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小姑娘并排坐在一起,她们身上穿着只是花色不同的衫子和裙子,头上梳的发式也是一模一样,又正动作一致的啜饮着银碗中的乳汁,从背影上看去,她们就像是同胎所生的姊妹一般。
王皇后走进这间寝殿时,看见的就是这番景象。
“……哪怕有个女儿也好……”王皇后发出一声清浅的叹息,她的声音只传入了身后女官的耳中,但对方只是把头上的步摇冠低得更深了一些。
王皇后的脚步声惊动了两个年幼的女孩,她们一前一后转过身来,又动作整齐地向王皇后行礼:“七娘(八娘)拜见皇后殿下,殿下晨安。”
王皇后对她们笑了笑:“快起来吧,今日你们的晨馔,是陪我在这儿用了,还是回珠镜殿去?”
两位小娘子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答道:“谢殿下赐膳!”
王皇后开心地笑了。
……
仪凤殿一日游,晚上熬了一大宿,早上吃得还挺好。
一桩心事放下大半,李馥明目张胆地在为皇女们开设的启蒙课上打盹。
因为皇女们年龄相差不大,人数不多,为她们启蒙的先生并不需要分班上课。
负责为皇女们启蒙的宫教博士是位年高德劭的老学士,当年龄老到他这个地步,便既不必避讳,也不必瞻前顾后,而是可以耿直地——对难缠的生徒突然安静的偷懒视而不见。
李馥的放肆一直持续到习字课结束。
在等待下一堂女则课开始的间隙里,坐在李馥旁边的二姐李环用笔管戳了戳一动不动的李馥,揶揄道:“小七昨日做贼去了?”
李馥有气无力地抬了抬眼皮,给了二姐一个“我不行了您随意想象吧”的眼神。
坐在她们身后的六娘李沅虽然没有趴下,却同样呵欠连天,她此时插嘴道:“还好有七妹在前头顶着,否则我今儿这样,早被卢博士拎出来罚站了。”
李环抬了抬眉毛,小七一向点子多,又想一出是一出,她夜里偷偷摸摸干点什么以至于走了困她是不奇怪的。但六娘的处境她知道,别说她没有类似的心思,即便她有这个心,也不可能有胡闹的条件……
李馥揉了揉眼睛,在姊妹们的注视下大大咧咧地伸了个懒腰,又不紧不慢地起身活动着僵硬的腿脚——都说了,对她这个年纪的小屁孩来说,正坐实在是太残酷了。
“二姐不必问,我猜是那位又心里不安宁,夜里闹腾了。”李馥说。
六娘李沅面色沉痛地点了点头。
李馥同情地看了六姐一眼,她今早见皇后面色又有些不愉便已经猜到,现在一看六姐的面相,还有什么不懂的?
六姐李沅的生母是项氏,项氏没有封号品级,即便生下了一位皇女,但她原本也不过是李隆基后宫中不起眼的一员。
直到武惠妃终于怀胎,明说自己没有经验,又家中乏人,只有宫女嬷嬷她也不放心,于是便越过皇后,直接向皇帝恳请让项氏住到她的绛华殿来。
武惠妃看中了项氏哪一点、又打的什么主意,李馥半点不想知道。但她只知道,这几个月来,她六姐是倒了霉了,不仅经常在各种时间被武惠妃找去逗闷子,还时常在夜里被对方因为怀孕的种种不适而引发的兵荒马乱而闹得不得安眠。
不过,算算日子,武惠妃临盆,怕也就是下个月的事了。
想到这里,李馥不免哀叹一声,随着这个孩子的出生,宫里平静的生活,恐怕就要一去不复返了……
“下堂课你安心睡,”李馥敲了敲六姐的桌子,对她挤了挤眼睛,“我接着给你打掩护。”
六娘犹疑地看着李馥:“女则课诶,你可别乱来。”
李馥对她一笑,满脸的“山人自有妙计”。
二娘以为李馥又要在课堂上胡搅蛮缠,连忙警告地看着她,但还未等她来得及劝七娘别闹,为皇女们讲解《女则》这本长孙皇后著作的郑尚宫就已经进来了。
说起女则这本书,也和李馥最初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李馥当初一听《女则》这个名字,满脑子都是三从四德之类的封建糟粕,吓得她头都大了。但她后来真正听讲之后才发现,不愧是我大唐,即便长孙皇后写这本书的时候还没有出过武则天这位猛人,但她编出来的书,果然和程朱理学宣扬的那套东西大不一样……
据说,长孙皇后写这本书的目的不是为了当做某种规训天下女子的典籍,而只是几卷她自己读史书时,对几位史书留名的女子,她们行事得失的点评和自我思考的笔记。这本书里没有套话空话,只是一位以贤德留名的皇后留下的,她当时真实的所思所想。
换句话说,这是本故事书加史论。
且这些史论的深度不浅,丝毫不避忌从权利的角度出发看问题(至少李馥是这么理解的),这在后来空谈礼教、讳言争斗的腐儒眼中,大概是相当惊世骇俗的了。
所以李馥没压根打算胡搅蛮缠,她只是想和上班摸鱼的郑尚宫好好探讨一下课程内容罢了……
第8章 不值一提的才能
郑尚宫是位照本宣科的人才。
她用平板无波的语调讲完了东汉明帝皇后马氏的故事,又用同样干巴巴的语气念完了本朝文德圣皇后(也就是长孙皇后)对那位以“约束外戚”、“厉行节俭”出名的马皇后的评价。
“明德马后,不能检抑外家,使与政事,乃戒其车马之侈,此谓开本源,恤末事也。”
郑尚宫平淡地念完了这一卷的结句,却不打算为她名义上的生徒们讲解其中的含义,她顿了顿,视线环视一周,见没有生徒出现仪态不雅的情况,便满意地点了点头,重新开始了另一遍的念诵。
“称母后之贤,今之人至明德马后而无毕词……”
——她对她的生徒们在女则课上的唯一要求,就是必须保证端正的仪态。
如果这是一堂礼仪课,那么她的教学目的便完成得极好。
直到李馥在郑尚宫的眼皮底下举起手来。
郑尚宫眼皮一抬,嘴唇一抿,唇角的刻纹分外严肃,她不知道七娘子举起手来是什么意思,但这显然是一种极不礼貌的打断行为,也许是这位问题生徒又想出了什么新的折腾先生的方法吧。
郑尚宫眼皮垂下,忽视了李馥的举手,李馥意识到郑尚宫可能看不明白她这是有话要问,便也顾不上更加失礼,干脆出声打断了郑尚宫的诵读:“报告先生,七娘有问题。”
郑尚宫紧紧闭上了眼睛,片刻后,似是终于平复好自己的心绪,她才睁开眼对李馥说:“七娘子,有问题?”
知道郑尚宫现在的心情一定极坏,李馥恭敬地长跪起身,又向前膝行几步,来到郑尚宫的案几前,行了个再标准不过的拜礼后,在郑尚宫越来越难掩惊讶的眼神中,她问:“是,七娘有疑问。”
接下来,李馥便和郑尚宫就她方才念诵过的课本中每一个疑难字句的释义和她不明白的用典详细地讨论起来。
郑尚宫起初还有些狐疑,但她被问得越多,就越是惊讶难言。要知道,女则的抄本只有她自己面前的一册,七娘子她们是没有的——因为郑尚宫认为没有必要,她们之中有一大半连字都认不全,而且她也不指望她们对这本书的内容会有什么深入了解的兴趣,而她方才只是用不快不慢的语速将并不直白浅显的《女则》朗读了一遍而已!
换句话说,她眼前的这位一向名声在外的问题生徒,若非在此之前便已经从其他渠道得到了女则的抄本,并将之背诵了下来,就是在她方才念诵一遍的短时间内中将这一卷全文一字一句、全部记住了!
要知道,她问的疑难字句和典故贯穿全篇,即便是每句话中几个不确定该如何书写的字词,她也一一提到,这如果不是已经强行记下了所有内容,又怎么能问的出来呢?
更何况,在如此梳理过全文通篇之后,她又当场用自己的语言将这卷书中说过的马皇后的故事以及文德圣皇后对此的点评总结了一遍。---
李馥说:“……故而,汉明德皇后虽然对她兄弟们奢侈铺张的行为表达过多次不满,奖赏衣饰朴素的,严惩行事奢华的,时刻警戒他们的贪欲,但她终究只是在强调表面节俭的细枝末节上下功夫,而没有看到祸端的根源在于外戚手中过度煊赫的权柄,这才是在她薨逝后,几位国舅不得善终的原因。也就是说,在文德圣皇后看来,例行节俭虽然不错,但比之权势过盛来说,又是不值得纠缠的末节了。”
才刚了解字句的释意,现在她又已经理解了整篇文的意思!还明白了文德圣皇后自戒自警的深意!
“……正是如此,”郑尚宫心情复杂地赞道,“文德圣皇后性尤俭约,凡所服御,取给而已,但她却从不曾似汉明德马后一般,以皇后之尊着布衣示人——那样不仅失却皇后的体统,也起不到使奢侈之辈醒悟的效果,只是为后世留下自己节俭的名声罢了。”
李馥有些惊讶,她发现郑尚宫连“东汉那个皇后只是为了邀名,根本就不是真的为国家和自家人的长远考虑”这样的真心话都说出来了。沉吟片刻,她不禁点头:“是啊,这正是文德圣皇后不为留名,并能区别出本源和末节的贤明之处。”
对于李馥会给出这样的回答,郑尚宫已经不那么吃惊了,她只是眼神复杂地打量着李馥:如果她一直就能过耳成诵,又有着在经过讲解之后迅速理解归纳的能力,那么她一直以来的表现,是因为对课程的内容没有兴趣,还是觉得……没有难度呢?
郑尚宫决定接受这个挑战。
于是李馥便见,表情一直极为严肃的郑尚宫忽然眨了眨眼,让李馥意识到她的年龄不会超过三十五,之后又轻启薄唇,语气轻快地道:“七娘子明敏聪慧,心性澄澈,某此前对七娘子多有误会,某在此向七娘子请罪。”郑尚宫端正一礼,李馥连忙避过,“为了弥补某的过错,从下次开始,七娘子不如就做这女则课的助讲,也好与各位娘子一同交流对于女则的见解,方才不负圣人将诸位娘子交托于某的信任。”
呃,助讲?跟助教有什么区别?喂喂喂!郑尚宫!你难道打算以后不再发挥上班摸鱼的优良传统,而是要认真讲课了吗!?不要啊,我今天也就是随便说说的!以后不会再打扰您上班摸鱼了!
可惜,任凭李馥在眼神中对她进行多么悲愤的控诉,郑尚宫都和没看见一样,同时,她并不给李馥更多反应的机会,而是施施然起身,又在向诸位皇女行礼之后,径直告退离开,留给李馥一个潇洒的背影。
李馥要在女则课上帮郑尚宫助讲,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李馥瞪大了眼睛,没想到竟然把自己给坑了。
我知道我有点小天才,但也不用这样对一个只想吃喝玩乐的小学生吧!喂!我做什么了就成助教了!还是没有工资的那种!啊?!
“多谢你了小七,以后有你转移注意力,我看不用坐那么直也没关系了。”二姐李环欣慰地拍了拍她的肩。
“小七干得好,你们在说‘踰僭’是哪两个字的时候我就睡过去了,半点没被先生发现!啊啊啊,现在神清气爽!”这是不知为何也需要补眠的四姐,“哦,对了,‘踰僭’到底是哪两个字?”
“呼噜噜……”这是还没有睡醒的六姐。
身负所有姊妹的殷切期盼,李馥还能怎么办,她就只好笑着说“没关系,亲姊妹一场,都是我应该做的”啦!
回到珠镜殿之后,李馥还在心里长吁短叹。
但她很快就发现自己的麻烦还远远没有结束。
她的乳母豆卢氏正端正地跪坐在自己隔出来的“书房”中迎接她。
若说在她生母去世之后,李馥心底最信任的人是谁,也就是这位面貌平常,但又行事磊落坦荡有武人习气的乳母了……
不管要面对谁,豆卢氏都一定会站在自己这边。
但这不代表她会无理由地惯着她。
这里没有其他人,李馥蛮不讲理地将豆卢氏从地上拽起来,推着她往一旁舒适的沙发区坐下,她殷勤地对她的豆卢姑姑嘘寒问暖:“姑姑吃了吗?喝了吗?昨天姑姑也累了吧,休息好了吗?”
豆卢氏安然享受,却丝毫不为所动:“说好之后会解释的,奴听着呢,小娘子解释吧。”
李馥耷拉着脸,长叹口气,一五一十将自己不得不深夜做贼的原因说了出来……
皇子们集中学习的地方在学士院旁的还周殿。
李嗣升和王训同样经过了一晚上的“刻苦努力”,此时正怀抱着革命即将胜利的信念撑过休息前的最后一段时间。
今日值讲的不是贺知章,而是另一位昭文馆学士。昨日,李嗣升和王训经过李馥一番陈说利害之后,倒没有被可能和巫蛊扯上关系吓到(他们对皇帝能明辨是非坚信不疑,并坚定地认为,除了太像真的之外,哈大郎的故事里没有任何不合适的地方),但是也不知道该不该盼望再见到那位风度翩翩的太常博士。
不过他们的顾虑也许是多余的,在按部就班地检查完皇子们的功课,又根据不同人的进度向他们讲解过今日的内容之后,那位今日值讲的学士便早早离场,只剩下一位内侍还在看着他们自己习字或是读书了。
李嗣升开始和王训扔纸条。
“今日还练箭?“
王训在纸条上画了个圈扔回去,李嗣升很快又把纸团扔回来:“懂了,那我也去。”
王训这次没有回答,而是转过头去对李嗣升点了点头。
练箭算是他们昨日和七娘约好的一个信号,七娘向他们说明过最坏的情况——昨日,贺博士在拿到那本小册子之后立刻意识到了问题,并一刻都不犹豫地将报告直接打到了他们父亲的御案上;而他们日理万机的皇帝陛下,又在各种紧急报告中一眼看中了贺博士的汇报,决定第一时间处理皇子读书可能发生的问题,之后再顺理成章地看见那本小册子的本尊。
这么一套流程走下来,皇帝看见那本书并且觉得大逆不道的爆发时间,最快也就是今日午前。
这也是他们为何必须冒险在昨夜就赶出一部分“解释”的原因所在。
不过现在看来,一切风平浪静,这说明最坏的情况并未发生,这虽然不代表一切万事大吉,但起码说明他们又得到了一段缓冲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