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应迦月真的便停了下来。
她静静看着自己面前的贾似烟, 目光平静的像是一泓泉水, 没有波澜, 却深不见底。
“贾似烟, 其实我同你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
似乎没有料到她会这样说,贾似烟忽然愣了一下,皱起眉来。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应迦月和从前的应迦月不一样了,说不上来是什么地方,却从头到尾都像个陌生人。
“叔父在前线殊死拼杀,积劳成疾,就是为了让他的家人能够过上好日子。”应迦月垂下眼眸,絮絮道,“他在去世之前,让我好好照顾你们兄妹几人,虽说我比你们小,可我一直都把这句话放在心上。”
贾似烟站在原地,脸上漆黑一团,神色却很凝重,似乎想听听她到底要说些什么。
应迦月看向她,沉声道:“我不会眼睁睁看着贾府出事,但同理,我也绝对不会容忍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我。以往的事情,我看在叔父的面子上不同你计较,但倘若你以后再敢来找我的不痛快,我会双倍奉还。”
她的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在客栈的走廊上显得格外清晰。
贾似烟眯起眼睛,原本就不多的眼白顿时挤作一团,咬牙切齿道:“应迦月,你这是在教训我吗?你也配教训我?”
“没错,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教训你,请你以后好自为之。”
应迦月撂下这句话,转身拿着包袱便离开了。
门口的护卫相互对视了一眼,愣了好半晌,才突然发现自己看守的人就这么在眼皮子底下溜了,为首的护卫连忙下令道:“你,快去禀告主子。你,还愣着干什么,赶紧跟上去啊!”
应迦月站在秦府的门口,看着匾额上面气势十足的“秦府”二字,又看着四周挂了白的场景,眼眶不由得又酸涩了起来。
门口的下人已经进去了多时,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工夫,那人才又走了出来,对着应迦月摇了摇头:“姑娘,你还是走吧,我们家老爷不愿见你。”
说罢,他将秦季槱刚才给他的银两递到了应迦月的手中:“这是老爷让我转交给你的,说你一个女儿家在外头不容易,也需些银子傍身,以后啊,别再来了。”
没有想到,秦九韶的父亲非但没有怪罪自己,反而还担心她在外面生活困顿。
应迦月没有收那银两,直接在府门口跪了下来,声音哽咽:“劳烦再去通报一声,请秦大人见我一面。”
那门口的老伯叹了一口气:“姑娘这是何必呢?我们家大人因你失去了唯一的儿子,日夜悲痛。不与你计较,已经是宅心仁厚了,你又何必在此处纠缠不清呢?”
鼻子一酸,应迦月的眼泪便不自觉地流了下来:“我想要弥补,我想照顾他的父母双亲。”
她的话刚刚落音,三七便从门口钻了出来,一看到她便是大惊失色的模样,上前心急火燎道:“应姑娘,您快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应迦月带着泪痕,茫然地看着他。
三七一边说话一边回头张望,担心道:“夫人听说您来了,现在带着家丁要过来教训您呢,应姑娘,快走吧。少爷要是还活着,定要心疼死了!”
应迦月心如死灰,跪在原地道:“若是教训我一顿能让伯母减少些悲痛,也值了。”
她的话还没说完,郑氏便带着一群家丁走了出来,她的眼睛显然已经哭肿了,整个人都瘦脱了形,一看到跪在地上的应迦月,便是没好气道:“你就是应迦月?你还有脸来?”
郑氏早就听说了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甚至早在月前,秦九韶就在家书中提起过这个女人,说要娶她为妻。当时她和秦季槱还很是高兴了一阵子,觉得自家儿子开窍了,可没成想,这才一眨眼的工夫,就等来了儿子身死淮河的噩耗。
秦九韶是她怀胎十月所生的独子,三代单传,从小就是放在心尖上养大的,如今为了一个女人殒命,焉能不恨?
不等应迦月有任何辩解,郑氏便带着哭腔道:“给我打死这个女人,让她给我的韶儿陪葬!”
郑氏出自言情书网,知书达理,平时在府中从来不曾苛待过下人,此刻就算是这样恶毒的话,从她嘴里说出来也是温温柔柔的,让人怀疑自己听错了,于是府中的家丁都有些犹豫不决,看着跪在地上的应迦月,茫然四顾。
“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打呀。”郑氏急得团团转,恨不得自己动手才好,那些家丁连忙一哄而上,拿着扫把就朝应迦月的身上打去。
应迦月忽然有些自嘲的笑了笑,没想到自己回到临安,在贾府挨了一顿打,又在秦府挨了一顿打。也好,这样也能让自己清醒清醒,不要再浑浑噩噩的过下去了。
于是挺直了腰板,目视前方。
“伯母,若您不嫌弃,迦月以后便是您的女儿。”
郑氏原以为勾引自己儿子的是个不要脸的狐媚子,可如今看到眼前的女子面不改色地挨打,甚至还说出这种话来,顿时心中也是一软,却还是道:“你……你少用这些花言巧语哄骗于我,你害死了我的儿子,该拿命来偿!”
三七见那些人果真动起手来,连忙上前护住了应迦月,喊道:“你们别打了,这是少爷心爱之人!你们忘了平时少爷对你们多好了吗?别打了……”
三七的话淹没在了嘈杂的人声里,此时,忽然传来一声浑厚的呵斥声:“住手!”
却是秦九韶的父亲——秦季槱。
众人见状,连忙散开了,连扫把掉在地上也不敢拿。
郑氏看见自家相公来了,顿时迎了上去,哭着道:“老爷……”
“好了!在家门口哭哭啼啼,喊打喊杀,成什么样子?”秦季槱皱着眉横了她一眼,那郑氏连忙缩在了他的身后,不敢再出声了。
秦季槱将目光移到了应迦月的脸上,缓缓朝她走了过来。
那些人虽然动手打人,但下手都不重,不过是象征性地完成夫人的吩咐罢了,是以应迦月还能挺直脊梁跪在地上,看着面前这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面色虽然苍老了许多,可一双鹰目却坚毅如铁,隐约能看出年轻时候的样子。
“你刚说的话,我都听到了。”秦季槱看着 她道,“只不过,我们秦家不缺女儿,也不缺望门寡。”
应迦月垂眸,没有说话。
然后便听对方淡声道:“这是他自己舍身取义的结果,与你无关,无需歉疚。”
“怎么能无关呢?”郑氏在身后小声说道。
“你闭嘴。”秦季槱皱起眉来,郑氏连忙噤了声。
四周很安静,秦季槱凝视着应迦月的眼睛,轻声道:“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其道。”
听到这句话,应迦月整个人都愣了愣,忽然觉得心头的郁结之气都通畅了许多,而那多日的悲痛,也在这一刻找到了出闸口。
他这是在告诉自己,与其执着于不可挽回的过去,不如抬头看看广阔的世界。
也许,正是因为有这样的父亲,才能教出来秦九韶这样近乎完美的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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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
唐见刚说完,忽然看见了一旁的赵与芮,不知道下面这句话该不该说出口。
自从新帝赵昀登基之后,便追封自己的生父为荣王,而赵与芮作为新帝唯一的亲弟弟,便理所当然地成为了荣王嗣子,他年纪尚小,向来对哥哥敬重,虽然曾经也顽皮无知过,可现在也收敛起了性子,安安稳稳地做起了富贵荣王。
赵昀没有搭理唐见,只搁下手中的笔,问向自己的弟弟:“画得如何?”
“哥哥……皇兄的画技越发出神入化了。”赵与芮还没完全改口,说错了话,一时慌了神,生怕赵昀责怪自己,抬头小心翼翼地觑了他一眼。
以前,哥哥是带着他上山打兔子、下河捉泥鳅的赵与莒,可如今不同了,他是天子,同天子说话的时候,须得恭恭敬敬,斟酌再三。
赵昀轻笑了一声,摸了摸赵与芮的头:“与芮,你这是怎么了,开始怕朕了?”
赵与芮讪讪地笑了笑:“皇兄说笑了,怎会呢?”
“不必如此拘谨,往后还像从前一样便是了,你可是朕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啊。”赵昀笑了笑,这才看向一旁的唐见,漫不经心地问道,“何事?”
见他不介意赵与芮在一旁听着,唐见便拱手道: “回陛下,属下已经查明,当日散布陛下养外室谣言的人,出自贾府……贾府二小姐贾似烟花重金收买了临安城的乞丐,让他们四处造谣……”
“是吗?”赵昀面上没什么表情,手中的宣纸却被毫不留情地揉成了一团,良久,他轻喃道,“咱们这位贾二小姐,嫌命长了呢。”
第57章 凤印
离开了秦府之后, 应迦月没有先回贾府接樱桃, 因为她知道自己现在还没有保护身边人的能力。秦九韶父亲的那一席话, 让她在晦暗的世界中豁然开朗,渐渐找到了一点点活下去的理由。
的确, 这世上千千万万个人,谁没有绝望悲痛过?多少人经历过比她更要痛苦百倍的事情,也不见像她这样寻死觅活,喊打喊杀的。
应迦月缓缓侧过身来, 看向了丞相府的方向,忽然有些自嘲的笑了起来,想起自己那日竟然还想着混进去给史弥远当侍妾, 就觉得幼稚又好笑。除了一腔热血的送死,没有半点作用。
古往今来,像史弥远这样祸国殃民的奸臣、权臣比比皆是, 也没见几个皇帝动手暗杀的。或许正是因为他们清楚的知道, 一个权臣所代表的绝对不只是他一个人, 而是他背后成千上百错综复杂的势力。就算杀了一个史弥远, 还会有第二个王弥远、李弥远,这是历史的必然选择。
那一刻,她忽然能理解秦九韶了,理解他为何苦心钻研数学、营造、军事。
那是因为他清楚的知道, 唯有依靠自己的实力, 才能做到自己想做的事。
据她所知, 史弥远虽然构陷忠臣、贪腐乞和, 称得上是为所欲为,可非但没有被列入《宋史》的奸臣传,甚至还粉饰了他的罪行。
没关系,他们不写,她来写。
在南宋做一个记录真实史料、探访风土人情的古代记者,倒也不错。
短短一日下来,应迦月逛了好几家现代从未听说过的商铺,见到不少在后世渐渐失传的新鲜玩意儿,又在茶楼听了会儿说书,甚至还在燕馆歌楼周围转了转,漫无目的,却所获良多。
实在走累了,这才找了个面馆,寻了个舒舒服服的角落,用刚购得的空白书册,将自己的所见所闻一一记录了下来。
闻见四周传来的葱香味,应迦月喊道:“小二,来碗阳春面。”
一旁原本只是想盯着她,结果跟着她走了整日的几个护卫,几乎都快要累散架了,好不容易在远处找了个位置歇脚,大口大口地喘气道:“这姑娘怎么这么能跑啊……”
“谁说不是呢,这客栈哪里关得住她?”
应迦月哪里知道自己被人跟踪了,只坐在那里自顾自地写着笔记,她的字本来就写得极好,除了大气规整的赵体,簪花小楷也不在话下。想到在茶楼里听到的一个八卦,说某某官员犯了罪,从辖地被流放到了苏州……
从穷乡僻壤的三四线城市直接发配到富庶的鱼米之乡?
哈哈哈真是太惨了。
因为南宋国土面积不大,若非重罪,发配流放的距离大都很短,不像清朝动不动就流放宁古塔,大多时候就是公费某省一月游。
虽说好笑,但不免也有几分心酸,只将这些见闻都一一记录在纸上。应迦月正坐在原地怅然的时候,忽然有素衣男子在他面前坐了下来,松竹般的气息隐约有些熟悉。
应迦月抬起头来,正正对上了赵昀探究却专注的眼神。
“……”
看见来人,应迦月没好气道:“你来做什么?”
“我听说你在记录临安的所见所闻。”赵昀温柔地看着她,忽然轻轻笑了起来,“没想到月妹妹竟有如此闲情雅致,不知你这册子里,都记了些什么?”
他将目光投向了应迦月的册子,一眼看去,上面的字迹秀美端方,一看就是她平日的风格。看多了枯燥乏味的奏章,此时看到这样的字,颇有些赏心悦目。
赵昀听说贾似烟在客栈放火的事情之后,立刻放下手中的政事便出了宫,生怕她出什么意外。可一路上听说了应迦月对付贾似烟的法子,又是无奈又是好笑,这才巴巴地赶了过来。
可谁知应迦月并不欢迎他,只没好气地将手中的本子合上,敷衍道:“没什么,不过是些谁家公子新置了一房外室,谁家夫人昨日受了风寒之类的无聊小事,不值得沂王殿下挂念。”
“是吗?如此无聊的小事,却难得见你笑得如此开心。”
赵昀并未介意她的态度,只觉得她能从自己的世界走出来,已是上天恩赐了。
应迦月瞥了他一眼,冷漠又疏离:“被殿下关了这么多日,好不容易逃出来了,自然是开心的。”
赵昀干笑了两声,正要继续说些什么的时候,小二便端着阳春面走了过来,搁在了应迦月的面前:“客官,您慢用~”
应迦月接过面,直接开吃,好像自己面前根本没有这号人似的。
远处,默默跟在赵昀身后,乔装打扮的暗卫都是冷汗直下,默默为这胆大包天的姑娘捏了一把汗。
赵昀却并不在意,相反,这几日被宫人们恭恭敬敬伺候着,一言一行都要用君王的标准来要求自己,此刻在应迦月面前反而自在了许多——即使她态度并不好,他却找回了些许从前的感觉,仿佛他还是绍兴府那个无人问津、一穷二白的小子。
“月妹妹。”
应迦月虽然不想搭理他,却还是抬眸,问道:“又怎么了?”
赵昀弯唇笑道:“我给你准备了一个戏法,想让你瞧瞧。”
他犹自记得那日醉倒在贾府门口的时候,前路迷茫,情绪低落,那时候应迦月还没有如今这么疏远自己,她用随身的绸布给他变了个戏法,送了他一个小而精致的贝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