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用事先准备好的白布草草直接盖了上去,就像是在完成任务一样,有些水透过白布渗透上来,看上去颇有几分凄凉。
生前享尽宠爱,目中无人,为所欲为,死时却如此卑贱。
赵竑眼睁睁看着刚有过一面之缘的姑娘就这么死在自己面前,只觉得心中又冷又寒,他想要说些什么,却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那么直愣愣地站在原地,仿佛那个躺在地上的尸体是他自己。
也许,这就是他将来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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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在芭蕉这里问不出什么话来,应迦月只得转身看向了跪在一旁的胡姝和贾贯道。
“不管你们说什么,我都觉得此事还有蹊跷。”她对着胡姝道,“那毕竟是你的亲生女儿,难道你不想知道她究竟是怎么死的吗?”
胡姝跪在地上,牙齿都在打颤。
她想知道,她当然想知道,她甚至已经知道了。
可那又能怎么样呢?这里是大宋,若那个人是大宋至高无上的君王,她能说半个不字吗?岂非拖着自己唯一的儿子下水?
“无论如何,似烟都已经死了,再也活不过来了,追查这些没有意义。”胡姝抬起头来,看着自己面前的应迦月,“我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保住贾氏满门的荣耀,保住我的孩子。”
应迦月就那么看着她,无话可说。
她甚至不愿意在这个地方再待下去了,到这一刻为止,她都觉得自己没有能处理好这件事的能力。
心想,要是大神在就好了。
他一定能告诉自己,该怎么做。
“我要再想想。”
这个时候最容易感情用事,在一切都没有思虑清楚的时候,应迦月没有直接拒绝,也没有答应,只转身走出贾府的大门。
她的脚步似有千斤沉,像是被绑了沙袋似的。
可当她刚迈过门槛,身后的大门便被重重地落了锁,一直守在外面的禁军瞬间就将贾府包围了起来,全副武装。应迦月皱起眉来:“你们这是?”
为首的人不敢得罪她,只恭恭敬敬道:“官家有令,事情没查清楚之前,一个都不能放跑。”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应迦月心中顿时生了几分苦涩之感:“贾大人毕竟曾是官家的老师,他这般苛待恩师的家人,未免不妥。”
“这……我们也是按吩咐办事。”
应迦月知道跟他说没有什么用,便要回方才的地方找赵昀分说分说。
可当她转过身来的时候,却忽然僵在了原地,呼吸都在一瞬间凝滞了。
她以为自己在做梦,于是便闭上了眼睛,过了大概有十秒,才又缓缓睁开了眼睛。
隔着喧哗人群,那人依旧站在原地。
应迦月不可思议地朝前跨了一步,想要将他看得更清,眼睛却突然阵阵刺痛,有日光肆意照来,想要流泪又流不出,可她还是很努力地看了过去,于是便看清了那人。
目光穿透八百年漫长时光,最终定格在他温柔的眉眼。
那一瞬间,只有彼此,唯有彼此。
秦九韶身上的衣衫看上去风尘仆仆却无比整洁,他抬了星眸,凝望着台阶之上惊慌错愕的少女,良久,轻轻绽开了一个释然的笑意。
千里奔赴,昼夜不歇,终于在这一刻见到了你。
看到那样的笑意,应迦月整个人都开始颤抖了起来,两行清泪笔直流下,强撑了那么多日的无力,假装自己一切都好的假象,都在此时烟消云散。她突然不顾一切地朝台阶下面奔了过去,险些就是一个踉跄,身边的禁卫都被这个举动吓了一跳,纷纷朝旁边躲避,路人诧异地看着这个毫无礼数可言的女子,啧啧声不绝于耳。
可应迦月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径自奔向了那人。
随便说什么好了,她不在乎。
她害怕这一切只是自己做的一个梦,就像她曾经做过的那些回到现代的梦一样,一旦错过,就连泡影也不复存在了。
秦九韶张开了双臂,将飞扑过来的少女稳稳接在了怀里,丝毫不在意旁人的眼光。
直到感受到那样真实而又温热的胸膛,应迦月才终于心安下来,微弱地抽泣着,紧紧抱着他的腰:“你没死……”
应迦月心中难受,想起自己这些日子苦苦支撑的痛苦,便恨恨道:“你这个骗子,你说好会活着回来见我的,你就是个大骗子。还说什么让我相信你,根本就是在胡说八道!”
听到这样悲痛到气愤的话语,秦九韶心疼到无以复加,却抿着唇一言不发。
是他理亏,是他没有做到自己答应的承诺。
于是便用力抱着她,在喧哗的闹市中央,将她紧紧拥在自己的怀里,再也不要松开。
男人的声音艰涩晦暗,却很轻,在风中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我没死,我回来了,没事了,再不骗你了。”
……
远处,一顶不甚起眼的轿子停在了原地,没有人从里面走出来,可周围的人却都能感受到那顶轿子周围的低气压,有种说不出来的压抑沉重之感。
赵昀缓缓放下了帘子,一双手攥得泛白。
没有人能看到他的神色,只有他自己知道心里有多痛,倒不是因为多爱这个女人,而是有种无力挫败的感觉。
朝堂上,他无法挣脱史弥远的操纵,任由世人嘲笑他是个傀儡皇帝。
而这一次,就算他费尽心力,层层布控,占尽了一切先机和上风,也得不到一分……
哪怕只有半分她的心。
第61章 吻啊
杨桂枝如今已经是太后了, 虽说也不过只是挪了个宫殿, 换了个名头, 可新帝感念她的扶立之恩,不仅对她毕恭毕敬, 更让她垂帘听政,这在世人看来,已是作为太后无上的荣耀了。
“太后娘娘,谢姑娘到了。”宫女茉芹上前通禀道。
此时此刻, 杨太后正在专心抄写《道德经》,她的字迹秀丽妍媚,算不上大气, 却也极具美感,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才缓缓抬起头来:“哦?快带她进来。”
杨太后年轻的时候虽然是因为美貌才获得先帝喜爱, 可也是通古博今的大才女, 无论是政事还是雅事都很有见地, 宫中上下都很佩服。
谢道清被人带了过来, 一看见帘子后面的杨皇后,就连忙跪在了地上,拘谨道:“道清拜见太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她心中有些忐忑不安, 这几日她原本在家中研习厨艺, 大门不出, 二门不迈, 可忽然来了宫里头的人过来宣她,说是太后宫里的人,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事情而来。
谢道清头一回进宫,但言行举止都不失大气,让人看着很舒服。
宫女茉芹掀开了帘子,杨皇后便瞧见了底下那女子的容貌,心中虽说有几分失望,却没再面上表现出来。心想,后宫之人太过于貌美也未必是一件好事,尤其新帝现在年轻气盛,若是沉溺在后宫里头,便不是件好事了。
好在她虽然皮肤不算莹白,却胜在端庄有福,这才是顶要紧的优点。
杨桂枝搁下手中的笔,缓缓走了出来,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是个不错的孩子。”
她当年之所以能当上皇后,谢道清的祖父谢深甫功不可没,当时的右丞相谢深甫还是个鹤发老翁,转眼间就已经过世十几年了,可无论过去了多久,她都一直记得这份恩情。
如今新帝继位,她便想着从谢深甫的后人中挑选一位乖巧的女子,作为新帝的后妃,这样一来,谢氏一门也不至于衰败凋零了。
“太后娘娘……”外头有大宫女欢天喜地的进来,看见有外人在场,这才住了嘴。
杨太后不耐烦地看了她一眼:“有什么话,直说便是了。”
那宫女道:“太后娘娘,您命奴婢去坤宁殿,奴婢正巧看见有鹊来巢,这可是祥瑞之兆啊。”
听到这样一句突兀的话,杨桂枝忽然愣了愣。
良久,若有所思地看了跪在地上的谢道清一眼,继而问道:“你,多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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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穿越到南宋之前,应迦月一直以为,这个只出现在数学书里的秦九韶是个自私、残暴、草菅人命的冷漠之人。
直到她被那人紧紧拥在怀里,才知这世上还有如此温热胸膛。
应迦月眼眶通红,像只受了惊吓的小兔子,秦九韶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托住了她的脸,发出两个字的轻叹:“瘦了。”
这段日子以来,应迦月是真的瘦了,一来是经历了太多的事情,心中苦涩,吃不下饭。被赵昀关起来的时候,虽说有谢道清经常来送吃的,可她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瘦了下来,此时看上去倒比从前更要惊艳几分。
她从前虽说也好看,却有些婴儿肥,此时倒像是“抽条”了似的,脱去了从前的几分稚气,更多了少女的纤细明艳之感。
“都怪你,这么久才来见我,等我更瘦些你就认不出我了。”应迦月死死抱着他不肯撒手,不愿再离开他一分一秒。
“是啊,都怪我。”秦九韶眼中疼惜,却也没忘伸出袖子遮住了她的脸,街上人来人往,不少人都在朝这里探头探脑地看过来。
有人认出来了男子是秦府的独子秦九韶,却也不太确认,便指指点点道:“你们快看,那不是秦九韶吗?我听说秦府都挂了白布了,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怀里的是谁家姑娘啊?天爷!你们快瞧瞧,这可真是,光天化日之下,毫无廉耻之心!”
众人纷纷看了过去,似乎想知道是谁家姑娘这么不知矜持,竟然敢在大街上搂搂抱抱。
可他们看了半天也没看出来究竟是谁,又不好硬凑上来看,议论了片刻也就转身离去了,毕竟都是有正事要做的人。
也有一些姑娘家捂着脸偷看:“虽说伤风败俗,但也实在羡慕啊……”
宽大的袖子将她遮了个严严实实,应迦月昂着头,却只能看见秦九韶的脸,和他身后淡金色的日光。
微光从他身后照了过来,依稀能看见朦朦胧胧的一圈金色绒毛,整个人像是梦境中的谪仙,不够真实。
鬼使神差地,应迦月便踮起脚尖,轻轻在秦九韶的下巴上落下了一个吻。
熙熙攘攘的人潮中央,一个躲在袖子后面蜻蜓点水般的吻。
秦九韶怔了怔,尽管多日来的疲惫都在此刻一扫而空,可还是有些不自在道:“上次是祝愿平安的意思,这次又是什么?”
应迦月专注地看着他的眼睛,认认真真道:“是还愿。”
谢谢老天爷,把她的秦九韶还回来了,她再也不随随便便骂老天爷了。
“这样啊。”秦九韶微微垂下头,钻进袖子里问道:“不过,不怕被人瞧见吗?”
“不怕。”少女清亮的声音响起,肆意而又大胆,“他们爱说就说去吧,我就是要抱你,就是要亲你,看在你在临安这么出名的份上,没把你按在墙角狂吻已经很给你留面子了。”
秦九韶忽然笑了起来,觉得他的小姑娘率真又可爱。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他也已经看淡了这些世俗礼教,决心随性而活。
于是大袖一挥,转身将她掉了个个,将她按在了身后的墙上。
“不必留面子。”
应迦月愣住:“什么?”
秦九韶没有回答,直接俯身吻了下来,姿态强势不容抗拒。
鼻息撞入,应迦月的身子一下子就软了几分,不同于之前在船上的那一次,两人都没有什么经验,既生涩又担心当时的处境。
这一次,秦九韶却再也不想压抑自己了,他想她,很想很想。
大袖堵住了四周投来的目光,秦九韶放肆吻着怀里的人,似乎在诉说着自己这些日子以来的想念与情意,唇舌交缠,应迦月逐渐迷了心智,忘了自己身处的朝代,深深陷在了这个温柔而又大胆的吻里。
看到这样的场景,一旁从手指缝里偷偷围观的小姑娘们都快要昏过去了:“怎么会这样?秦公子怎么会是这样的人?”
嘴上虽然在骂秦九韶,但事实上都很希望自己才是那个被按在墙上的姑娘。
这样肆意张扬的爱情,恐怕一生都很难遇到一次。
天旋地转之间,应迦月扶住了秦九韶的臂膀,问出了同样的一句话:“你这么做,不怕被人瞧见吗?”
“那便瞧见好了,这样除了我,谁也不敢娶你。”秦九韶笑了起来,虽然嘴上是这么说的,可是却把应迦月挡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生怕有人来抢走了似的。
“我不是说我……我是说你。”应迦月只是忽然想到了他后世的名声,其中有一点就是说他为人豪宕不羁,我行我素,从不在意世人的眼光。
秦九韶凝视着她,声音清朗如月:“我做我想做的事,爱我想爱的人。至于旁人所思所想,又与我何干?”
听到这样一句话,应迦月愣住,忽然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也许……正是因为这样,他才会被那些流言蜚语所困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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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
不同于两人重逢的甜蜜,轿中的赵昀却是嫉妒的苦涩,手中把玩的瓷件也被暗力捏碎,听见里头近乎关节响动的声音,轿外的护卫们纷纷汗如雨下,不知这位脾气古怪的年轻帝王会不会迁怒于他们。
谁能想到啊?
谁能想到天子脚下还能看到这样的画面,实在是让人春心萌动,想立刻婚配。
但里头那位也许就不是这么想的了。
唐见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只恭恭敬敬走到轿子门口,轻声问道:“官家,可还要……”
“不必了!”
里头传来冷漠生硬的三个字,吓得外边的人皆是一颤。
赵昀的目光移到自己腰间的贝壳挂饰上,那淡淡的光泽此刻却是刺眼无比,于是他的声音也更冷了几分:“去查一查,应纯之在东广的战况如何了,朕今日便要知道。”
唐见愣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节骨眼上,官家会突然提到应纯之,仔细联想了一下,应迦月、应纯之,这两人的姓说不定还有什么关联。想到这里,唐见更觉得心中发寒了,这位看上去不苟言笑的新帝,原来早就暗中查访应迦月在楚州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