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是喜欢。”他心满意足时的笑,是最迷人的笑,还兼具两道迷人的眼波,那么一漾一漾地从她脸上荡过去,然后装腔作势向她叉手行了一礼,“沈润多谢四姑娘厚爱。”
清圆红着脸,欠身还礼的动作充满了不甘。
这算怎么回事,才说等李从心返回幽州再作定夺的,这会子怎么又不依不饶起来?
“殿帅,你可要说话算话。”她壮着胆儿说,“我前儿才应了三公子,要给他机会的,你这样,叫我情何以堪呢。”
他却大度,“李从心回来之前,沈某准你脚踏两条船。”
清圆又一次张口结舌,说不过他,她很少有话语上夺不回先机的时候,可如今真是说不过他。天下怎么会有这么厚脸皮,又这么雄辩的男人,她蔫头耷脑嘟囔了句:“我想回去了。”
他说为什么,“沈某赶了几十里,就是为了陪你做完你母亲的法事。”
清圆听了,忽地竟一怔。
指挥使假公济私的时候多了,常以公务之便出来找她的麻烦。她以为这回大约是听说了李从心求亲的事,特意来兴师问罪的,可他话又两说,听了这一说,她忽然觉得这人也有些可取之处。早前对他畏惧,觉得他权倾朝野,仗势敛财,又阴险狡诈,现在呢,这些黑点里头乍现一点红,那是他玩世不恭后的一片赤诚,不管说的是真是假,她都很难不被感动。
认真说,往年她母亲的忌日,都有陈家祖父母陪着她一起做,今年回了谢家,整整七日,谢家没有任何一位主子过问过。她就一个人孤零零拈香跪拜,身边除了些丫头仆妇,连一个亲近的家人也没有。原本倒也不指望的,因为知道根本指望不上,但他这么一说,却让她有种悲从中来的感觉。
她垂着眼,轻轻嗳了声,“陪我做完法事……宣扬出去,不知别人背后怎么议论。”
他知道她的顾忌,只道:“沈某等姑娘忙完,还有话要询问姑娘,殿前司正经办案,谁敢往外传不正经的传言?”
后来竟是真的,做祭的流程逐一进行,他都在一旁看着。那些功德卷要她亲手焚化,掌院送过来,经他面前时他也暗暗伸手递一把,那种隐忍的,私下的小动作,反倒奇异的窝心。
回去的路上,抱弦只对着她笑,清圆知道她在笑什么,故作大方之余,也难免暗自尴尬。
“殿帅对谁都没有好脸色,独独对姑娘。”抱弦展开帕子,把里头包裹的佛果子递给她吃,笑道,“这是姑娘独一份的面子,姑娘可要领情才好。说真的,头几回听姑娘说他,单觉得这人孟浪,对姑娘也没什么真心,可这几日看下来,那么尊贵的人儿,长途跋涉往来幽州和上京之间,都是为了姑娘。姑娘想,倘或他有心见姑娘,打发个班直来府里传话,要姑娘过堂作证,姑娘还能不去殿前司官署么?他是体恤天儿热,劳动姑娘不好,宁愿自己多走些路。”
清圆心里都明白,然而那样沉静的性子,不会让自己陷入水深火热之中。她不过叮嘱抱弦,“这话咱们私下说说则罢,回去别和春台提起。院子里人多嘴杂,只怕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我这会儿既答应了三公子,就不能三心二意,脸面不是别人给的,是自己挣的,真叫人说我得陇望蜀,那我成什么人了!”
抱弦长叹一声,倒替姑娘为难,“这二位,都是好人家,好亲事。”
清圆笑了笑,“家家都有不易,侯府将来的婆媳相处,指挥使府的前途未卜,你道世上当真有事事如意么?”她摇摇头,“没有的。”
最大的差别,大约就是彼此之间的情意,情意若真到浓时,那点坎坷便不可称之为坎坷。如今最要紧的,是她谁也不爱,既不爱,便要仔细斟酌再三,最后同谁在一起,也并没有那么重要。
清圆低头咬了口果子,甜丝丝的味道在唇齿间徘徊,略沉默了下道:“你说……今晚上殿帅还回上京么?”
抱弦说大抵是要回去的,“若都使不曾休沐,殿帅就不会回府,也没个大伯子和弟媳妇一个府里过夜的道理。”
清圆极慢地颔首,心里也怅然,她这样,可是害人了。李从心也好,沈润也好,为她都在路上奔波。她心里老大的不忍,欠得多了,将来怎么还得清呢。
不过七天的法事,终于顺利做完了,及到家的时候太阳还未落山。清圆上荟芳园给老太太回话,进园子就见月荃正张罗往花厅里摆饭,回身看见她,笑道:“才刚老太太还说呢,四姑娘该回来了。”
清圆点点头,又往上房看,“祖母这就传饭了?”
月荃道:“老太太吩咐,今儿大家在园子里吃饭,姑娘别回去了,过会子就开席。”说罢朝她递眼色,悄声道,“太太和姑娘们都在里头呢,让四姑娘回来了也进去。”
清圆知道,总逃不过宫里选妃的事。横竖她这样的身份,若不记在太太名下,绝没有进宫的隐忧。太太那头呢,哪能让她攀上高枝儿,好回过头来整治自己,因此她是四姐妹之中最不够格的,也是最能置身事外的。
但凑凑热闹总可以,她提裙迈上了台阶,木制的廊庑和墙没有那么好的隔音,才走了几步,便听见里头传出扈夫人那条淡薄的喉咙,笔直地问老太太,“母亲看,几个丫头里,送谁参选为好?”
第54章
清圆绕过屏风进去,给老太太和太太都见了礼,老太太抬眼看看她,哦了声道:“四丫头回来了,你姨娘的事都办妥了?”
清圆道是,“都办妥了,特来向祖母回禀。”
老太太点了点头,“你坐下吧,我们正议事呢。你大约还不知道,宫里昨儿来人,说今年皇后主持大选,九品以上官员家有合适的姑娘,都可送进宫参选。”
清圆笑了笑,望向清和,“大姐姐已经许了人家,大姐姐不必参选吧?”
清和一脸庆幸,嗳了声道:“宫里有旨意,凡未定亲的才有资格参选。”一头说,一头看向清如和清容,“咱们家,细瞧下来只有二妹妹和三妹妹可在其列。”
清如现在专和清圆较劲,但凡清圆的全是好的,清圆不要的,必定都是下脚料。
她轻蔑地瞥了清圆一眼,“咱们家统共四个女儿,大姐姐固然许了人家,余下的不都在闺中么,怎么单我和三妹妹,四妹妹为什么不能在其列?”
扈夫人听见清如的话,轻轻皱了皱眉。怪只怪平时把这娇养姑娘保护得太好,论起心眼子,二丫头真是不及四丫头分毫。她如今什么都和四丫头比,心里恨四丫头恨出了血,昨儿自己探过二丫头的口风,横竖是不愿意多说,心里还记挂着淳之哥哥。这孩子,也是个一条道走到黑的,自己生的姑娘,哪里能不知道性子,便也没有多言,等今天听过了老太太的意思再做定夺。
清圆自然知道自己不能参选的原因,老太太她们不便出口,便自己同清如解释,“因为我娘是戴罪之身,府里人人知道我娘毒死了夏姨娘,宫里貌选也罢,才选也罢,都是要盘查出身的,我连头一道都过不去。”
清如听她对自己的出身这样不讳言,惊讶之余更觉鄙夷。清容呢,眼风像尖刀一样剜向她,冷笑道:“四妹妹这回受了靳姨娘的牵累,实在可惜啊。”
清圆并不在乎那些冷嘲热讽的话,只是笑了笑,便不言声了。
老太太一手搭着炕桌,深思熟虑了一番才道:“依我的意思,竟是一个都别进宫的好。宫里头虽是穿金戴银,到底规矩重,行动也不自由。”
这是最浅表的话,往深了探究,还有更不可言说的原因。若这四个丫头里挑选,唯一能为谢家争光的也只有清圆,她若不能去,旁的几个,竟还是罢了。
宫里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早前那些老姐妹们里,族中进宫做才人做美人的不是没有,头几年是风光,后来时候一长,连人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一个姑娘就这么白扔进去,连个响儿都没听见,就这么完了。
既没响儿,说明未得圣人青睐,没能再升位分,更别提诞育皇子皇女了。在那种地方谋生,就得有大智慧,现如今看来,有大智慧的只清圆一个,余下几个实在过于平庸。尤其二丫头,一个被宠坏的孩子,不知天多高地多厚。炮仗一般的性子又不会拐弯,回头受了人调唆,不说为谢氏挣脸,不给家里招祸就是好的了。
老太太活了一把年纪,到底看得长远,但扈夫人显然不这么认为。一个扬眉吐气的机会就放在眼前,为什么不去争取?做母亲的,总得替自己的儿女考虑,家里四个丫头,大丫头定了开国伯家,四丫头眼看着要配丹阳侯家,清如作为嫡女,得多高的亲事才能压她们一头?思来想去只有这一条路,就算托人塞银子,都得把她送进宫去。要是怕她一个人冷清,让清容也跟着一道去,姊妹两个不说多一分胜算,好歹有个照应。
不过心里虽这么想,话却不能这么说,扈夫人委婉道:“宫里既打发人来传口谕了,这事只怕搪塞不过去。再说又是皇后主持,皇后何等仔细周全的一个人,万一问起来,到时候反倒不好交代。”
老太太怅惘地点头,喃喃说:“我是不愿意孩子进那无底洞里,将来要见一面都难。这事你们不必过问了,我来想法子敷衍,只说大丫头许了人,四丫头要清修,二丫头和三丫头身子都不好……早前咱们和黄门令有过来往,这事要办成,想也不难。”
扈夫人听了,暗暗记在心里,口头应道:“既然母亲拿了主意,回头我就打发人去办,母亲不必操心。”
老太太却说:“还是让我跟前徐嬷嬷去吧,她和黄门令家沾了点亲,说起话来也方便些。”
扈夫人道是,再多的话都按下不提,如常在荟芳园吃了晚饭,饭后领清如回去,把屋里下人都支开了,才指了指玫瑰椅,让她坐下。
清如不知她母亲要说什么,灯下疑惑地看着她,扈夫人垂眼道:“先头祖母的话你都听见了,咱们老太太是老了,如今斗志全无,白放着这么好的机会,竟打算报个出缺。”
清如更加纳罕了,“母亲的意思是……不依老太太办事?”
扈夫人沉默了下点头,“这桩事不能依,明儿我来想法子,替你和三丫头铺路,你们都给我应选去,凭着你父亲如今在关外打仗,你们的胜算比旁人都大。”
清如不依,霍地站起身道:“我不去!一旦进了宫就出不来了,娘是不耐烦我了,要打发我吗?”
早就料到她会是这样的反应,扈夫人凝眉道:“你不愿意进宫,可是还念着你的淳之哥哥?你那淳之哥哥向四丫头提亲了,红口白牙说得明明白白,你还有什么可指望的?你要是想着他能和四丫头断了,来和你提亲,我劝你早早儿歇了心。别人嚼剩的吐给你,你也不嫌恶心?我问你,你就不想看四丫头给你下跪?不想把她摁进泥地里去?她样样赶超你一头,我要是你,不争馒头争口气,这才是你做嫡女的威风。”
清如听她娘说了这些话,虽有些动摇,但一时还转不过这个弯来,梗着脖子说:“四丫头比猴儿还精,她都不想进宫,我凭什么要去应选。”
扈夫人寒声道:“你打量她不想进宫?她不过是碍于身份,我这头不发话,她永远都是贱妾所出,哪里有她应选的份儿。她心里头恨咱们,你不是不知道,倘或她有了出息,将来一道钧旨下来就能要了咱们的命。她不想进宫?只有你这样的傻子才信!”
清如不说话了,重又坐回椅上,那紫檀的椅面宽绰,不像冬日的冗杂,冷硬得干脆利落。她开始思量,如果清圆当真有了这样的机会,究竟会如何取舍。一个小侯爷夫人的位分,能和宫里娘娘相提并论吗?
“你是正室所出,总要有点出息才好。”见她迟迟不应,扈夫人在灯下蹙了眉,“我也不说让你为谢家争光,为你哥哥谋前程的话了,单问你,如今瞧着四丫头春风得意,你心里怄不怄?上回那么好的筹划,最后竟叫她解了,还由此因祸得福,激得小侯爷提了亲,你道这是为什么?”
清如怔忡着,摇了摇头。
扈夫人调开视线,看向窗外的院子。入了夜,檐下吊起了灯笼,一株君子兰在那片波光里静静盛开,橙红色的花瓣在绿叶衬托下,舒展得娇俏又猖狂。
扈夫人叹了口气,“丹阳侯府不在幽州,按理来说应当先禀明父母,才好向姑娘提亲。可小侯爷如此本末倒置,里头无非两个缘故,一是听了四丫头诉苦,说咱们如何欺凌她,庶女的日子如何难熬,他心疼了。二就是有人和他争抢,他发了急——那个沈润对四丫头分明也有意,你难道没看出来么?”
清如吃了一惊,“他怎么又同四丫头搅合到一处去了?四丫头是个什么东西,如今竟成了香饽饽了?”
扈夫人哼笑了声,“那起子小妾养的,天生就有勾男人魂儿的手段,所以咱们目下要防的不单是四丫头,还有李从心和沈润。你想想,他们要是叫她拉拢了,还能有你的好处?你心里口头一时不忘淳之哥哥,不定人家暗里怎么恨你呢!只有进了宫,做了娘娘,到时候他们结了亲,你照旧能拆散他们,就算要四丫头死,也不过一句话的工夫,有人上人不做,偏和他们纠缠什么!这府里众人看着恭顺,背后不知怎么反咱们呢,上回二哥儿和他少奶奶是怎么挤兑你的,你竟忘了不成?”
提起这个,清如立刻满肚子的气。虽说最后罚梅姨娘跪了祠堂,到底他们心里不服。世上最解恨的事,莫过于与你为敌的人,在你面前猪狗一般痛哭流涕,要做到这点,进宫似乎是最立竿见影的好途径了。
“可是……我舍不得家里,也舍不得娘。”她哀声说,“到了那地方,一辈子就困在那里了,再风光,别人也瞧不见。”
扈夫人眷恋地望着她,招了招手,招她过来抱进怀里,像小时候安抚她似的,轻轻拍着她的背道:“纵是参选,也不是一气儿进了宫就出不来了,连着好几回的筛选呢,最后能进掖庭的就等着册封,或是美人或是才人,横竖都有位分。到那时,你的战场就不是内宅,是皇宫,身价不知攀升多少去。再回头看,四丫头这种不过是蝼蚁,只怕都难入你的眼。”
清如听完这些,终于下定了决心,她要叫那些对她不服的人,跪在她面前磕头请罪。他们既然总说她是仗着嫡女的出身,那她就结实仗一回,也好叫那些人知道,耗子养的到天上也成不了龙凤,往后老老实实认命,老老实实在太太跟前夹着尾巴做人,方是活命的方儿。
扈夫人母女这头商量定了,老太太那头并不知情,她打发孙嬷嬷拜会了黄门令,这件事倒也不难办,黄门令一口便应准了,说今年应选的多了,节使家姑娘不参选也是不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