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父口中的武四娘,就是当年对义父有恩的武三思家的女儿,武氏最后的靠山武三思也倒下之后,义父一直在照拂他们剩下的人。
既然那人是她的情人,陈延年也顿时就和记忆中一点模糊的印象对上了号。他一直知道,武四娘有时会向义父打听些朝中的消息,却不是为了她家夫婿,现正任着司门郎中的裴光庭;也不是为她名义上的儿子,现年已经二十二三的裴家五郎;而都是为了她那个神秘的情人。
原来,那个人就是……
陈延年正想到这里,便听他义父用一种奇妙的语气说:“公主只说,让你转告某,没提是否要告知圣人吗?”
陈延年浑身一个激灵,忽然意识到这也是这件事里奇怪的地方。
如果他想的不错,这位李林甫当真在命格或是命数上有什么大的不妥,那按照公主以往的作风,她是不会瞒着圣人的。直接和圣人当面说,才合了公主一直以来的脾气。
陈延年开动脑筋中……
“别想了,”他义父拍了他的肩膀,“公主没有直接和圣人说,约莫是顾及某的面子。如果她直接去和圣人说明此事,圣人相不相信姑且不提,只说替那人求官的某,恐怕就要在圣人心中留下些芥蒂。”
陈延年微微吸气,他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而且在他看来,圣人完全不信的可能性是不存在的,而圣人越是相信,那义父的立场就越是尴尬。由此可见,公主只和他说,正是知道义父对圣人一片忠心,不忍让义父在圣人面前难做的体贴之意。
此事虽然有欺瞒圣人的嫌疑,但是……
“但由此看来,那人的不妥也不是十分严重。”高力士面上已经看不出异常,“我看就按照公主的吩咐,将那人放在将作监就好,左右这事已经差不多办成了。”
这时陈延年也镇定下来,他打心眼里同意义父的看法,同时对公主更加感激。公主替他们在圣人面前瞒下此事,就是相信他和义父的能力和立场的意思,而既然如此,他就更不能辜负公主的期望,让那个叫李林甫的人,有从将作监出头的机会……
父子二人就此事商议了片刻,他们谈得入神,丝毫没有意识到,其实李馥从未明说过李林甫不妥,也未明说,若是他们让李林甫担任了将作监之外的职位,会有什么后果,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他们脑补出来的……
所以说,装神弄鬼的最大奥义,就是自己吓自己。
李馥完成了自己的表演之后,就一直耐心等待着这件事的后续。
不过过了两天,她还没等到扣儿那边的消息,王训又忽然再来了万安观一趟。
来就来呗,他还带了礼物。
李馥看着王十六手里拎着的大笼子,以及笼子里几只咕咕叫的鸟儿。
“鸽子?炖汤吗?那看上去瘦了点,再养养比较好。”
王训:……
“……这是训练过的飞奴,送来方便七娘你给宫外传信的。只有很少的海商会驯养它们,京中知道飞奴的人都少。”王训无奈地说。
飞鸽传书啊!原来这在这个年代还是个稀有宠物?李馥眼前一亮,不需要王训再接着解释,她已经完全明白了他的意思。
“另一处落脚点在哪?”信鸽好像只能在固定的地点之间来回,“你的军营里,还是黑水安保?”她估计王训拿来的鸽子,最可能训练它们记住的,也就是这两个地点。
果然,王训一边点头一边对李馥说:“白色的是飞我那里的,灰色的是飞黑水的,已经训练了几个月,我那里也有几只,有事也会飞到你这里。”
王训递给李馥一只小巧的铜哨,“它们还不熟悉这里,一开始要用哨子,试过几次之后,它们找地方就会很熟练了。”
李馥接过哨子小心地收好,她将王训领到万安观后院,吩咐豆卢姑姑亲自将鸽子养起来。跟来的李嗣升稀罕地绕着笼子转着圈,同时还十分熟练地指点豆卢姑姑该怎么给食水,百忙之中,他还不忘吐槽李馥和王训:“你们两个脱离同伴的人,自己搞小团体就算了,现在好了,雪白的、会飞的信使,试问哪一个听说过哈大郎的故事的人不想要呢?结果!王十六!他竟然!就只给了七妹你!”
“啊!同伴爱在哪里?!!”
李嗣升痛心疾首。
李馥不吃他这一套,“算了吧三哥,好像你那里还不够惹眼一样,而姐妹们又都和各位娘娘们住在一起。说真的,除了我这里,王十六还能把这几只鸟送去哪里啊?”
李嗣升没话讲了。
李馥怼完她三哥,又和王训说起这些信鸽的用法,“既然是送信的,那最好再约定一套暗语,鸽子飞丢了的情况也不是没有,再加上用上它们的,就一定是需要紧急联络的情况。”
王训也点头,他还补充道:“除了一开始让它们跑两趟熟悉路途之外,黑水那边,一旦动用就是紧急消息。而我那边的情况也是一样,军营能安全一些,但也不好往来太频繁。”
李馥:“对,这样一来就更有必要约定一套暗号了。我有个想法,你看这样的暗号行不行,就是拿一本常见的书,又很长的那种,今后就用页码、第几行、第几个字这几个数字来指定对应的字,这样组合起来就是对应的消息。这种暗号的好处是,用哪本书完全可以随时更换,就算加密的方法被人发现,只要换一本书,对方也不能解码……”
王训:“明白了,确实很合适,而且用西数写的话,一张纸条上能写很多,比写字更省空间……”
一边走一边说,李馥和王训迅速敲定了以后传递消息的加密办法,他们将李嗣升扔在身后,自顾自去后殿继续商议这套暗号的密码本和特定代指了。
李嗣升:“……好吧,没人想给鸽子起名了吗?那就我来吧,嗯,这一只特别白的,你就叫海德薇好了……”
在李馥的书房选了一圈,李馥和王训最后挑中了一本放在谁那里都不奇怪的论语注疏。这本书也是这几年朝廷整比群书的成果之一,早已经借着渐渐增多的书店和书馆向全天下的读书人手中漫延。不过黑水安保里单独放一本论语就奇怪了些,李馥还提醒王训,让黑水的人多买点四书五经和其他传奇一类的闲书放着,除了他们将来换密码本方便,明面上,也可以当做是他们高端安保行业的企业文化来宣传。
敲定了这件事,王训和李嗣升便回去了,接下来的几天,等到鸽子们适应了在万安观的新家,李馥就将它们放出来,分别往黑水和军营的方向放飞了几趟。
一开始,这种联络还比较正经,往返都只发出了约定的暗语。可之后几次,李馥收到王训从军营放出来的鸽子,它在来到万安观之后就和自己这里的几只信鸽处不来,于是她就在回信里和王十六说了两句。然后王训回信时也多说了两句,“给它喂碎饼干,坚果味最好”,李馥对着这条明文信息反复看了两遍,对王训养出来的甜食鸽子无语了。
“嗟!来食!”李馥掰开一块小饼干,果然就看见那只高贵冷艳的鸽子鹦鹉一样跳过来。
李馥捧着脑袋看那只鸽子吃食,“给你起个名,就叫饼干好了。”她无奈地说。
那只信鸽的脑袋一点一点,像是在赞同李馥的说法。
李馥在万安观里专心养了一段时间的鸽子,同时也没有放松对李林甫求官一事的后续关注。扣儿继续在宫里活动,李馥在知道她的情报网有多么庞大之后,终于恩准了她长期请假,不必去义学当人民教师,可算是将这位情报官彻底放飞了。
等到了二月中旬的时候,李馥终于从扣儿那里听说,韦凑正式退休,将作监的人事安排也终于出来了,新的将作大匠是原本的大理寺卿李朝隐,而两位将作少匠则分别是前太子右谕德李林甫和前工部侍郎李元纮。
一个九卿、一个工部来的专业人才,李林甫这个东宫官在这里真是显眼。
李馥又问了两句,才知道这位新上任的李朝隐,是个敢把太子的舅舅赵常奴抓起来打板子的狠人。她爹选了李朝隐,也许就是希望对方能在将作监也继续这么严格。
这样一来,李林甫就已经顺利进了将作监,而他现在想必是志得意满,只等着大展宏图。不过他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已经在高阿翁那里挂了号,而且李馥这就准备在她爹面前给他接着挖坑了。
她当然不是要直接去和她爹说李林甫这人不行,以后都别用他了,这个举动很危险,李馥从来没有考虑过。
她爹是个实权在握的天子,登基十年威望甚隆,没有人能够凌驾于他之上,也渐渐没人敢忤逆他。而天子在自己的权柄受到染指的时候,总是特别敏感的。
在这件事上,朝廷上的人事安排和宫里宫女们有怨的性质完全不同。如果李馥将吓唬陈延年和高阿翁那一套应用在她爹身上,李馥敢肯定,别管她爹当时有没有被吓到,事后又有没有按照她的意见处理,之后她爹迟早会对李馥当时做的事产生芥蒂。即便李馥是真的得到了什么天启、也保证没有下一次了,但他也会觉得头顶忽然多出了一个能对自己指手画脚的祖宗,暗地感到不爽。
这种不爽他自己都未必会对自己承认,却会毫无疑问地体现在他的行动上。
而这一方面的裂痕,正是李馥要极力避免的。
她连派人暗杀李林甫都考虑过了,却没有想过求助她爹,就像她宁愿在陈延年面前装神弄鬼,也不愿去找她爹表演一样。这都并不是因为要在皇帝面前给高阿翁留面子这么大公无私,不过是为了避开皇帝的警觉区罢了。
不过,技术方面的问题,她还是可以放心大胆地插手的。
而且她也有充分的理由。
清思殿里,李馥和她爹说着将作监的事,“阿耶你看,这里的问题就是,将作监的官员至少需要掌握基础的新学知识,否则外行指挥内行,做起事来不但效率不高,说不定还要开倒车。”
“如果可能的话,他们至少该做几套卷子,参加一段时间的补习班,最好还能来个结业考试吧!七娘是这么想的。”
现在,梁令瓒的格物、景龙观的外丹内丹研究室等这些新学的传播范围还局限在民间和国子监里。对于已经享受着高官厚禄的朝廷大员来说,他们并没有了解这些知识的迫切需要,除了将作监里的人。
而李馥这个提议的意思就是,她要将这个不成文的规矩摆在明面上,也就是将进入将作监的门槛再提升一层。而这件事一旦实现,那么,在将作监的运行将更为规范的同时,现在这些三四十的中老年官员们(按照现在的标准,他们最好开始考虑后事),掂量过自己(以及看过结业考试模拟卷)之后,很有可能都不会再瞄准将作监的位置。而将作监的任务又越来越重要,那她爹可不就得逮住已经在里头的人才可劲用,一直用到他们再也干不动为止么。
就像差点累死在将作大匠位置上的韦凑一样。
至于将来,等到现在学过新学,也对这些感兴趣的年轻人越来越多地进入朝堂,等到他们有资格竞争这些位置的时候,这一门槛的设定,也能确保他们脱颖而出,成为真正合格的接班人。
李馥眨巴着大眼睛看着她爹。
就像她说的,人事问题,也可以是个纯粹的技术问题。
第117章 探病、观光和培训
退休后的宋璟来到退休后的姚崇家里看他。
同样退休的韦凑也被宋璟拉来了。
他们三个老头, 加起来好有快两百岁,其中宋璟年纪小些, 但也已经接近耳顺之年。他们三人年龄有些差别, 但是入仕的时间段都差不多, 同样都经历了高宗、武后、中宗、睿宗和当今这五位陛下。他们从风雨飘摇的时代活到现在,既曾经位极人臣, 也曾经被远窜边州, 甚至都经历过不止一次生死一线的瞬间,可以说阅历都极为丰富。
姚崇半躺在一张怪模怪样、下头还带着轮子的榻上, 据说是圣人专门赐给他养病的轮椅。他看上去精神还不错,就是身体已经不太好了。
姚崇拒绝了一旁老仆的服侍,他自己拄着拐杖站了起来, 招呼两位客人陪他去后院走走。
宋璟和韦凑迈步跟上。
姚崇和宋璟说他方才提出的想法:“如果要办,那就不是公开贩卖,而是仅供政事堂和圣人参考的东西。且不管是接受投稿的范围,还是审稿的标准,这些都还有可商榷之处, 否则就是给后来人上脚镣。宋广平你自己不就是吃了这个亏?结果你想了半天, 竟然要把扳倒你的东西拿出来用, 嘿!”
正如姚崇所说, 宋璟今日来找姚崇,除了来探望对方之外,还将他近来想办一份议论时政得失的报纸的想法略微提了两句。
他确实有征求对方意见的意思,只不过他没想到, 姚公还是一如既往地犀利,不仅直接指出了这件事中的细节问题,还顺便刺了他两句。
宋璟暂时没有说话,春日的阳光正好,正落在姚府后院崭新的水泥墙面上,墙面表面也刷了白灰,但间歇露出的灰色以及不需要朱色廊柱支撑的结构,还是表明了这和夯土显著的不同。
时代变了,这几年回京之后感受到的变化,比他一生中其他时间内,感受到的所有变化都多。
这让他觉得,自己还有很多可以做的事。
“若非如此,某也不会有这个想法。”宋璟说,和姚崇方才说他“吃的就是这个亏”一样,他指的就是自己被各方面舆论骂到罢相的事,其中报纸的作用不可谓不大。
但他对此心平气和,甚至还想自己办报纸。
报纸就是个小御史台,只要运用得当,不管是用来了解天下各处的真实情况,还是用来探讨每一项决策的得失,都是一件了不得的神兵利器。宋璟早就看到了这一点,但是他一来事务繁多,二来也找不到合适的人选,直到他自己从相位上退下,才干脆打算亲自来主持这件事。
而且,他也没有错过姚崇实际上要表达的意思:“姚公也不反对,那某看,这件事就可以这么办了。”
姚崇看了宋璟一眼,“嗯,可以办,你愿意担责任的话。”他说。
宋璟同意姚崇的看法,他也认为这件事里还是有不小的风险。这一风险不仅仅在于过度发散的议论可能有害于实际事务的推行,还有一重风险,就在于天子对于此事的看法。
不是谏官却议论朝政甚至天子,这里的分寸极为微妙,也就只有宋璟这样的前宰相敢出头做这件事,也只有他这样开府仪同三司的身份,才担得起这份责任。
但宋璟依然觉得这件事可以做,因为——“当今不是曾经那几位陛下,至尊虽然乾纲独断,但却不是不知道兼听偏听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