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瓯春——尤四姐
时间:2020-01-15 10:33:29

  孙嬷嬷回来,把黄门令的话带到了,老太太这才放心,颔首说:“这么着方好,家里孙女们都是我的至亲骨肉,我愿意她们将来都配好人家,都能常来常往。想哪个了,或是有个头疼脑热了,捎句话就能回来瞧我,倘或进了宫,我想见一面,可比登天还难了。”
  本以为一切都起不了波澜,一切都可维持原样,谁知隔了几日,宫里的诏命便到了门上,请节使家二姑娘和三姑娘,初六日进宫备选。
  老太太惊诧莫名,不明白哪里出了岔子,预先说好的事,怎么忽然又变了卦。扈夫人自是极称意的,她眼里漾着一点笑,和声对老太太道:“诏命既来了,也没有办法,先预备起来吧,入不入选还说不准呢。”
  老太太满脸怒容,低着头半晌没有说话。跟前众人连喘气都带着小心,一时上房内静得像冻住的水,每个人都小心翼翼交换眼色。清和朝清圆望了望,又悄悄示意她瞧扈夫人,清圆心里都明白,只笑了笑,静静立在一旁,看事态究竟如何发展。
  老太太的叹息惊天动地,仿佛把肺底里沉积的郁气都呼了出来,有些失望地摇着头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你们年轻。只当进宫好,殊不知那禁廷是大张的虎口,能在牙缝里活下来的少之又少。大抵宫女子一年不得见圣人一面,最后都在深宫中孤独终老,真个儿心疼孩子的,哪个愿意把人送进宫去!我费心托付黄门令,谁知最后全是无用功,果真老婆子上了年纪,做不得家里的主了。也罢,我不指着孩子光耀门楣,只是将来出了闪失,别带累阖家,也就是了。”
  定下来的事,已经很难更改了,老太太说了这番话后,便摆手把人都遣了出去。
  清和与清圆一同出园子,姐妹两个在幽径上慢慢走着,清和道:“祖母这回是气坏了,明着不好训斥太太,话里话外尽是敲打之辞。”
  这个家里能悄悄违逆老太太意思的,也只有那位当家主母了。上回老太太表了态后,清圆一直暗暗使人盯着绮兰苑那头,老太太前脚打发孙嬷嬷找黄门令,扈夫人后脚便命亲信拜会了黄门侍郎。两头使劲,端看谁的手段更高超,显然最后是太太占了上风,老太太没辙,只得听之任之。
  “祖母不想叫二姐姐进宫,自有祖母的用意。太太参不透,祖母也不好说什么。”清圆挽着清和的胳膊调侃,“横竖大姐姐许了人家,就算二姐姐闯了祸,也不会累及你。他日把姨娘一并接回横塘去,越性儿断了娘家,也没什么。”
  清和打趣她,“怪道你那日答应小侯爷呢,原来是这样想的。”
  清圆赧然道:“人家帮过大忙,我瞧他一片心,也不能那么不近人情。他试过一回,就算不成心里也不留遗憾,我就对得起他了。”
  清和道:“是这话,要侯夫人点头,恐怕难得很。究竟先头闹得不痛快过,彼此心里都有疙瘩,这门亲事断不是好攀的。不过你要是真能许给小侯爷,将来咱们姊妹在横塘有个伴,你离陈家也近,那多好!”
  清圆不是没有这样奢望过,回去,回陈家去,她做梦都想。
  只是不好说出来,那点对祖父母的眷恋,传到谢家大多数人耳朵里,都是大逆不道的背叛。她唯有含糊支应,“再有两个月便秋闱了,姐夫也该来幽州了吧!”
  清和提起李观灵便红了脸,在清圆面前也不做作,含笑道:“我前儿又接了他一封信,说下月初就启程来着。家里的礼都预备好了,也看准了日子,明年开了春就完婚。”
  清圆啊声,“果真是做学问的人,这样可靠!”一面握住了清和的手道,“我先给大姐姐道喜了,我们姊妹,连同东西府的堂姊妹们,就数大姐姐最顺遂,这是何等的福气!”
  清和眯眼笑起来,那种笑是安定无虞的婚约催生出来的,清圆望着她,虽与自己并不相干,倒也能感受到一点融融的暖意。
  这家里头,能让她同喜同悲的,只有一个清和罢了。
 
 
第55章 
  初六日,上上大吉的好日子,正适宜大开宫门,迎接各路闺秀。
  沈润倒常有进内廷承办差事的时候,他是天子近臣,当初他父亲在世时,曾经教授过还是韩王的圣人。后来因立储一案,他父亲被牵连其中,他们兄弟充军时,韩王的日子也不好过。有一回韩王经过凉州,匆匆见了他一面,早前的翩翩少年入了行伍,如今黝黑矫健,像只豹子。韩王忽然悲从中来,拍了拍他的肩,什么话都没说。后来再见,韩王已经成了圣人,圣人提拔他们兄弟做了侍中,大有鸡犬升天之势,依旧拍拍他的肩,“要是你家有姐妹,朕让她做贵妃。”
  沈家没有女孩儿,贵妃自然也是他人来做。圣人对美色的贪恋不多,唯在乎开枝散叶。一个国家,一个皇帝,最要紧就是皇嗣,哪怕十个里头九个废物,至少有一个是成器的。圣人也劝导他,差不多就娶亲吧,要是上京没有女人愿意嫁他,可以下旨强行赐婚。
  强行赐婚就没必要了,他笑着说不忙,“臣看上的姑娘,正等着别人来提亲。等那件亲事告吹,臣就可以迎娶她了。”
  圣人大惑不解,“为什么非得等到亲事告吹才轮着你?”
  他无奈道:“因为人家先认识她,对她还算有情有义。虽然那个毛头小子既蠢又莽撞,她还是愿意给他机会,臣反正已经到了这把年纪了,再等几个月未尝不可。”
  圣人对那个能让沈指挥使耗费时间的人很好奇,“这个情敌来头必然不小。”
  沈润笑得很含蓄,“圣人的一个远亲罢了。”
  圣人的远亲太多了,多到他不愿意追问,但沈润的婚事他还是放在心上的,“等那姑娘愿意嫁给你时,若要保媒,一定同朕说。”
  沈润道是,圣人即将选妃时,心情一向都很好。
  日头火辣辣地照着,宽广的汉白玉天街上热得反光,一个中黄门见他从路寝退出来,忙疾步上前打伞。禁中到殿前司,必要穿过长长的露台,他在上面佯佯走过,随意往下瞥了眼,正看见小黄门领着两列官女子经过。
  那些待选的闺秀们,在未正式进宫前称为良人,其后要通过貌选和才选,才能拿到备选的玉牌。他往常不太关心那些,但这回想起清圆曾问过参选的事,无端担心她会在其列,于是站在白玉栏杆前逐个仔细打量。
  一位锦衣华服的男子忽然出现在高处,通臂织金的袖膝襕,在日光下折射出万点跳跃的金芒。且年轻、且俊朗,又是一副富贵煊赫的气象,那些闺中不常见外男的姑娘便一阵愣神,待愣完了,才羞答答举起团扇遮挡住脸。
  沈润想起清圆,头回上指挥使府,就是奔着求情来的。那日她手里没拿扇子,就站在落日斜斜的一方余晖下,眉目坦荡地等候接见。见了既不腼腆闪躲,也不怯声怯气,果然相比起那些平庸的女孩子,他更喜欢这种大方、惊艳、能扛事的姑娘。
  边上中黄门见他目光巡视,小声道:“殿帅寻人么?上内侍省问一问就明白了。”
  横竖事不忙,跑一趟也没什么,他慢悠悠进了宣佑门,拐了个弯上内侍省去。内侍省内院正忙着,黄门内官往来不断,见了他纷纷叉手行礼。
  一个少监看见他,忙上来招呼,扬着笑脸道:“什么风把殿帅吹来了?可是圣人有旨意么?殿帅快里面请。”
  殿前司的公服是朝野上下最隆重的,妆花罗上绣蟒裁襞积,腰上束蹀躞七事,一路行来腰刀相击,耳畔有朗朗的珠玉之声。
  内侍省和殿前司在很多方面都有牵扯,省内的官员不敢慢待,沈润边走边问:“刘监可在呀?”
  话音才落,内殿便急急出来一个人,正了正头上乌纱帽,笑道:“殿帅怎么想起上我这儿来逛逛?快请坐……”后撤身形吩咐黄门,“快沏好茶来!”
  沈润道:“不必客气,我是恰巧经过,进来瞧瞧刘监。刘监正忙着?”
  内侍监说是,“那些良人今日才进宫,都是娇生惯养的大家小姐,有的嫌热,有的吵着要回家,底下黄门署进来回禀,都快气哭了。”
  沈润笑道:“天太热,脸上的胭脂水粉花了,貌选落选的,恐怕多了三成不止。”
  内侍监也一叠声附和,“可不么,原本那些千金小姐为了面子,都以报才选为主,这么一来竟是没几个能参加貌选的了。”说着缓下来,有意无意觑了觑沈润,“殿帅此来,恐怕不是单和刘某话家常的吧?或是殿帅族中有姑娘参选?”
  沈润说没有,“我是来瞧瞧今年的成色如何,剑南道节度使谢纾家,可有姑娘参选?”
  内侍监噢了声,“有的,他家有两位姑娘,看样貌生得都不错……”边说边瞧沈润脸色,“殿帅可是有什么示下?”
  沈润听说有两位,心里倒悬起来,“他家有四位姑娘,这回来的是哪两位?”
  内侍监道:“是二姑娘和三姑娘,殿帅与谢节使家……”
  他听准了,方才一松散,二姑娘和三姑娘都是扈夫人麾下,都和清圆不对付,倘或这刻就示意刘监划了她们的名字,平地上摔一跤算不得什么,须得等人爬得高了,从高处摔下来,才摔得热闹。便淡淡一笑道:“我与谢节使有些往来,知道他家的二姑娘不大机灵,才选必是通不过的。但要论姿色么,似乎还有几分,刘监助她们先过了两轮采选,实在不成了再剔下来,也算尽了同僚之谊。”
  内侍监立刻便明白了,倘或真的交好,怎么会有二姑娘不大机灵一说!沈指挥使的意思是人必要落选的,但可以在放玉牌之前筛下来,他把这宗吩咐记在心里,既是沈指挥使发话,那任谁来走交情都不顶用了。
  内侍监含笑应了,“我早前听家里夫人说,谢节使家还有一位四姑娘,人品样貌才是一等一的。只是亏在了出身上,外头也有传言,说她母亲当年毒杀了节使家的另一位侍妾,也正因如此,这回参选她没能来,实在可惜了。”
  沈润听人提起清圆,因有私心作祟,脸色便缓和了许多,笑道:“内宅里头的事,刘监知道,我也知道,多少借刀杀人、栽赃嫁祸,只怕比市井里还复杂些。真出了人命官司,不叫抵命,竟只是赶出去,原就说不通。我同他家四姑娘也打过两回交道,小孩儿家,谈不上人品样貌多好,不过看着纯质,很讨人喜欢罢了。既然女儿不是那种阴狠的人,母亲也错不到哪里去,只是三人成虎,白把名声糟蹋了,带累了那么好的女孩儿。”
  刘监频频点头,沈润复又寒暄几句,慢悠悠走出了内侍省。
  从这里往殿前司,离得不算远,出了拱辰门便是。中黄门仍旧上来打伞,他摆了摆手,将人屏退了,自己独身一人沿着夹道往前走。
  两侧高广的宫墙,将天拢成了狭长的一道,天顶特别的蓝,蓝得像天池最深处的水,仿佛一眨眼便会倾泻而下般。
  又想清圆了……说起来有些好笑,虽然她不认账,但一来二去,他却对她愈发另眼相看。那么年轻的姑娘,单枪匹马,没有太大的力量,但让他打算成家,让他有皈依感,也算是一种手段。
  他把和她的几次交锋重回味了一遍,不知不觉迈入了殿前司官署。甫一进门,负责刑狱的押班便上前回禀,说谢四姑娘遇袭那件案子又挖出了新线索,虽是人托人,上家的上家也大致找到了,是檄龙卫的振威校尉梁翼。
  “檄龙卫梁翼……”他沉吟了下,“到底丈了她老子的排头。打发两个人,上檄龙卫大营跑一趟,找这位振威校尉喝喝茶。什么都不必说,等再过两日,请他来咱们官署逛逛。”
  毕竟比起一气儿毙命,临死前的煎熬才是最折磨人的。不露口风,是给人三分机会,要是想明白了,主动来招供内情,也省得皮肉受苦。
  押班洪声领命,雀跃道:“标下这两日正想活动筋骨,我亲去一趟吧。”
  看来是有私怨,沈润笑了笑,抬指一扬,便是准了。
  沈澈恰巧进来,放下腰刀,倒了杯茶牛饮两口,一面道:“干脆直接押进来算了,还要周旋什么。”
  沈润翻开案上的卷宗,垂眼道:“平白传讯一个六品官员,总要说出子丑寅卯来。案子破得太快,岂不便宜了幕后黑手?”
  沈澈明白过来,笑道:“哥哥是预备给未来的嫂子攒妆奁了吧?”
  这事兄弟两个心照不宣,谢家抠抠搜搜的,不像个办大事的模样,唯独叫人揪住了小辫子,出手才大方些。扈夫人的这笔账可以记着,慢慢叫她清还,沈润有他自己的打算,事情解决得太利索,清圆后顾无忧了,跟李从心跑了怎么办!
  不过一个李从心,倒是不足为惧的,少年郎虽赤城,经历的风浪太少,和足智多谋的四姑娘不相配。正兀自思量,觉得自己胜券在握,忽听沈澈叫了他一声,说有桩好事,要告知哥哥。
  沈润抬起眼皮瞥了他一眼,“什么事?”
  沈澈因激动,两眼放光,那语气也是微哽的,努力自控着,低声道:“芳纯才刚捎信来,说她怀上孩子了。”
  沈润一怔,“那可是天大的好事。”
  自沈家遭难,人口凋敝至今,忽然添丁,不拘是男是女,都值得万分庆幸。
  沈澈和芳纯成亲两年多了,不知什么缘故,总也不见动静。芳纯瞧过太医,也吃了好些药,可惜一直收效甚微,今天到底接了好消息,沈澈听后哆嗦了一会儿,才急匆匆进来报信。沈润自然也是极高兴的,想了想道:“你把手里的差事交代一下,回去瞧瞧你媳妇吧。”说完忽然觉得不对,站起身归拢了桌上的卷宗,自顾自道,“我也应当回去,亲口道声喜才好。”
  沈澈发笑,暗道哪里是要道喜,分明是另有目的。芳纯和谢家四姑娘交好,这样的好消息理应告诉四姑娘。四姑娘知道了必定登门道贺,这一道贺,可不就遇上了么。
  “哥哥如今很爱往幽州跑啊。”沈澈揶揄他,“这种心境我知道,才成亲那会儿,我也恨不得日日回去。”
  沈润没有应他,将手里事物交代了前殿听命的副都知,复扬声唤他跟前通引官:“严复,预备快马。”
  ——
  谢府那头呢,正等着宫里采选的消息。清如和清容此去,和哥儿们考科举是一样的,有人随侍,有人在宫门上候着。一旦宫里有消息传出来,什么都不必管,即刻翻身打马赶回幽州报信。
  府里人都在等着,扈夫人不动声色,但视线往院门上瞟了好几回。老太太不甚欢喜,并不盼着那两个丫头过选,因此意兴阑珊地,只举着剪子修剪那盆山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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