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是没辙,真到了紧要关头不去也得去。后来的几日,殿前司有大宗的案子要办,一头还要听着战场上的消息,着实忙得昏天黑地。不过再忙,也不忘惦念清圆,隔日就打发人上陈家去探望姑娘近况。回来的人禀报得一本正经,说姑娘正忙于训猫,姑娘很好,胭脂也很好。
胭脂是她给猫取的名字,说它脸上长了圆圆的斑点,又是个猫姑娘,叫这个名字很应景。沈润听了摇头,“叫什么胭脂,多俗气的名字。”回身提了笔,在桃花笺上挥毫写下三个字——大圆子,让人快马加鞭送回幽州去。
清圆看见那三个字,惊讶之余大皱其眉,“大圆子?他这是在给我起绰号,打量我看不出来?”
抱弦也歪着脑袋瞧那纸上墨宝,“我觉得这是殿帅的一片美意啊,大圆子……听着多圆润,多可爱!姑娘想想,猫胖了才圆,圆了皮毛就好……毛好,胃口就好……胃口好了,多拿耗子,护持家宅……”见她主子直直看着她,她讪讪笑了笑,“姑娘,我编不下去了。”
所以要替沈润说好话,真得费不少心力。清圆拿这着桃花笺坐回书案后,端端正正摆在面前,眷恋地看着他的笔迹,既是嫌弃,又觉牵挂。
他倒还记着给猫取名字,不知道给她写封信。虽说上京离幽州不算太远、虽说他每隔两天便差人传话、虽说他很忙……
清圆叹了口气,“其实大圆子这个名字……也怪好听的。”
如今姑娘几乎没有什么特别坚持的事,但凡与沈指挥使有关的,至多抱怨几句,很快便也妥协了。抱弦含笑看着她,见她一忽儿凝眉一忽儿笑,少不得要感慨一番,情之一事多奇妙,原本多冷静克己的两个人啊,凑到一处,竟会变得那么柔软。
清圆见她深深望着自己,不大自在起来,“你瞧我做什么?”
抱弦笑道:“没什么,我只是替姑娘高兴。姑娘自小没有娘,可是老夫人像嫡亲的祖母一样疼爱你。后来回谢家,吃了半年的苦,譬如下凡历了一回劫,也就罢了。十五岁上遇见沈指挥使,等不到十六岁想是就要成亲的。往后夫妻恩爱,儿女成群,姑娘一辈子没有什么不圆满了。”
清圆听了,不由也叹,“所以我不去怨天尤人,这样已是很齐全了。”说着又同她打趣,“你也别急,将来有了适合你的好亲事,我自会替你做主。还有春台……可惜谢家既不还我梯己,也不放她和陶嬷嬷来。”
抱弦正唏嘘,陈老太太从门上进来了,迈进门槛说:“老太爷说我尖酸小气,我瞧你才是心眼儿小得针鼻似的。那盒子梯己,能拿回来固然好,拿不回来也大可不必放在心上。其实依我说,你该感激谢家才对,他们家多灾多难,才让你有了遇上姑爷的机会。多好的姑爷,打着灯笼也难找,那四五千两值什么,你短了四五千两,他给你六万两,还不够填你的亏空么?”
清圆赧然笑着,上去搀了老太太进门来,“我也不是心疼那盒子梯己,只是不愿意落进扈夫人手里,白便宜了她。”
老太太回头,示意身后的人把大红漆盒搁在案上,一面宽慰她,“有失方有得,像雨天里屋檐底下的水缸,滴满了就得漏出些来,你瞧着觉得可惜么?你要是不平,来日自有讨回来的时候,他们既打发人登门,可见心不死。只是为了那点子钱,还要和他们兜搭,其实大可不必。”
后头也不再提谢家了,过去开了盒盖,从里头小心翼翼取出一件喜服来,“快瞧瞧,我请了六个绣娘,日夜赶工做出来的,好看么?”
清圆放下手里团扇来看,这翠色的大袖衫上绣满牡丹飞凤,其精美华贵,实在超出她的想象了。
陈老太太对绣娘的手艺还是很满意的,牵了袖子给她看,“丝线用的是真金,所以分量是有些的,但也不碍,只一天罢了,忍一忍就过去了。将来这礼衣是你的一份家私,留着给你的姑娘出嫁时穿。你祖父才刚瞧了,说唯恐太张扬,我竟不是这么想。姑爷是幽州新贵,圣人跟前红人,外头不缺那些碎嘴子,拿你的出身来嚼舌根。我就是要他们眼热,这世上什么最叫人难受?就是分明瞧不起的人,偏强压他们一头。我要你风风光光的出嫁,不叫人说咱们高攀,陈家原也是富甲一方的大户,商场上别说从二品,正一品也够格了。如今我们只你一个,不给你给谁?”
清圆鼻子直发酸,“祖母……”
陈老太太也红了眼眶,只怕气氛过于凝重了,忙含笑招呼她来试穿。
清圆站在铜镜前,看着一层又一层的礼服套上身来,重虽重了些,心里却是欢喜的。老太太叫人重新给她绾了发,博鬓钗钿都妆点上来,打扮完了上下查看,抚掌道:“好得很,很庄重,这么一收拾,真是新娘子的模样了。”
清圆看着镜子里,实在有些陌生。她扶着头上花钗打趣:“祖母,我的脖子都快被舂短了。”
老太太却道:“这才几支钗钿,我盼着你能戴八钗八钿才好。”边说边在她身前反复打量,“还是少了样东西……”
清圆低头瞧瞧,礼服从云肩到蔽膝一应俱全,不明白祖母觉得哪样欠缺了。
老太太见她疑惑,笑着说:“还缺一封霞帔。但愿姑爷能替你带回来,到时候可真就是百样齐全,妒杀一众眼红的鬼了。”
清圆方明白过来,老太太惦记的是这个。其实她对诰命倒从来不稀图,正如祖父说的,过于张扬了未必好。沈润在那样一个招人恨的位置上,圣人固然宠信,也经不得众口铄金。早在他没脸没皮招惹她的时候,她就曾担忧过,如今果真要嫁给他了,这种隐隐的惶恐并没有减淡,她也要想法子,替他在别处笼络住了好名声才行。
只是目下高兴,不必和老太太说那些。取过托盘里的羽扇把玩,扇面上又是镶珠,又是粘点翠,底下还有个指甲盖大的元宝扇坠子。
清圆是小孩儿心性,嘴里说着好看,便剌剌扇起风来。老太太一见非同小可,“仔细了,这不是让你纳凉的,是障面使的!”
就这样,闺阁里的岁月静静流淌过去,清圆对这一切都满怀感激。回到至亲的人身边,用不着日日提心吊胆,还有一个可记挂的人,现在在幽州,不知怎么样了。
她是很想去瞧他的,又怕成亲之前奔波,叫人说起来不端稳,只好尽力忍耐。掐着手指头算,五日了、十日了、半个月了……只有同他派来的人打听,只要说殿帅一切都好,她也就放心了。
眼下暑气渐次消退,早晚已经有了凉意,她白天跟着师傅学调香,一日下来也有些累,天刚擦黑就躺下了。只是今晚还没来得及做梦,便听见廊下有轻微的脚步声。她忽然惊醒了,猛地坐了起来,因为她认得那个步伐,知道是沈润来了。
怎么办,心里又急又羞,这就跑出去迎他,好像还是有些失脸面。她思忖了下,倒头又躺了下来,扯起小被子高高盖起,眯觑着眼,从细微的一线天里,偷着往门上张望。
他八成把通传的丫头封了口,一个人蹑手蹑脚挨在门前看,见她没有醒转的迹象方进来,然后轻轻坐在她床沿,撑着胳膊仔细在她脸上看了又看。
不知道她醒了没有,看她呼吸匀停,不好判断。若是没醒,就偷个香,这等风流韵事谁不喜欢!
他慢慢俯下身子,脸孔离她越来越近,清圆在那朦胧的一线中看着他,知道他要做什么,心头跳得咚咚作响。
有些事注定要发生,她便安然做好了准备迎接。可不知为什么,他俯了一半又顿住了,她等了又等,无论如何都等不来他。
谁知他蓄谋已久,忽然出声:“大圆子!”
清圆一个没绷住,哧地笑出来。笑完之后又气恼,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扬手勾住了他的脖子恫吓:“你要是不亲我,我可是要亲你了!”
第81章
清圆还是小姑娘,她不懂所谓的“亲”,究竟有怎样一种深刻的内涵。她只知道欢喜了,亲亲脸颊,至多再碰一下嘴唇,虽想起来羞人答答的,但既是和心爱的人亲近,自然都不碍的。
如此良夜啊,外头月色清朗,院里枝叶沙沙,她像个葫芦似的吊在他脖子上,那种甜蜜的负担,反有种妥帖的笃实感。
他心里有火烧起来,她离得很近,近得几乎鼻尖相抵,近处看她,也是纤尘不染,完美无瑕的。她来索吻,撞进他心坎里来,但她傻乎乎的,不知道逗得男人兴起了,会引发怎样的后果。
他微微眯着眼,在她唇上啄了一下,“怎么样?”
她脸红起来,但也没什么余味,只感觉软软的唇瓣,盖章般印过来……不过时间停留得太短,不大尽兴的样子。
“这就亲完啦?”她天真地问,成就感倒是实实在在。
她从来意识不到,自己在不经意间的娇憨,对男人来说有多大的吸引力。他气息有些急促,低笑道:“这只是开胃小菜,后头还有呢。真正的亲,能把心吸出来。”
她觉得他在危言耸听,“又唬人!”
“你不信?”他笑得很坏,掬着她道,“不信……我做给你看。”
他复又吻上来,唇齿相依,清圆很惊讶,才发现原来两个人之间可以有这样极致的亲昵。她尝到一种男人的气息,幽幽的,像龙涎的气味,瞬间充盈她的思维。她看见他亲得投入,眉眼间的那种惬意,孩子得了糖般满足。
他好像很高兴,清圆悄悄想,他高兴就很好,她也高兴了。可是他迷蒙地睁开眼,见她直勾勾看着他,哑然失笑,一手盖过来,遮断她的视线,轻声说:“不许看。”
做这种事是不能看的,看了就做不下去了。清圆乖乖闭上眼,原来闭眼后的感觉又不一样,大约是……星火燎原。
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得越来越急,一种奇怪的,想要呐喊的欲望填满她的咽喉。他珍而重之捧着她的脸,气势汹汹后又是一江秋月,啄一下,再啄一下。她也不知怎么,昏昏地嗯了声,绵长的气息和尾音,听得他一怔。
他有些咬牙切齿似的,揉碎她,揉碎这个人,把她揉进自己的骨肉里。清圆也有同样的感觉,揉碎他,环着他宽厚的脊背,虽然她力量很小,但也很努力地回敬他。
然后亲着亲着,便笑了。他说:“你在做什么?”
清圆的手还结实扣着他的背,难堪又无辜地说:“我抱着你呐。”
他背过手去,挠了挠后背,“我以为大圆子跳到我背上了……”总有抓挠不着的地方,他嘶地吸了口气,“好痒。”
像他们这样,亲着亲着又去挠痒痒的,恐怕真不多。清圆揪着他背后的衣裳替他蹭,“哪里?是这里么?”
他扭过来又扭过去,那种追着她指尖挪动的样子,和猫有点像。
清圆挠得尽心尽力,仿佛挠痒痒也是互相增进感情的好手段。其实她不明白,他中途退出了这场游戏,是怕自己定力不够。陈老夫人是极相信他的,天都黑了还让他进闺中见她,要是婚前逾越了,对长辈也没法子交代。
但这并不妨碍他打趣她,“你痒么,我也替你挠挠吧。”
可惜清圆不上他的套,“我有抱弦,不用你挠。你怎么这时候回来?在上京的这几天,你可是没洗澡啊?”
他当然说不,“我日日都洗。”对于精致的殿帅来说,洗漱和吃饭一样重要。不过她既然这么问,自己一点表示都没有也不好,便凑过去一点,凑在她颈间闻了闻,“姑娘今儿洗了,洗得很香,我闻出来了。”
清圆把他推开些,尴尬道:“我当然很香,就算不洗也很香。”一面说,一面站起来问,“你可要喝水呀,我替你倒一杯吧。”
他摇头,眄睐间语调暧昧,“姑娘才敬过我香茶,这会儿还不渴。”
清圆起先没明白,后来回过神来,结结巴巴说:“不……不许取笑我,我可是要……要生气的。”
他便上来拥住她,笑道:“夫妻间的私房话,笑一笑就完了,可不许生气。”
她又扭捏起来,“谁和你是夫妻……”
“你呀。”他捧住她的脸,在那肉嘟嘟的红唇上又吻了下,然后把她抱进怀里长叹,“可怎么好,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铁血的指挥使也有儿女情长的时候,清圆圈着他的腰,小声道:“我也同你一样……前几日祖母把大婚的礼衣拿来让我看了,我试了试,穿在身上才觉得,自己竟是真的要嫁人了。”
他笑着说:“能嫁给我,是不是觉得像做梦一样?我每日都在怨时候过得太慢,怨关外没有好消息传回来,不过今日倒接了飞鸽传书,说禁军派出去的一翼人马,助谢节使攻下了石堡城。牺牲两万多条性命才夺取的一处关卡,连俘获带剿灭的吐蕃人竟只有六百,圣人虽喜犹悲,说当初不该执着于脸面,闹得如今这样损兵折将。”
清圆听了怅惘,“早前老爷不肯攻克石堡城,因此与圣人政见不合。这回仗打完了,圣人才发现他当初的坚持有道理,料着功过相抵,应当不会过于为难老爷。”
沈润拉着她在榻上坐下,懒洋洋道:“天命如此,没有节使的这番坎坷,哪里成全我的今日。他那头功过相抵,我这头却擢升有望。圣人早前就想替我加节度使,只是朝中一向安稳,找不到好时机。如今这衔儿是稳了,卢龙军镇守幽州,上任节度使罢了职,一向在我手上捏着。这会儿师出有名,圣人也不为难。”
清圆点了点头,见他官运亨通,她也喜欢。不过才刚牵了他的手,发现他掌心磨出了茧子,便翻了他的手掌看,边看边摩挲,心疼地问他:“这十几日在上京,你一日都不得闲吧?”
他笑了笑,“衙门里堆积了些公务,这两日加紧办完了,好自在成亲。”
她眼里有滟滟的光,瞧了瞧他,复垂下眼又抚抚他的掌心,“都是因为我,叫你这么忙。”
他怕她多心,压声道:“我乐意。再说也不单是因为亲事才忙,衙门里公务本来就多。手里的茧子不算什么,我骑马奔波……你要不要看看别处?”
清圆立时便明白他的意思了,红着脸打他,“你再浑说!”
他挨了两下,“自我回京,就再没人敢打我了,如今只有娘子才对我下手。”说到最后竟还有些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