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公子温柔多情不是十恶不赦的罪过,但若对家里女眷也不清不楚,犹如枕边放了一把刀,就让人有些不寒而栗了。
其实只要动用些手段,设个局让老太太和家里众人都看见,就能让他哑口无言接受退婚,但那样做似乎有些残忍了,总要让他留些脸面才好。
家宴散后清圆没走,留在荟芳园伺候老太太吃药,老太太看出了端倪,什么也没问,等收拾得差不多了,才把屋里人都遣开,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坐,“我知道你心里有话,这会子没人,说罢。”
清圆也没兜圈子,直言道:“丹阳侯府这门亲,孙女怕是结不成了。”
老太太也不奇怪,淡声问为什么,“今儿不是还好好的吗。”
真话到底不大好说出口,可是不说,又没法子交代。她揉着衣角,支吾了下才道:“二姐姐今儿私会了小侯爷,连要给他做外室的话都说出来了。我们的亲事倘或成了,将来非但我闹个没脸,连谢家的颜面也会扫地。祖母,不是孙女不惜福,是穿鞋的怕光脚的。小侯爷为得家里首肯,回去少不得同侯爷和夫人闹,侯爷和夫人顾惜他,勉为其难答应,对我亦是睁只眼闭只眼而已。单是这样还能将就,要是将来又和二姐姐有牵扯,二姐姐的名声……祖母想,不说外头怎么编派,先是侯府里头,咱们一家子就抬不起头来。”
清圆说一句,老太太脸上颜色便难看一分,及到最后,几乎拍着炕桌说:“家门不幸,竟出了这样狗屁的事情!那二丫头……她……竟没有一点廉耻之心?”
清圆垂着眼睛不说话,女不教,自然是母之过,发生了这一连串的事情,老太太未必不恨扈夫人。只要恨,就够了,家里两位姨娘,一位是贵妾,一位生养了两个哥儿,当家主母再尊贵,也不是无可替代。
老太太气得缓了半天才平静下来,她起先只当清圆是后悔了,想放弃丹阳侯府,重选指挥使府,没想到扒开了,竟是这样的原因。怎么办呢,清如就算再混账,总不好弄死她,她凡心不灭,送进庙里也休想关得住她。清圆倘或真嫁了李从心,到时候妻姐妹婿的,怎么办?思来想去,似乎也只有退亲这一条路可走了。
老太太闷声叹气,“可惜沈指挥使也要定亲了,这么一来你可就是两头没着落,自己千万要想明白才好。”
清圆点了点头道:“我知道,越性儿一个都不选,也是个不得罪人的法子。”
老太太的惆怅比她还大,心里只管懊恼着,这样顶好的两门婚事都错过了,将来只怕也越不过这个成就了。真回绝,又有些舍不得,便斟酌道:“我看这样,暂且先含糊着,横竖你父亲还没回来,大定也下不成。你再细瞧瞧,要紧一宗是淳之的为人。我想着,你们将来成亲也不在幽州,兴许走远了,二丫头就消停了。”
老太太既然这么说,清圆不能过于执拗,再仔细分辨分辨也好。对于李从心,她倒算不上恨或怨,只是觉得失望,本以为那样千辛万苦争取来的,总会看重几分,但尘埃落定了,大约也不过如此,他喜欢的是猎艳的过程。
时候不早了,该说的都和老太太交了底,是非轻重由老太太裁度。清圆起身行了一礼退出上房,才走到廊下,便见正伦急匆匆赶来,跑得气喘吁吁的,把提灯的小厮甩在身后老远。
清圆站住脚,正要问二哥哥怎么了,就听正伦道:“四妹妹先别走,出大事了。”
清圆不解地瞧着他,正伦拍着大腿嗐了一声,“禁中有消息传出来,父亲这回攻打石堡城,月余未建寸功,六万兵马死伤过半,圣人大怒,令具案闻奏,据说要斩罪流三千里上定断。”
清圆怔住了,实在没想到,前头的困局还没过去多久,这回又迎来更大的风浪。什么斩罪,什么流放,听得人头皮发麻。
正伦没等她回话,叫着祖母疾步冲进了上房,她正惶惶然,听见老太太大声喊“四丫头”,她嗳了声重新折回去,老太太哆嗦着说:“你可听见了,你父亲的仗打得不顺,圣人要降罪。怎么办……难不成咱们家祖坟上坏了风水么,坏事一桩接着一桩……你快想想法子,再去找一找沈指挥使,请他探探消息,可好不好?”
第68章
如今再去求人,显然不合时宜了。沈润就要同穆家的姑娘结亲,她巴巴儿的登门,叫人说起来,像什么话!
清圆摇了摇头,“家里三位哥哥都上沈家赴过宴,同指挥使兄弟也都说过话,大可请三位哥哥去。早前我还能借着小侯爷的排头求见,现在却不能了,总要避嫌才好。祖母还是让哥哥们去吧,先试一试,倘或不成,咱们再想法子。”
正伦有些着急,摸着脑袋说:“不是咱们不乐意去,实在是指挥使不好相与。”说着闷声嘟囔,“早知如此,四妹妹许了指挥使多好,父亲那头要是有变故,他先一步就替咱们解了围,何至于现在临时抱佛脚,再削尖了脑袋四处求人。”
清圆听了,真对这番论调无话可说。谢家人似乎总是这样,他们的立场随时会随处境变化,只要有需要,什么都能两说。
老太太撑着额叹气儿,“真是……家里头一切顺遂,倒不觉得什么,一旦风波来了,才知道手上有实权的好处。”
正伦见老太太为难,蹙眉对清圆道:“四妹妹,你也是谢家人,这个时候就别站干岸了吧!淳之不是个小肚鸡肠的人,我这个做哥哥的亲送你去,他就算有什么想头,也有我替你扛着。”
清圆抬起头来,那双眼冷冷看向正伦,“二哥哥能堵淳之的口,那我呢?姑娘不知自重,何以为人?二哥哥能送我去见沈润,能代我嫁进侯府么?”
这下正伦被堵住了话头,脸红脖子粗地看着清圆,把手一抬指向她,“你……”
“好了。”老太太只好打圆场,“你妹妹说得也有道理,她如今和小侯爷过了小定,也算有人家的人了,不能一径以咱们自己为主,也得顾一顾侯府的体面。哪个高门大户的人家,愿意儿媳妇抛头露面来着。”
正伦气得跺脚,“祖母竟忘了,要是父亲出了差池,四妹妹能不能嫁进侯府,还未可知呢!”
反正各有各的坚持,直到大爷和三爷闻讯赶来,家里女眷们也惶然聚集在上房,清圆至始至终没有松这个口。
扈夫人这程子确实成了霜打的茄子,这会儿露面,大热天的也带着抹额,脸色蜡黄,撑着圈椅的把手吩咐正则,“你和太尉府长史不是相熟吗,先去找了人探清消息再说。还有檄龙卫和虎贲的副都统,他们曾在你父亲麾下,请他们也帮着打听,倘或禁中传令要派增援,万请他们通融才好。”
正则道是,匆匆踏着夜色去了,扈夫人又望向正伦,“二哥儿,你四妹妹既然不答应,你男人大丈夫的怕什么,跑一趟殿前司,沈指挥使还能吃了你不成?如今什么时候,火烧了眉毛了,一个个的还是能推则推,想是都不要你们父亲的命了。咱们谢家门头究竟要靠老爷撑着,靠你们这些小辈儿,早了八百年了!都站干岸,瞧热闹吧,回头覆巢之下无完卵,到时候我看你们哪个跑得掉!”
扈夫人到底是当家的主母,这个节骨眼上还得靠她定夺。虽说夹枪带棒把这些儿辈都损了一通,也没人敢同她叫板。正伦依言去了,正钧见单剩自己一个,忙道:“我有两个朋友是御龙直的,我这就找他们去。”也同正伦前后脚出了门。
扈夫人的视线调过来,在清圆脸上转了一圈,凉笑道:“二哥儿这趟去,只怕连沈指挥使的面都见不着。四丫头,你和人家交情深,料着最后还得你跑一趟,才能解了这个局啊。”
清圆照旧不疾不徐的样子,掖着手道:“我若真去了,岂不是落人口实么。我虽不是太太生的,但也管太太叫母亲,母亲倒舍得毁了我的名声?”眼见着扈夫人脸上不是颜色,她也没有同她过多纠缠,转身对老太太说,“祖母,依我的意思,二哥哥先去探一探殿帅的口风。这件事看来比上回凶险十分,最后还是要祖母亲自出面为好。”
老太太枯坐着,定了会子神,慢慢冷静下来,自言自语道:“虽凶险,却不像上回似的,只有殿前司一条道儿能走。咱们各处都想想法子,实在不成,还有我娘家子侄们,如今他们都有了岁数,仕途也稳当了……”
既然老太太有成算,大家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各自回了院子,提心吊胆歇下了。
第二日天还蒙蒙亮,又在上房集结,正则带回了消息,说圣人有降罪的意思,但也只同近身的侍中说起。沈润眼下是掌管殿前司,但早前和沈澈一同在圣人跟前任侍中,到现在身上还带着侍中的衔儿。这事转了几个圈子,眼看着又回到老路上了。
至于正伦,正如扈夫人说的那样,连沈润的影子都没见着。殿前司站班的一句话就把他打发了,只说殿帅入了禁中,横亘在门口,哪里让他踏进官署半步!
于是一家子又巴巴儿望清圆,清圆眼观鼻鼻观心,不为所动。其实她心里明镜似的,沈润一向精于算计,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他就是在等着,等她被逼无奈再去找他,那么她信誓旦旦遵守和李从心的承诺就变成了笑话,她根本争不了这口气。
况且他如今也要定亲了,让她再去找他,她舍不下这个脸。幸好传闻也只在禁中,并没有追责的诏书下达,但那座三面险绝的石堡城易守难攻,若是再拿不下,谢纾早晚是个掉脑袋祭旗的命。
谢家悄悄地乱,面上看着风平浪静,暗里老荷塘底的淤泥都快翻起来了。毕竟一损俱损,清圆心里也有些急,老太太还是指着她出马,仿佛她按兵不动,就成了谢家的罪人。
“这个时候,三公子在忙什么?”抱弦无奈道,“过了小定也算半个女婿,他难道不知道姑娘的处境?”
清圆以前孑然一身,行事没有那么多顾忌,现在既然有了婚约,自己不便抛头露面,总指着李从心能替她解围。他交游广阔,即便不去麻烦沈澈,京中还有许多任要职的朋友,无论如何,活动活动总有些指望。
然而她在淡月轩等了一整天,李从心那头稳如泰山。她站在檐下望着月亮,那月亮游丝一般悬在天边,她叹了口气,“他大约真没得着信儿,我明天一早去找他吧。”
丹阳侯府在幽州有别业,她知道府邸在哪里,只是从未去过。次日回过了老太太就出门,谢家请晨安的时间一向很早,因此马车到侯府别业门前,太阳也才是将升不升的时候。
李从心平常管教家奴不太严苛,因此这个时辰大门半开半阖着,只有一个小厮打着呵欠倚在门边。清圆下了马车,差陶嬷嬷过去通传,说节使府四姑娘来了。那小厮虽然没见过真佛,却知道和自家公子定亲的就是谢四姑娘,不敢怠慢,忙点头哈腰迎进来,笑着说:“我们公子爷昨儿和上峰吃酒来着,这会子还没起来,四姑娘先进园子,小的这就传话去。”
恰在这时,李从心跟前的子午迎上来啐那小厮,“你糊涂了,三爷还没起,倒叫四姑娘在园子里白等着?还不迎到花厅里去!”边说边使眼色。
清圆瞧出来了,笑着说:“不碍的,横竖不是外人。”绕过子午往他的院子里去。
子午在后头干着急,守门的哪里知道内院的情况,就这么把人引进来了。四姑娘聪明,万一瞧出什么来可怎么好!他捏着心,加紧步子赶上去,可喜的是三爷听见禀报出门来了,姑娘总不好直往男人屋子里闯。三爷笑道:“四妹妹怎么一大清早就赶过来了?”
子午长出了一口气,瞧瞧四姑娘,四姑娘永远都是一副和软的模样,温声道:“我有件事,要同哥哥商量……”
谁知话还没说完,就听见一个娇滴滴的声音从他身后的卧房里传出来,大嗔着:“冤家,我的衣裳呢!”
李从心顿时变了脸色,结结巴巴道:“四妹妹,不是的,我……我昨儿陪尚书令赴宴,那宴……宴上多喝了两杯……”
清圆的眉眼逐渐凉下来,只觉胸口一团火窝着,几乎叫她恶心得吐出来。可是不能失了风度啊,多尴尬多狼狈,都不能失了风度,便勉强笑道:“唉,我来得不是时候,原来三公子有客在。”
李从心脑子里轰然一声,听她又叫他三公子,分明有划清界限的意思,知道这回大事不好了。他本来没想这样,只是男人应酬时,莺歌燕舞葡萄美酒,一瓯瓯地灌下去,到最后做不得自己的主了。他也后悔,自从春日宴上见了她,他就一心惦念她,这几个月当真没有碰过别的女人。他也想守身如玉,可昨晚上几杯黄汤下肚,这个女人就登了他的车,上了他的床。
先前他听见小厮在院子里通传,一时慌了神,千叮咛万嘱咐,让那女人别出声的,没想到最后终究功亏一篑。他忽然明白过来,自己是遭人算计了,有人设了这个局,让他陷入百口莫辩的境地。
“四妹妹……”他心慌意乱,试图向她解释,“不是你想的这样,里头有误会,你听我和你说……”
她把自己的手臂从他掌下抽了出来,“你我还没有大定呢,三公子有选择的余地。只是你这样做……”她皱着眉头微笑,“实在不雅。既打算成婚,通房丫头尚且要避讳,何况外头的人!我今儿真是来错了,碰得一鼻子灰,也不知说什么好……回头我就打发人把礼退回来,咱们的事,到此为止吧。”
她说了这些话,他心里刀绞似的,又悔又急想去拽他,“四妹妹……清圆……”
陶嬷嬷见势拦住了,凉声道:“小侯爷请自重,事已至此,就撂开手吧。我们姑娘知道贵府上并不十分赞同这门亲事,全是因小侯爷您,才壮着胆儿答应的。如今还没拜堂,小侯爷就负了我们姑娘,叫她哪里再敢托付终身呢。”
李从心羞愧难当,泫然欲泣唤四妹妹,可她连头也不回,径直往门上去了。
坐进马车,眼泪在眼眶子里翻滚,清圆低下头,拿手绢掖了掖。
抱弦替她不平,愤然道:“果真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可惜姑娘,白操了这份心。”
是该难过的,本以为那样翩翩的君子,以前就算荒唐些,也有浪子回头的一日,但她显然想得太过理所当然了。她倒不后悔费了这番周折,一切的美好都源自距离,以前从没有走近他,看见的都是表象,其实他本来就是这样的人啊。她给过他机会,她也没有辜负他的一片赤诚,走到这里路断了,总算对得起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