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我的缘故,我和桃安浪费了近千年。而此时沉浸在喜悦中的我并没有发现她眼睛深处的迷茫与无措,在此后的漫长岁月里,我才明白自己当初的犹豫与偏执造成了最残忍的结果。我已将她的爱消弭殆尽, 她即将结束这段感情,我却才刚刚坠入爱河。
情非得已, 不能自己。
古神对我们的结缘均是打趣,旁观者清, 他们早就料到我的屈服。洪荒开始流传着我和桃安的故事:痴心女子最终得偿所愿,成就一段佳缘。
可是却连我也没意料到:人人称羡的眷侣,竟是那般收场。
成婚后我与桃安成了一对神仙夫妇, 身处乱世我们选择闭关不出待在九重天。那是我们的感情中最好的一段时光, 我终于知道原来有她的地方,才算真正的欢愉。
当张天天出生时,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与幸福。可是随之而来的却是灭顶的打击。我越发热爱桃安,她却渐渐对我心生退意。
大战平息后她爱上了去人界闲逛,我始终不懂凡界污浊不堪, 她却为何像中了邪一般执意前往。我愿意体谅她的喜好,可她越发过分。张天天依恋她, 记事后更是懂得询问娘亲的去处,但桃安从来都不在我们身旁。
我开始与她争吵,她对我便越加不耐,桃安心生烦躁后便任性出走离家,我们的关系渐渐浅薄下来。
可我仍是那般爱她。桃安某日放言自己喜爱桃花,我便将肃穆的宫殿庭院种满桃树,只为讨她欢心。初时她很是高兴,可后来大约是心情不好,非说我栽种这么多她同族是为了膈应她,天可怜见,我深切感受到了女人这种生物的反复无常。
为了让她消气,我又连夜将那些桃树送与他处,要知道我身为古神,位列圣人席位,可从没干过这种傻事!结果第二日她还是走了,一声不响只留下茫然无措的我。
桃安离开的日子更加长久。从几日到数月,最后乃至十年,我和张天天就像两块石头一般,站在九重天的渡口哪里,日复一日的等待那熟悉的身影。
我试图改变,不再与她争吵,毕竟看见她眼神中的不耐,我比谁都焦急心痛。可是感情怎么能克制,我终是在一次次争吵后敏感的察觉,桃安变了。
她不再那般爱我。那个就算害怕的发抖也要随我前往古神战场的女孩,再也没有了。
其实我一直都清楚,桃安生性自私做事全凭喜乐,还固执得不行。当初爱恋我时是这般,现在不爱了便更是暴露无遗。
我无法忍耐自己这么爱她,却发现在她心中我的地位要排在很远。这样的爱情,公平吗?
我越是心急便越发绝望,最终等到桃安回来了,她却仍是不悔改。我受够了等待,也受够了所谓的爱情。是了,我应当早就领悟,这最无用的情感就像是递给别人的刀,永远只会伤害我自己。
而桃安更狠,她拿着那把我送给她的利器,一刀刀毫不留情往我心上戳,我的热情似乎在消退。
当她最后一次出走,是的我发誓那是她最后一次离开。活的也好死的也罢,怎么可以有这种人,得到了别人感情又抛弃?张天天每次对着我哭泣说想要母亲时,我就恨不得将那个没心没肺的女人拉出来质问,我究竟做错了什么她才会这般对我。
又一次站在九重天渡口,说实话我都快在这里安家了。路过的神打趣道:“大人又在等待桃安女神啊?”
我面上表情不变仍是淡定微笑,可心中却恨不得这没眼色的赶紧离开。
那人好似不明白,又继续出言:“这次有十年了吧?只不过您就算等到了,又有何用。女神每过一段时日就出走凡界,您这日复一日的,好生无趣。”
我终是沉下脸,转过头神色认真道:“再也不会了。”
他被我的脸色吓到,立即告辞离开。我却不是说笑,只垂下眼眸看着那漂浮的软云。
我决定杀了桃安。我不想再等了,这漫长到看不见希望的日子,我不想再过了。如果时间倒退,我宁愿回到那漫无天日的混沌深渊,都不愿去那奇丽的幽谷,不愿遇见会痴缠着我的桃安。
像从前那般遇事不快便打一架,喝酒谈兴修炼样样都好。惟愿不似现下这般,感情撕心裂肺的将要吞噬我。
我变得越发不像自己,开始吃醋开始在意开始嫉妒。得不到回应的感情让我濒临崩溃,在遇见桃安前我从不知竟有这般,以心为刃杀人不见分毫血迹。
是桃安固执的追求我,也是她,一次次抛弃我。
第42章
“父亲, 陛下此举寓何意?”陈熹望着不远处大片兴起的庙宇与镇守的官兵,来来去去的人流供奉。不禁疑惑询问。
“前些日子不是传有人在皇宫飞升成仙了吗?当日我也在书房, 那两人凭空出现古怪得很。”陈太师喝下手中的清茶, 才慢慢抬起眼眸, 似老狐狸般眯起眼睛,“陆景聪明一世, 却也怕是着了道被他们哄骗住了吧。”
“可是大力推行姻缘神,对他又有何好处呢?”在两方势力斗法的紧要关头, 陈家父子不得不更加谨慎。
陈太师老奸巨猾, 对陆景也更了解。稍加揣测便道:“估摸是那两人许诺了什么好处,才会让他疯了般做这事。”可不是疯了吗, 蛮军占据了一座又一座南朝城池,眼看着大军就要直达国都了,这关头陆景不想着团结一致, 反而不管不顾来挑衅陈家,还费大把精力来供奉什么新神。
就算陈魏一向谨慎,此时也不由在心中轻视了一番陆景。
“南朝他不要了?”陈琯皱眉, 陆景最近像疯狗般。在朝堂说要推行新神, 有人认为现下时刻不妥, 刚出列反驳就被他骂了个狗血淋头…
“莫不是被那两个妖道下了降头?”
陈太师等人并没有见过张尘镜等人, 只是凭着感觉不肯相信世上真有神仙。就算他们身居高位, 知晓世上真有修真人士也不会深想, 毕竟就算是修真的仙人也没听过能随意点化人成仙的啊!
所以李大山之事, 外面传的纷纷扬扬, 他们却是半个字都不信的。心中则更倾向于是哪妖道使了手段,辟如障眼法一类才骗了大家。
只是他们万万料不到陆景竟然上当了,与他斗争多年,他也不像这么傻的人啊?陆景此举打的陈魏父子几人措手不及,不由苦苦思索揣测其用心。可他们万万想不到,这句话是真的。
陆景不想要南朝了,从他举措来说,他很可能就是想跑路了…
“只可惜娇娇现下被禁于宫中不见外客,不然我便叫你母亲进宫询问,她在宫中或许有什么消息。这个关头她有了身孕,到底是对是错…”
如果陈娇没有怀孕,那么陆景不会这么急于向陈家出手,陈魏等人也不会有了底气,敢放大胆子与陆景作对。
陈太师扶额叹息出声,陈琯陈熹皆隐于黑暗,三人均陷入沉思。
而引起这场轩然大波的女主人,陈娇又在干嘛?
景阳殿内。
陈娇正在与玉屏讨论新上任的厨子手艺,忽然涌进大片人。平日里跟在陆景身后对她毕恭毕敬的小太监笑着道:“陛下有令,贵妃您还请接旨吧。”
陈娇慢慢收敛住笑,由玉屏搀扶着起身,福身跪拜。
“陈贵妃在宫中横行霸道,长期不尊皇后以下犯上,为人嚣张跋扈更是对其他妃嫔多加苛责,今朕贬去其贵妃身份,降为四妃禁足宫中反思。”
周围低头的奴才均是惊诧,不由得瞥向那个风光一世的女主人。可陈娇却没有众人想象那般的吵闹争执。她或许是早就料到今日,仍是保持着淡然回答:“臣妾接旨。”
“陈贵妃起身吧。”待说出这句话后,那小太监便格外讶异地轻打自己嘴,讥笑道:“瞧奴才这嘴,现下可是陈妃了。”
玉屏恨不得立马冲上去跟他打起来,可终是怕自己在这关头给主子惹事,强忍住后眼中却仍是气出了泪水。
陈娇倒是见怪不怪,宫中本就踩高捧低。自己当初与陆景多有嫌隙,她无法拿皇帝出气,但对陆景身边的太监宫人可就是从来都不假辞色的。这小太监估计也是吃过苦头,因此怀恨在心今日才报了大仇。
陈娇轻微皱眉,按理她只是降了一个阶位而已。这个小太监就敢踩在自己头上这般作威,她也只能揣测大概是朝堂上自己母家也遭了难。想到此她心中顿生快意,自己计划已经成功过半,剩下就看陆景和自己父亲继续相争,鹿死谁手了。
她心中百转千回,面上却只犹豫了不过一秒。待送走宣旨的一行人后,陈娇不管周围或惊讶或窃喜的眼神,挥退宫人只留玉屏一人在殿中。玉屏眼中的泪顿时忍不住,滴滴答答落在地上,面露担忧地看着她。
陈娇见此暗中叹气,玉屏什么都好只一条,这眼泪就跟不要钱似的往外流。只不过她心中思绪万千,暂时无暇顾及她。
陈娇手扶着木椅,缓缓坐在那张自己最喜欢的梨花榻上,摇着宫扇神游天外。玉屏见她神色无悲无喜,更是害怕陈娇今日受了辱想不开,却不敢出声打断她,只得默默侍奉在旁独自抹泪。
等陈娇回神时,才见这个傻子眼睛都快哭肿了。她连忙拿出手绢替玉屏擦拭道:“你在干嘛?”
“奴婢就是心疼。”见陈娇没有阻拦,玉屏继续道:“娘娘怀有身孕,陛下还这般对待您。”更何况今日旨意上的那些个罪状,都是陈年旧事,如今翻出来又算什么?何况陛下曾经还夸奖过主子是真性情,现下怎么能说变就变!
陈娇噗嗤一笑:“怀孕?你知道那不过是假的。”
“那不一样!”玉屏嘴硬,眼泪更是涌出,“陛下又不知道。”
“此事跟我们无关,不过是父亲在御前不得力罢了。”好一阵安慰,才使玉屏止住眼泪后,陈娇撇过眼神望向窗外,“这是陈家与陛下斗法呢,我们只不过是被殃及的池鱼,后面的日子就没有这般松快啦,你且等着瞧吧。”
见玉屏吓得张大嘴,陈娇被她这副呆样逗笑,点了点她鼻尖道:“如今看来我这步棋,也算是走对了。激怒了他们的恩怨,这般斗起来,倒是顺利的有点可思议了。况且如今我怀有身孕,不管陆景信不信,他都受限明面上不敢对我做大惩戒。不然今日,那会这般轻易揭过…”
而陈娇等人的心中所想,陆景时统统不知的,不过就算他清楚了也只是嗤鼻。毕竟现下在他心中只记得两件事,一件是替自己大皇子铺路,一件是他的成仙大道。
而第一件事,除去他少有的责任心,更为重要的是他一直谨记张尘镜所说:小神飞升,供奉越多实力便越强大。
如若他飞升后,自己的供奉当然便是头等大事。而由谁来继位,还用思考吗。毕竟谁会比自己的儿子还要尽心尽力供奉自己?
于是陆景才会这般不惜一切代价,,使南朝维持更长久,使自己血脉成功登坐大位。至少要在他成神之前,是这般。
所以在他的监督下,天宫与国师均是一刻不敢懈怠,拼尽全力推举新神,为桃安广积信徒。
雷霆手段之下,南朝开始兴建新神的庙宇,各个月老的神庙很快被拆除一空。除桃安之外的其他司姻缘神明,均不被接纳,他们的神像与信徒被驱逐出这一片土地。
陛下更是颁布朝令,凡是诚心信仰新神者,资助补贴众多,故而很短的时间内,人们便纷纷抛弃旧神,涌入桃安的神庙。南朝数十万人,家中有女子者皆来求拜许愿。
陆景站在摘星台,瞭望远处欢乐的人群。他看着头上漂浮的云朵,暗中捏拳心潮澎湃:总有一天自己也会像那些神仙一般,脚踏祥云立地飞升,与天同寿,无所不能。
神藤树中,世外一刻内里千年。
桃安本在树中沉睡,以修补自己逝去的法力本源,忽而万千信仰涌入被包裹在一层薄膜中的她。在这虚无的空间内,本还要熟眠上千年的她,猛地睁开紧闭的双眼,跨过三千世界望向正在朝她诚恳许愿的凡人。
她宛如天真不知事的幼女,勾出一缕烂漫的笑。自己原本正赤身裸体,曲着身子在这片无人的虚无空间。如今法力大增,使她得以摆脱目前无意识的休眠状态。
桃安似是睡了个好觉,她轻轻打了个哈欠直起身子站立在漂浮的云朵间。心念一动,她的下半身便化作一条条巨大的树根,纷纷伸往云层中。这场景委实诡异,上半身是天真烂漫的少女,下面却是不停扭动着的密密麻麻树根。
好似妖魔,又好似圣洁不可一世的神明。
随着树根扎进云层里汲取到水分,源源不断的将养分输送供给给本体,桃安面色肉眼可见的变得健康红晕,初醒的疲倦迷茫一扫而空,她神色越发光彩熠熠。
她那沾满不知名粘液的头发变得柔顺干净,有生命般自动在空中飞舞,很快结成垂挂髻,用粉色桃花形状的玉笄固定着。
桃安身上灵气四溢,将原本表面破败凋零的保护膜撕碎剥落,顷刻间一条通体碧绿的长裙束着白色腰带慢慢浮现在她身上。裙上丝丝流苏垂在腰间,无风自动。
桃安见自己焕然一新终于满意,眼神带笑更显她婉约灵动极了。对比附在人偶身躯的时候,现下的她更加生动伶俐,面上瞧去便是位不过十五六岁的不知事少女了。
她一转头,头上双髻的垂发也跟着摆动。粉红的润唇轻启,喝道:“霜杀!”
第43章
两把通体泛白的银剑渐渐成型出现在她手中, 桃安挽了个剑花空中顿时飘零着众多花瓣,在这虚无只留有浮云的空间内,留下曼妙的风景。
而远在万里外的张尘镜正准备将茶水送往嘴边, 顿时停住手中动作。他难得露出一个称得上温柔的浅笑,回望九重天的方向。
张天天正在跟济溪打闹, 他们两人为了抢夺最后一个翡翠虾饺, 两双筷子争来夺去打的不可开交。济溪心生一计, 忽然对瞪大眼睛紧盯自己动作的张天天道:“大人怎么了?”
张天天果然上当,转头去看。而济溪趁此功夫飞速将最后一个虾饺夹入自己碟中,点上蘸汁送入口中,鲜嫩的虾肉使他满足出声。济溪辟谷数千年,早就不食人间烟火。如今重拾美味, 更像是重新活过来了般。
而张天天还傻愣着看向自己父亲嘴边的那一缕浅笑。张尘镜垂下眼眸淡然出声道:“傻子。”
“谁?”他呆怔询问。张尘镜如今的模样实在超尘脱俗,水雾在阁楼内升腾, 混合着清幽的茶香。他坐在窗边一身红衣,配着满头银丝宛若谪仙降临。
张尘镜嘴边的笑意更显, 也不看他,只是嘴角弯起来道:“你啊。”
济溪终是忍不住大笑出声,张天天此时才反应过来自己被嘲笑了。他一时怒目而视, 却不知道该气谁。他飞快的爬上桌子却发现虾饺没了, 发觉自己被骗后,他心生委屈撇撇嘴就想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