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几许出神想着她哥惨死的画面的时候,夏春心已经转身走了。
夏春心今晚本意是来放龙灯看看热闹,此时被突然出现的祁漾扰了清闲的心思,不走还等什么。
没走两步,忽然听到身后祁漾叫她,“心心。”
好似是想要抓紧她、但又怕惊扰到她的心情。
夏春心听到亲昵的“心心”这两个字的瞬间,就有一种遏制不住的烦躁冒出来,站在原地拢紧羽绒服压下烦躁,压了两秒,没压住,转身走回到祁漾身边。
她还记得给祁漾面子,挥手退下保镖。
她比祁漾高了两个台阶,不再需要仰视他,平视着祁漾问:“祁漾,你是总记不住我们已经离婚,还是你认为离婚后不需要给前妻任何尊重?”
祁漾的脸绷得很紧,眼底压抑着滔天怒火,他就是一个只要看到夏春心和男人站在一起时无法平静的人,猛地抬脚迈上台阶,咬着牙问:“夏春心,我什么时候不尊重你了?我叫你只能是恭喜你,这才是尊重?”
夏春心看得出他这怒气从何而来,祁漾若是再往前一步就能撞到她肚子,但她也没后退,“祁漾,别说现在我和他没关系,就算是我和他有关系,就算是我今天就要和他结婚了,又和你有什么关系?”
祁漾眼底的怒气突然涣散开,怔怔看着她。
“祁漾,你想想看,我夏春心有爷爷姑姑,有很多朋友,有钱有事业,我是不是什么都拥有了?那你在我眼里,还有什么必要性吗?”
夏春心把话说得明明白白,“祁漾,我不爱你了,我也不需要你了,我们这次能不能彻底断干净?当我求你,你让我清静清静,行不行?”
祁漾涣散的目光逐渐汇聚,又一步逼近她,夏春心的肚子真被撞到,被撞得往后退了一步,祁漾眼疾手快抓住她胳膊,抓住了就再未放开,死死盯着她双眼,“你不爱我,也不再需要我,你想让我永远不要再出现在你面前,是这样吗?”
夏春心仰着头,坚定地说:“这是我们离婚的意义,不是吗?”
冷几许听不清楚嫂子和哥哥说了什么,但看哥哥的身体晃了一下,就好像多米诺骨牌,被碰倒了一个位置,其他所有器官部位也都跟着倒了,好似他全身的力量一点一点地消失了,支撑他的那些信念也渐渐抽离开,好心疼哥哥。
就在冷几许快忍不住要走到哥哥身边时,突然诧异看到姑姑走向哥哥,她“嗝”的一声又捂住嘴。
祁漾缓缓松开夏春心的胳膊,放她离开,放开他的整个世界。
恍惚听见有人叫他,“祁漾。”
夏春心也听到有人叫他,下意识转头看过去,迎面走来的是个年约四十岁模样的女人,女人看着很有气质,莫名有种艺术气息,很漂亮。夏春心再仔细看女人的五官,惊然发现和祁漾很像,也和冷谭舅舅有些像,这是祁漾妈妈?!
夏春心正诧异祁漾妈妈怎么这么年轻时,她肩膀被祁漾轻扶住,祁漾的声音恢复了温柔,按着她后背往前轻推她,“你先走吧。”
说着祁漾看向曲景曜,他不认识曲景曜,却下着命令,“你,带她走。”
曲景曜挑了下眉,过来接夏春心。
夏春心被这个力量推得往前走,和祁漾妈妈对视时,她看到了祁漾妈妈眼角的细纹,应该是五十多岁的人,但保养得好,看着年轻,祁漾妈妈的目光也很温柔。
视线很快交错开,她听到祁漾妈妈走到祁漾身边说:“祁漾,妈给你打了那么多电话,你怎么都不接啊?”
夏春心身影停住,曲景曜要扶她,她摇头说不用,想起祁漾手机屏幕的那个“1”,难道是祁漾妈妈吗?
祁漾为什么不接他妈妈的电话?
她转身看向祁漾,就见祁漾态度冷淡,没和他妈妈说话,双手插兜阔步离开,祁漾妈妈突然拔高了音量,充满痛苦地问:“祁漾!我到底要怎么做,你才能原谅我!”
祁漾瞥到夏春心还未走,他冷眼瞪向曲景曜,“还不带她走?”
夏春心想知道祁漾到底有什么瞒着她的,哪怕这触及到他隐私,挥开曲景曜的手,她此时此刻就想留在这里,心跳咚咚咚地在不断加速,感觉到一直蒙着的迷雾终于要揭开。
夏春心不走,那便祁漾走,祁漾大步流星地离开,冷念跑上去拽住他,拖着哭腔问:“祁漾,你难道要我死才能原谅我吗,妈妈对不起你,妈妈错了,你小时候我不该那么伤害你,妈妈现在已经改了,你原谅妈妈好不好?”
祁漾堵不住她的嘴,她说的每一个字,都被夏春心所听到,好像自己被当街剥光了一样难堪,他咬牙切齿恨道:“你闭嘴行不行?!”
冷念哭求:“小漾,你告诉妈,妈要怎样做,你才能原谅妈,好不好?妈求你。”
祁漾一点点掰开她手指,“永不可能。”
冷念逐渐陷入绝望。
她已经找了他很久,自从他外公去世,她在医院里见到他,他对她表现出的是无穷无尽的恨开始,她就一直在找他,想和他说对不起,想求他原谅。
她曾经是个疯子,是控制狂,爱上祁翰祥后,不允许他出席任何晚会,闻到他身上有香水味就逼问质问,怀疑他,和他吵架,对他出手。祁翰祥终于受不了她远离她,她不同意离婚,那她死也要死在祁家。时间久了,就把对祁翰祥的恨都发泄在祁漾身上,曾经打他骂他,那时候她疯了一样对祁漾。
可是这么多年过去,她已经好了啊,她不会再那么对他了,但是祁漾还是说不可能原谅她。
冷念颓废地退后,一步又一步地退后,失魂落魄地退后。
是不是要等她死了,祁漾才能原谅她。
祁漾背对着冷念健步如飞离去,夏春心看着祁漾妈妈不断往后退,突然她有了疯狂的直觉,直觉祁漾妈妈要跳下去,她出声喊,“阿姨!”
几乎是同时,决绝的冷念冲到河边跳下去,速度快得没人反应过来抓住她。
“快救人啊!”夏春心失声大喊。
接着距离最近的保镖之一严厉锋就要脱鞋跳下去救人,但旁边闪过来一个人影,人影速度极快地冲过来跳下去,河上还有河灯在飘,两个人影打翻河灯,蜡烛遇水而灭,一盏盏地灭掉。
严厉锋这时也跳了下去帮着一起救人,也有候在岸边的消防冲下去。
夏春心乱了方寸,秉着呼吸盯着河里的情况,长安河现在水流不急,但很深,这个时节也很凉,满心都是担心。
忽然祁漾冲出河面,单手抓着人往岸上游,严厉锋和消防也过去帮着一起拖人,将冷念推上岸,人群里有护士,跪地上开始帮着清理口鼻顶膝倒水和心肺复苏。
夏春心看有人在救祁漾妈妈,就急忙去看上岸的祁漾,祁漾全身湿透,好像回到他救她的那天,他也是全身湿透,头发和衣服都滴着水。
时光仿佛成了圈,兜转回了原地。
但此时,二月末的天还冷着,祁漾脸色煞白,整个人都透着狼狈,是这辈子在夏春心面前最狼狈的模样。
“祁漾……”夏春心心疼地伸手。
祁漾却往后退着躲开。
他依然站得挺拔,哪怕最狼狈的时刻,也要不失他的优雅,望着地上被救的人,“介绍一下,她是我妈,冷念。”
夏春心的心脏骤然一缩,突然疼。
祁漾忽然扬唇笑,“麻烦一会儿救护车来的时候,告诉医生一声——”
他声音无波澜,无起伏,“她有躁郁症,正在服药中,适时打针镇定剂。”
躁郁症,夏春心瞳孔倏然睁大,不可置信祁漾妈妈居然是躁郁症患者!
她还在祁漾眼里看到了痛,所以这是他一直不想和她提起的原因?因为他自卑吗?
祁漾到底过了什么样的童年。
祁漾眼里所有的神采,在那一瞬间都消失,转换成了狼狈的绝望,如同站在悬崖边上要往下仰倒一样绝望。
夏春心不懂,祁漾眼里为什么会绝望。
没再说话,祁漾走了,夏春心想追,但祁漾摆手不让她跟上,金燕妮也拦住她,祁漾很快就消失在人群里。
冷几许低头给她爸发信息告诉她爸所发生的事,已经哭了,眼泪掉到手机屏幕上。
连她都不知道姑姑有躁郁症,姑姑和哥哥都经历了什么啊。
夏春心的心里多了沉甸甸的石头,让她无法喘气,只能大口呼吸,更让她呼吸泛疼的是曲景曜接下来的话。
曲景曜走到她身边,低沉而严肃地说:“躁郁症是有遗传倾向的,如果祁漾从小在他妈身边长大,他可能会在那个环境里受到影响。”
他是说祁漾也有躁郁症吗?!
“不可能!”夏春心知道躁郁症,有躁狂和抑郁不同表现,“祁漾从来没有躁狂,从来没有特别兴奋的时候。”
“那么抑郁?”
夏春心突然沉默。
她最开始认识祁漾的时候,祁漾不太爱讲话,她一直当做是祁漾高冷的性格。
离婚后,祁漾也经常会沉默,不辩解不解释。
不可能,祁漾那样一个无所不能的人,怎么会有抑郁症?
曲景曜道:“我只是猜测,因为成长环境对人的影响很大。”
夏春心忽然想起祁漾手臂上的两道疤,他说是小时候淘气和小朋友们玩的时候划伤的,所以那是他妈妈伤的吗?
还有祁漾在祁家成长的那个环境,呼吸逐渐泛急,如果祁漾有抑郁症的话,那今天她说的话对他的伤害……
她满心焦灼地抬头找着祁漾的背影,已经完全看不到了。
夏春心没再拖时间,立即安排人陪着祁漾妈妈去医院,和冷几许说她先走了,就赶紧带曲景曜金燕妮回家,祁漾的别墅在她家旁边,她要问清楚。
曲景曜见过太多患者,虽然是猜测,但他也确定了七八成,坐在车里说着,“永远不要对抑郁症患者说‘怎么会,你看起来不像有抑郁症啊’这样的话,这会令他们很难受,任何人都可能得抑郁症,就像任何人都会感冒一样。”
“抑郁症不是矫情,像感冒因为细菌让人难受,抑郁症是脑袋里神经递质出了问题,让他们没办法开心起来。不是他们自己想抑郁的,他们控制不了自己,是神经递质出现了问题。”
“心心,”曲景曜想到刚才看到的祁漾的绝望目光,“他们最大的感受是痛苦,是感受不到被爱,感受不到被需要,会觉得自己是世界上多余的一个。往往我们看似很平常的一句话,就会将他们推向死亡。”
夏春心听得眼泪不停地往下掉,她想起了她说的很多话,从她怀孕开始,她对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不爱他了,不需要他了,每一次她都在用力往外推他。
刚才她说的那么狠的话,会不会让他的精神世界彻底崩溃了?
他为什么不和她说这些,因为他的骄傲吗?
不,她也没和他说过她妈妈的事,没和他说过她是ptsd患者,因为她不想让他担心,只想把自己最好的一面给他,想把自己的脆弱全部隐藏起来。
三年来,他们竟都在互相隐藏着自己,除了隐藏身份,还隐藏着他们的脆弱。
金燕妮不住地劝夏春心兴许不是呢,她也想说祁总看着不像会得抑郁症的人啊,但一想到曲医生的话,她就给憋了回去。
祁总那么骄傲的人,好似就算自己生了病,也只会让医生一个人知道。
金燕妮换位思考着,倘若她相亲认识了一个男人,男人说他有抑郁症,她应该很难再继续相亲下去。
祁总是大老板,他把自己放在了那个位置上,像神一样,他就该是睿智深沉有城府的,他大概是接受不了自己是个病人。
可是他也是个普通人啊。
夏春心的车停在祁漾别墅前,祁漾别墅里上下都亮着灯,她不停按着门铃,有佣人从里面走了出来,见到夏春心就惊讶地喊了声“夫人”,连忙为她开门,“夫人怎么来了?”
夏春心顾不得去想这人怎么会认识她,“祁漾回来了吗?”
“没有啊。”
夏春心急急地进客厅,脚步微停,她看到客厅周围挂着的都是她和祁漾的照片,是祁漾从他们那个破旧婚房拿回来的。
祁漾那天对爷爷说他别墅里有他们的照片,不是假的,他真的珍惜着他们的所有回忆。
“祁总卧室在哪?”夏春心声音都已哑了。
“在楼上左手边,”佣人说着,边犹豫,又不敢拦着,“祁总从来不让我们去他卧室。”
曲景曜说:“没事,她可以进。”
夏春心一心只想知道祁漾是不是真的病了,上楼就推门进祁漾卧室,他卧室里也都是他们的照片,她来不及去看照片,走到床头就打开抽屉。
三层抽屉挨个翻,在最底层抽屉下,她看到了一联小药片,翻着背面看,名叫草酸艾司西酞普兰片,她回头递给曲景曜,“这是什么药?”
曲景曜扫一眼,长叹了一声,对她点头。
这是他常给病人开的药。
治愈抑郁症病人的药。
抽屉里还有喹硫平,也是治抑郁症的,吃了会让人发胖。
还有其他药,似是中途换过药,又没吃过。
夏春心眼泪唰的就掉了下来,怎么会,她从来没想过祁漾会生病了,她知道生病有多难受,每天脑袋里一刻不停地有很多事情在闪过,从睁眼到闭眼,脑袋里面全是事情,是回忆,是不断闪现的画面和话,全天都在焦虑中度过,最大的感受就是痛苦。
祁漾每天都在痛苦中度过。
他那么痛苦,又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出现在她面前的?
明知道他不被爱了,他还一次次地出现陪伴她照顾她,若无其事地笑着逗她。
他从不会对别人笑,但他总是对她笑。
曲景曜走到门口问佣人,“祁总平时饮食作息怎么样?”
“祁总很少睡觉,也很少吃饭。”
“喝酒或是喝咖啡吗?”
“祁总都喝的。”
曲景曜点头,回到夏春心身边说:“他没吃药。有很多抑郁症患者都会断药,因为药对不同的人有不同副作用,会发胖,会嗜睡,也有反而产生更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