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皇后此时也回过神来,她倒不像皇帝一样完全不相信李嗣升的解释,但她同样觉得这件事实在是匪夷所思。
“忠嗣,你来说!”王皇后直接拍了桌子。
王训就说了三个字:“是真的。”
于是皇帝的怒火就平静下来了。
李隆基看向王训:“……是真的?”
王训点了点头,用他真诚而沉静的眼神看着皇帝,重复道:“事情的来龙去脉确实就是三郎说的那样,但之后将更多抄本在皇子们之间传阅……其实是忠嗣自作主张,和七娘无关。”
李隆基一听这话,就知道后头这半句“自作主张”大有水分,八成是养子又在替自己的倒霉儿子背锅。不管是他从太子那里听来的情况还是依据常理判断,李嗣升在这里的责任一定比养子要大得多。
“……不是……后来把抄本带给别人是儿子的主意,按一卷五百钱卖的,其实也就保个本吧……”李嗣升总算有点担当。
李隆基又想打人了,不仅因为他才知道儿子还拿这个卖钱,更因为这个价格定得还挺便宜……
李隆基翻着手中的书页,眉头越皱越紧。
他看过太子呈上来的那些所谓“妖书”,说实话,除了故事比较生动、有些巫药和咒术的细节让人怀疑是否真有其事之外,他也没看出什么特别的地方。
他先前担心的,也不过是太子将事情和谶纬联系在一起,还不依不挠地提到他三弟,到底是他自己的主意,还是有人在背后教他这么做。
但现在他却不那么想了。
很显然,那几本故事根本不能说明事情的严重性,他手中的这本《见闻录》,才是真正该划分为“妖书”的东西!
李隆基熟读史书,从前也一向对历史上各种“恰到好处”的祥瑞嗤之以鼻,但他对真正的天人感应,却一向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敬畏之心。
他怀疑自己现在看到的,就是一本真正的“天书”。
不算细腻的笔触下,大片的阴影和线条勾勒出一个个令人神魂摇动的怪物,和李隆基以往看过的所有绘画不同,连同他从前见到最华美、最摄人心魄的巨幅壁画在内——那其中也不乏以诡怪恐怖著称的精怪、阎王、鬼物,但你在看那些线条和色彩的时候,你在被画面慑服的同时,又能清晰地意识到,这是一幅画。
但他手中的这本书中的画却截然不同。
李隆基说不出是什么,也许是那些朦胧的投影、也许是对景物潦草而让人觉得远近有别的描绘,也许是那些怪物身上和他亲眼见过的活物相似的部分让他感到它们确实有血有肉,也许是它们仿佛正看向画面外的眼神……
所有的这一切,都让他在看见这些画面的第一眼,便不由自主地感到,自己不是在看一幅画,而是在通过这张薄薄的纸张,看着那一只只真正在日光或是月光下活动的生灵。
换句话说,画师只是将眼中映照的一切如实画了下来,而他现在正在用她的眼睛看着那些生灵,看着那个世界……
眼前浮现起七娘灵动的身影,李隆基不禁叹了口气。
……
仪凤殿昨夜鸡飞狗跳,李馥倒是一夜好睡,无人打扰。
但一大早起来,还未用晨馔,皇后那边就派人来到珠镜殿,说是请七娘八娘两位皇女去仪凤殿陪她用膳。
虽然来人的借口找得也讲究,说是因为昨日皇后殿下看两位皇女在仪凤殿用得香甜,今日膳房又进上了试做的乳点心和百果酥,便特地请两位皇女一定过去陪吃。
但李馥一听这话就明白了,于是她表现得比八妹还要积极,急急忙忙催着还有心想要探问两句的杨贵嫔将她和八妹放走。
等李馥带着乳母一道走到仪凤殿,穿过正殿来到皇后起居的后殿。一片绿柳掩映的风光中,她果然看见了她爹和皇后两人正在窗边的坐榻上正襟危坐。
“阿耶早上好!皇后殿下早上好!阿耶今儿没去上朝呢?吃了吗喝了吗?”她欢快地和上头两位打招呼。
她没在这里看见她三哥和王训,也许是她爹想单独审她,怕他们串供吧。
李隆基暂时没有理她,等八娘规规矩矩地行礼问安之后,他方才黑着脸对皇后说:“梓潼先带八娘去用晨馔,朕要单独审她。”
李馥一听她爹的语气,连朕都出来了,可见是气得不轻,但她左想右想,也没想出来她爹是在对这件事中的哪一部分感到生气。
王皇后很快带着八娘和其他闲杂人等下去了,李馥原本还想将乳母留下来一会做个证,但现在看来也不是她开口的时机。于是,在接到已经知道部分真相的八妹一个“七姐你加油我相信你可以”的眼神之后,李馥就只能和这间房间里剩下的另一个活人——她爹,面面相觑起来。
“阿耶找七娘有事?”李馥努力装傻。
“呵呵,”李隆基冷笑一声,从身边的案几上拿起一本厚厚的书,在这个年代十分罕见的新式装订下,封面上方正的“见闻录”几个大字正直直杵在李馥眼前。
“咦?阿耶你看见这本书了?”李馥浮夸地感叹了一句,反正她以往也没少作怪,“是三哥拿给阿耶的吗?阿耶看了吗?里头的画都是小七画的哦,阿耶觉得小七画得怎么样?”
李隆基觉得画得怎么样?没看他现在黑眼圈都出来了吗?
都看失眠了!
李隆基看着眼前和以往向他炫耀自己那笔破字或是吹不成调的笛子的时候没什么两样的七娘,又想到自己辗转反侧的一晚上,顿时就气不打一处来。
小没良心的!朕真是白担心你了!
不错,李隆基在相信李馥身上确实发生了梦中神游这等异事之后,他第一反应,便是为女儿感到心疼。
试想,自己只是看见了这些怪物的画像,就有些心神不宁,而七娘她确实亲身在那个世界神游过不知多少次,都到了能画出那些栩栩如生的图像的程度,那她第一次亲眼见到那些怪物的时候,又有没有睡不着觉?有没有吓坏?有没有哭鼻子?
她吓坏了之后,怎么不在第一时间找到自己、告诉自己呢?!
敢情以前说的“阿耶最厉害!阿耶什么都知道!阿耶真是了不起!”这些话都是哄他高兴的?真正遇到事的时候怎么不来找他呢?!
嗯?!
不过看见七娘现在的表现,李隆基突然发现自己忽略了一种可能性——
这小混蛋,该不会一点没觉得这是件挺大的事,也没觉得自己见到的东西有哪里可怕,只觉得特别好玩,于是只分享给了小伙伴吧?!
越看还在那里傻呵呵的乐的七娘,李隆基越觉得这就是真相,他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她一眼,又看了看手上的那本书,想起书中那些栩栩如生、夺人心魄、几乎令他毛发耸动的异兽和仙禽……
那些丑陋可怖的怪蛇、人鱼、狮怪、巨蛛,以及仙兽般飘逸的头生独角的白马、纤巧的花精,行为怪诞的魂魄……
一个晚上过去,他对这些怪物的感想已经不再是单纯的惊异了,随之而来的,便是对那个世界的好奇、对那个世界与大唐所熟知的天下之间的关系的探究之心……
以及隐隐的危机感。
换句话说,他的三观都碎了一次,还要在今后的日子中慢慢拼好。
“……你画得确实不错,”皇帝咬牙切齿地夸她,“我从未见过这样逼真的画法。”
一听她爹不再自称“朕”,李馥就知道,不管她爹的火气是从哪里来的,他现在已经不那么生气了。
“一般一般,”她也不是谦虚,“工具比较单调,还有改进的空间。”
画素描的工具是她早做出来的炭笔,确实还比较粗糙,如果能把纸张和笔都改良一下,还能有更细腻的效果。
李隆基叹了口气,不再和她歪缠,“梦到这么多事,七娘怎么不早和阿耶说?”
李馥这才猜出李隆基方才的严厉从何而来,她心中一阵感动,觉得自己先前想东想西,对她爹各种猜疑防范,实在是很不厚道。
第11章 出家?
李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不是怕阿耶不相信七娘吗?而且,这些梦断断续续的,我也是前段时间才刚把梦里看见的东西理出个头绪呢!”
李隆基摆了摆手,决定暂时不跟她计较,他急着去上班:“这件事暂时就到这里,书我没收,故事你也不要再和别人说了,以后再做梦或者想起什么就直接来找我。”李馥垮下脸来,“还有,午后我宣罗浮真人入宫一趟,你这件事,还要让他看看。”
罗浮真人?谁?听这个名号好像是个特别厉害的道长?她爹果然供奉了不少宗教界人士啊,遇到这种问题也能立刻找到对口的专业大拿!
李馥的好奇没有逃过皇帝的眼睛,皇帝解释道:“罗浮真人叶法善,也是你阿翁钦封的护国天师。自从被你曾祖父高宗皇帝请进京来供奉已有五十余年,今年该当是……一百零五岁了。”
我擦!这老头好能活!该不会是个骗子吧!李馥惊呆了。
午前,李馥照常完成了今天的学习任务,在再次和郑尚宫从头到尾探讨了一篇女则之后,自作自受的李小七筋疲力尽地来到了麟德殿后的翰林院。
和后世其他朝代的翰林院不同,此时,翰林院并不是清贵词臣代名词的翰林学士的聚集地,而只是供养着各方面有一技之长的人才的机构。
文词、僧、道、书、画、棋、琴、术、医、数,这些方面的人才被通通称为待诏,也就是等待诏书传召的意思。
李馥在这里等着叶天师大驾光临,不过呆了一段时间,她就发现这里的人都好有趣,会的东西千奇百怪,说话也好听……
未时三刻,仙风道骨的叶法善乘着肩舆来到了这里。
叶法善是个又瘦又高的怪老头,身上的八卦道袍是鲜艳的紫色,上头的织绣纹样繁多,一看就很贵。
他见到李馥的时候,李馥正在和翰林院中一位画待诏探讨刚刚兴起不久的山水画,她那一手素描既然已经在皇帝面前漏了底,便也不在乎在这方面和其他人多说几句。
叶法善是跟着高力士一起来的,李隆基原本也打算过来,但好巧不巧,宰相姚崇带着太常卿马怀素有事拦住了他,与是他便派了最受他信任,也和李馥相熟的高力士前来向叶天师说明情况,并将叶天师对此事的判断带回给他。
李馥先是听见了高力士熟悉的声音,接下来便看到了据说已经有一百多岁的护国天师本人。
叶法善已经听过事情的经过,也看见了那本《见闻录》本身,但他在亲眼见到李馥之前,却只是对高力士摇头,并未给出任何判断和建议。
直到他看见李馥的第一眼。
“公主,将来必是我道门中人啊。”叶法善只说了这么一句,之后便只是对着李馥点头微笑,十分有得道高人看破不说破的风范。
李馥都被他笑毛了。
……
宰相姚崇和太常卿马怀素一同求见,他们呈上来一份奏疏,以及一本装订方式分外眼熟的册子。
李隆基眉头一皱,他现在看见类似的书册心里就下意识地不舒服,于是他先翻了翻那本书册,发现内页一片空白,他扬眉看了看姚崇,才又打开了另一侧的奏疏。
一目十行地看完之后,李隆基才发现他先前也奇怪过但又瞬间放下的念头,不禁在心里感叹,治理一个国家事务繁多,确实需要各方面人才各尽所能、查缺补漏。
奏疏是马怀素上的,他在奏疏中奏请今后秘书省和其他几处官方藏书阁都使用这种装订整理方法,来代替从前的卷轴。同时,他还提议,今后无论是文书整理、还是旧书誊写以及国子监六学、各地官学的教材等正式文件,都用这种方法来装订,以便文书的保存和管理。
李隆基特意将马怀素送上来的样本竖了起来,看向侧面窄窄的一条书脊,果然见上面写着这本簿册的名称——送呈蝴蝶装御览样本。
“蝴蝶装?”李隆基笑着重复了一遍,“确实是个好名字,此事可为,姚卿也看过了吧?”
姚崇也点头应是,既然人都在这里,三言两语之间,皇帝、宰相和正主持秘书省藏书清理工作的直接负责人就把这件事的落实提上了日程,并向中书门下发出指示,就按马怀素奏疏上的流程办理。
正事说完,随即,李隆基便想到了时机上的巧合,面色不禁有些奇怪:“马卿最近,是不是看过一本奇书?”
马怀素先前没提贺知章,也不是想侵吞他的功劳,而是对方特地拜托他不要在奏疏中提他的名字和作用,但此时被皇帝问到当面,他也不能公然欺君,于是他也就老老实实答道:“回陛下,是,这个方法,确实是臣从一本讲西域胡商贩货的市井奇谈里学来的,也许就是胡人的法子吧。原来,陛下也看过?那原本是宫中藏书吗?”
李隆基听见这句话,又想到“哈大郎和神石”这个名字,一时之间哭笑不得。
……
叶法善还在冲李馥神秘微笑。
李馥怀疑他是想就这么笑到自己自愿拜入道门为止。
不,她是不会答应……等等!她脑子一激灵,突然想起玉真和金仙这两位出家修道的姑姑。
她真是傻了!金仙姑姑她没近距离接触过,但玉真姑姑过得有多么逍遥她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毕竟大唐对女子的束缚本来就少,而一旦出家,那些礼教之类的条条框框就更套不到自己身上了!出家之后,还不必早早嫁人,酿成童婚的惨剧!傻子才不喜欢出家呢!
一旦转过这个弯,她再看叶法善那张瘦瘦长长、看不出年纪的老脸,怎么看怎么亲切。
他确实说中了自己的心事,看来真的有两把刷子。
“真人这么一说,七娘也突然觉得修道特别有意思。”李馥露出了和叶法善如出一辙的神秘微笑。
高力士看着这面对面微笑的一老一小,这下轮到他心里发毛了。
李隆基就是在这个时候移步翰林院的。
“圣人至!”开道的宦官嗓门嘹亮,翰林院里顿时呼啦啦跪了一地。
李隆基一面让人起身,一面让不相干的人都退下,只留下七娘、叶法善和高力士等人,他们此时正在的翰林院画院是一片单独的院子,今日值守的画待诏们留下未完成的粉本便告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