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崇点点头,也正是因为如此,姚崇才会认为宋璟这个主意勉勉强强,算是个好主意。
既然说到圣人……
忽然,姚崇想到了什么,他扭过头来看宋璟,“……宋广平,你很着急啊。”他说,“源汝明明哲保身,张嘉贞过刚易折,你这是怕自己退了,往后再没人能像你我二人一样,还能约束圣人的权柄。”
宋璟抚了抚胡须,没有说话。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宋广平我劝你一句,”姚崇冷笑一声,他想起当年自己和源乾曜的对话,但他看见宋璟云淡风轻的脸色,又很快意兴阑珊:“哼,算了,我说了你也不会听。”
可惜,他放过了宋璟,宋璟却不打算放过他,他转过头来盯着姚崇道:“但姚公不觉得,此时此世,正是办这件事的大好时机么?圣人威严日盛,又一向圣明烛照,几次改革都由圣人一力推进,这固然是皇朝之幸。但姚公也说,你我二人退下之后,后继者便再难有愿意和圣人对着干的人。”
“故而,某便要让不同的声音有发出的机会。只要有理有据,他们都可以说话,不管他们批评的是不是圣人。”说到这里,宋璟忽然转向韦凑,“有关这一点,彦宗兄一定同意某的愚见。”
韦凑一生中几次遭到贬谪,都是因为当面顶撞当时的皇帝。
他对宋璟点了点头。
“况且,某确实和姚公不一样,”宋璟又对姚崇说,“某对圣人更有信心,也并不觉得,当今圣人,会因为这种事要了谁的脑袋。”
姚崇不说话。
宋璟看了看他,又总结道:“某不是着急,某只是看好现在的年轻人、更看好如今这个时代罢了。”
姚崇不知道宋璟是否是对的,但他确实更愿意相信他是对的。
圣人不一样,时代也不同了。
“如今这个时代啊……”他听上去十分感慨,“回头一看,这几年的长安竟然变了这么多。现在的年轻人喜欢什么,老夫是越来越看不懂了。”
一说起这个,仨老头就太有共同语言了,方才严肃的气氛一扫而空,几位退休的金紫大臣八卦起来,和里巷里抱怨自家小年轻的老头们也没什么不同。
他们从长安城里遍地开花的商盟百货店,谈到在贵妇圈里的地位越发不可撼动的女士生活馆;他们说到各种商人们想出来的层出不穷的广告,当时看着觉得自家需要,但是买回来又不太像是那么回事,当然了,在女士们面前是不好这么讲的,而且皂团确实是好用;他们又说起,将作监去年在长安城里用水泥完全改造的一整个里坊,里头建的那些样板房和样板小区其实还挺不错,如果姚相公当年有这样的房子分配,他就不用去罔极寺借住了;当然,姚公现在的房子也是御赐的,配置又比那些量产货好不少。
他们还谈到,虽然现在书馆里的书是越来越多、越来越好了,可年轻士子却都喜欢去那里聊天而不是看书,这简直是暴殄天物、大大有违诸位相公当初设立书馆的初衷。他们都知不知道,想当年他们读书的时候,要借一卷同窗家独有的注疏,是恨不得把人当祖宗供起来……
“……说起来,韦彦宗,”姚崇忽然对韦凑说,“老夫一直都想坐一次热气球,你看你现在还能混进将作监吗?”
韦凑:……
韦凑混不进将作监,韦凑带着宋璟和姚崇跑去国子监了。
他直接找到梁令瓒,因为他知道国子监这里也有一个热气球,就是梁令瓒管着。那是国子监向中书申请之后,朝廷批准将作监在这里放一个做教学用具的。
梁令瓒倒是认识韦凑,也见过宋璟,于是这几位退休老头,光明正大地靠刷脸从“不知道他们喜欢什么”的年轻人手里抢下一个名额,公然利用职务之便,插队得到了一人一次的上天机会。
有操纵热气球资格的,也有国子学中的志愿者,不过姚崇他们身份特殊,带他们上天的都是将作监留在这里看守的小吏。
是从试验阶段就跟进项目的功臣,保证业务娴熟。
韦凑还认得人家,没事还能聊两句家常。他其实也没上过天,从前要保证主官的威严嘛,就没想起来这事,现在被姚崇勾起了兴趣,他就也凑了个热闹。
热气球缓缓升起来了,姚崇第一个上去,在陪同的小吏身旁,他没有坐在吊篮内专门为他放进去的软椅里,而是拄着拐杖站得笔直,在百余米左右的空中立得好似一棵劲松。
高空中,姚相公想吟两句诗,后来发现天上风大,十分有碍他的文思,于是直到从热气球上下来,他还没吟出来。
“……不行了,再也不上天了,老夫头疼。”吊篮停稳,姚崇扶着脑门下来,他对下一个进去的宋璟说:“你说张道济在北面用过这玩意儿没有?我看肯定没有,他那样自傲,若是上去了,多少篇赋都写出来了,可见他就是不敢。”
姚梁公忽然幼稚,非要和不在这里的老对头张燕公比一个高下。
从不在背后说人坏话的宋开府没有搭理他。
三位退休老干部把这里当游乐场,一个个上去完了又下来,之后又意犹未尽地在国子学里到处晃荡,正好偷听了几堂国子学里的正常教学。一开始,他们对那几名助教和博士的讲解还能提出点评,又或者是对认识的小辈的表现说一两句话,点评虽少,但都是字字珠玑;但是等他们不小心在梁令瓒梁博士的课堂边听了两耳朵之后,除了有点基础的韦凑之外,两位前宰相是彻底放弃了弄明白的希望。
都说了,他们是越来越不懂现在的年轻人了。
不过,因为韦凑和宋璟都在,姚崇更加不是拘泥的人,再加上他们才刚从天上下来,亲身验证了热气球的神奇。所以他们三人之中,倒是没人存了“这些学问不过是奇技淫巧,并不应该让国子监的生徒研习”的念头。但他们同时也觉得,这样的学问再好,也不可能取代孔孟之说罢了。
他们一边讨论着这个问题,一边就走出了国子监的东门,来到了长安最大的书馆的北馆之中。
这里果然聚集了大量士子以及低品级的官员。
他们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
北馆的一角里,李林甫正在和表弟源洁说话,他努力让自己听上去不要像在抱怨,但实际上心里的苦水都快要溢出来了。
“……确实,听说表弟你从前跟随梁博士学习过一段时间,就是不知道有没有复习资料,帮我要一份……”
源洁丝毫没有察觉李林甫内心的苦闷,他十分热情地答应了表兄的要求,并借此表示了他对梁博士,以及博大精深的格物之学的敬仰之情。
李林甫最近做题做到崩溃,恨不得在家里扎小人诅咒搞出新学来的人,现在根本听不得源洁这样发自肺腑的称赞,他有些粗暴地打断了源洁的话:“对了,另外还有算学的西数数算,这个表弟你一定有认识的同窗。还有景龙观那边的化学课本,表弟你也帮我要几本来。我知道义学里也有讲这些的,但他们那里是给黄口孺子、甚至是市井无赖讲的,那又能是什么真正关键的东西?这些新学也必定有他们自己人才知道的关窍,只要能找对了人……“李林甫还在喋喋不休,他笃定自己不是个笨人,也知道要想做出成果来,就必须先过了眼前这一关。也绝不能临阵脱逃,否则他只会在圣人面前留下一个不堪大用的评价。
而官场之上,互相藏一手是常见的事,更别说还是这种最方便下头人联合起来给新官下马威的事。所以他对将作监给他们这些新进官员准备的复习资料嗤之以鼻,他相信这里头一定有些诀窍被人藏了私,他只要找到这些真正关键的地方,就能快速甩开别人一大截。
为了找他想象中的“诀窍”、“秘籍”,他已经花费了不少脑筋,反而对公开的资料静不下心细看,这时候面对很可能接触过这些“诀窍”的表弟,他已经不再掩饰眼中的狂热之情。
李林甫现在的状态,可以简称为——被新学逼疯了。
源洁皱起了眉头,“十表兄,这你就错了,”他说,“这不是找对了人的问题,也没有人藏私。格物之学一是一二是二,关窍不过是量化和验证而已。以表兄的聪明,我相信表哥只要用心,就一定可以学会的。”
李林甫迅速回过神来,他知道,说起别的也就算了,若是表弟发现自己学习态度不端正,他一定要和自己疏远。于是他立刻表情严肃地向表弟保证,自己刚才绝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最近在学习上的压力太大,想要找一位名师对自己指点一二,表弟你也知道,这其实是朝廷的差事,所以他能求助的人也有限,所以表弟一定要帮他找到梁博士秘传的复习资料,对了,还有景龙观的研习笔记……
在李林甫的解释之下,源洁很快释然,又滔滔不绝地讲起他自己在学习新学上的心得体会来。
坐在不远处的宋璟三人,不小心听见了这场对话中的几句。
“呵呵,是不是将作监的人?这就搞疯了一个,你们原来这么过分的?”姚崇幸灾乐祸。
韦凑摇头,“不,老夫在的时候不这样,”他没有刻意张望,只是回忆了一下,“那人……好像就是新上任的少匠吧,那就没问题了。他们最近在搞上岗培训,第一次做,可能内容难度大了一点。”
韦凑轻描淡写,但姚崇分明觉得,那边那位中年官员,他的怨气都快要从脑门上飞出来了。
“还好老夫早生几十年,”他说,“若是也赶上这一批,老夫宁愿辞官不做了。”
宋璟想得更多一些,他皱了眉头道:“这也不必做到这个地步吧?不知是谁出的题?难道有为难新来主官的意思?”他的表情严肃了起来。
闻言,韦凑顿时露出了颇为微妙的神情,他敢肯定这里不存在下头人联合起来刁难新上任的主官的情况,但又不知该不该向宋璟他们解释,又能解释到什么程度。
怎么说呢,他知道那些上岗培训的内容和结业考试的题目都是谁定的……
他给宋璟和姚崇指了指大明宫的方向,又比了一个“七”的手势。
宋璟和姚崇想了一会,隐隐有些怀疑,但互相对了个眼神,又不那么确定起来。
他们一道去看韦凑。
“……总之你们不用瞎猜了!这里头肯定没有人在玩弄手段。”韦凑铁面无私地道。
公主最多就是要求严格了一点,可将作监的任务越来越重要,自己不也是觉得力不从心才一力求退的么?可见这也是好事!
李馥在万安观里批作业,久违地享受着人民教师的乐趣。
“哎呀呀这个错误也太低级了,这谁啊?李朝隐?诶你这个将作大匠还想不想当了,这么不认真……”
第118章 宫外相会
在折磨了将作监的几位新官一个多月之后, 李馥终于大笔一挥,让他们成功通过了将作监有史以来第一次上岗培训。
其中, 年纪偏大, 在接受新知识上有客观困难的将作大匠李朝隐拿到了堪堪及格的成绩, 光荣地成为了垫底;而在工部干得不错的李元纮则得到了八十分,名列第一;至于李馥重点坑害的李林甫, 则在被她打击得毫无信心之后, 不知背后花了多少工夫补课,最终得到了比他上司略高一点的分数。
这样一来, 李馥就可以向她爹报告,恭喜朝廷得到了一批在技术方面基本合格的官僚,他们现在已经是朝廷官员里科研素养最高的一批了, 希望她爹能让他们继续努力,争取一边工作一边进步。
现在朝廷官员们的技术素养有多低,她爹早被李馥说得有了心理准备。再加上,因为被折磨得不轻,新任将作大匠李朝隐隔两天就要给皇帝上一份诉苦书。于是, 皇帝早就在心里怀疑, 朝廷里的这些官员, 都是官做久了接受不了新学问, 而现在再学起来也来不及了,能有一个将就能用的,就该敲锣打鼓了。
李馥看得出来,在她终于把合格报告交到她爹面前的时候, 她爹表面上什么都没说,但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将这几位好不容易合格的老李、中李和小李用到天荒地老了。
尤其是成绩优异的小李,李元纮这个名字,算是彻底在她爹心里挂上号了。
打点完这件事之后没多久,李馥就听说,李林甫已经开始履行自己将作少匠的职责,带着队伍进山炸矿山了。可以说,在可预见的将来,他都要在荒无人烟的深山里度过。
因为黑火药的保密级别极高,所以深山是真的深山,据说那里除了将作监和看守的军队之外,连活人都少见。这下,李馥连派人盯梢李林甫的工作都省了,她彻底对史莱姆放下心来。
四月刚开始,李馥就提前预支了自己的暑假,她这次把扣儿也带出来了。
在景龙观里,她正在听卢齐物向她汇报他们这一年内的工作。
这一年以来,道门的新外丹派,也就是冶金和矿物实验室,并没有突破性的进展。他们和将作监合作的炼铁高炉项目,眼下还停留在制作耐火砖的阶段。而规模大了之后,对矿石的筛选和粉碎都提出了更高的要求,这几方面的攻坚任务都是将作监在做,景龙观则主要在他们送来的矿石样本上下工夫,帮忙实验粉碎的程度以及选矿洗矿的问题;另外,黑火药的配方给出去之后,剩余的工作就和景龙观无关了。据说朝廷觉得铸造炮管没必要(因为铜真的很缺,湿法炼铜倒是能补足一部分缺口,但还是优先用在铸钱上,否则搜括恶钱都要进行不下去),他们只打算将这些威力巨大的丹渣专门用在开山和采矿上,好像今后就有一位将作少匠要专门负责这一方面——这就和李馥听说的李林甫的去处对上了号;再来,就是道门这几年内的整合情况,自从李馥提出了“你以为的修炼不是真的修炼,你以为的仙人生活也不是真的仙人生活”的指导思想之后,除了景龙观之外,一个个希望共同探索大道的道观纷纷加入了景龙观的队伍,现在的冶金实验室就有他们的功劳。
只不过,研究的枯燥也不是谁都能承受的,中途也有不少道友退出,但他们多少也接受了新道门的理念,于是在卢齐物的建议下,他们中有一部分人,就开始和逐渐扩大的剧团一起,开始向长安城之外的地方宣讲他们的新理念去了。
这也是卢齐物他们在领悟到研究的艰难之后,主动提出的建议。这条道路的艰难超乎了他们这些人的想象,而已经被探索出来的大道奥秘,又是可以互相学习的。卢真人第一次的讲法大纲里,就有李馥定下的、景龙观不藏私的承诺。所以,让更多道友加入进来,一直是卢齐物他们的任务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