薄,经不得外头的闲言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