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宜秋忍住笑意,温言道:“娘娘不必忧心,陶奉御方才说了,娘娘的病情虽叫人耽误多年,好在病根不深,并非束手无策。”
秦尚宫又道:“皇后娘娘说了,这回多亏太子妃娘娘明察秋毫,否则年深日久,若是病根难除,便追悔莫及了。娘娘还说,有此佳媳,可见贤妃娘娘是有福之人。”
她顿了顿,看向郭贤妃:“娘娘说,是也不是?”
郭贤妃差点将腮帮子咬出血来,勉强轻哼出一声,算是回答。
她哪里不知道这老妇是瞧她好看来的,只盼着她瞧一眼便走,谁知她站在床边袖着手,全无要走的意思。
郭贤妃只得吩咐宫人赐坐。
约莫半个时辰后,宫人端着药碗进来,却是个大汤碗,足有七八寸大。
郭贤妃一见那碗,耳边便是轰地一声响。
沈宜秋微笑道:“娘娘多年宿疾,又不曾对症服药,如今难免要多服些。”
她一边说一边挽起袖子,亲手接过药碗和汤匙,轻轻搅了搅药汤,舀起小半勺尝了一口,便是心里早有准备,也不禁打了个激灵,苦得几乎灵魂出窍。
她满意地放下汤匙,换了一只,对宫人余珠儿道:“还不快搀扶娘娘起床喝药。”
余珠儿只得扶贤妃坐起,在她腰后垫了个隐囊。
沈宜秋舀起满满一勺药汤递到贤妃嘴边:“娘娘请服药。”
郭贤妃无法,只得张开嘴将药吞下,整张脸立即皱成一团:“苦……”
沈宜秋哄孩童似地道:“良药苦口,方才我尝过,虽不太好喝,倒也说不上苦极,还请娘娘以身体为重,稍加忍耐。”
秦尚宫道:“太子妃娘娘孝感天地,贤妃娘娘切莫辜负娘娘一片孝心。”
沈宜秋一勺接一勺地喂到贤妃嘴边。
郭贤妃一边吞咽,泪水不断夺眶而出,涕泪糊了满脸,余珠儿不忍心瞧,干脆避过脸去。
沈宜秋却不为所动,稳稳当当地将一大碗药尽数喂完,这才撂下碗。
贤妃一碗苦药下去,五脏六腑里都是苦味,靠在床上奄奄一息,目光都有些涣散,嘴里喃喃道:“珠儿,给我调碗蜜糖水……”
余珠儿正要应是,沈宜秋道:“不可,奉御方才特地嘱咐,此药不可与蜜糖兼服,服药后半个时辰内不可饮水,不然失了药效,还得重新再服。”
说罢,沈宜秋从湘娥手中接过帕子,在贤妃嘴角上按了按,又替她掖了掖衾被,这才道:“娘娘服了药好生歇息。媳妇先告退了,晚膳后再来伺候娘娘服药。”
她顿了顿,一弯嘴角:“只要每日三次服药不辍,不出半年定能将病根拔除。”
第46章 动怒
太子妃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说侍疾便侍疾,每日三回汤药,回回挽着袖子端着碗,亲手一勺勺喂到郭贤妃的嘴里,贤妃大约是感其孝诚,回回涕泪滂沱、泣不成声。
太子妃的孝行传遍了蓬莱宫,阖宫上下交口称赞,都道郭贤妃好福气,有太子妃出力,困扰她多年的顽疾看来终于能连根拔除了。
尉迟越自然也听闻了沈宜秋的所作所为,不由啼笑皆非。
生母罹患头风多年,他也深受其苦——自打皇帝去了华清宫,她的便宜病有一大半是冲着儿子发作。
奈何他同胞弟弟心硬如铁,在王府中稳如磐石,郭贤妃区区一阵头风压根吹他不动,郭贤妃无法,几次一来便也不去自讨没趣,只冲着大儿子一个使力。
这回生母把手伸得这样长,也实在该受点教训。如今她在太子妃手上吃了个大亏,一年半载怕是不会再发病了。
不过沈宜秋这般毫不留情,他也未免有些涩然——不看僧面看佛面,郭贤妃无论怎么不是,究竟是他生母,沈宜秋这辈子无所顾忌,自是因为不在意他的缘故,她也不怕因此与他生出嫌隙,非但不怕,大约还求之不得。
尉迟越不能真叫生母连喝半年苦药,何况太子妃在飞霜殿乐不思蜀,东宫仿佛突然空落落的,他夜夜孤枕寒衾,滋味也着实不太好受。
他耐着性子等了三日,翌日清晨,便命黄门备车马,前往蓬莱宫。
沈宜秋在飞霜殿过得十分惬意,殿中宫人、内侍都明白这位不好惹,都小心翼翼侍奉着,比伺候郭贤妃还无微不至。
她除了每日三顿雷打不动地“侍奉汤药”,其他时候便在西侧殿中,读读书,喝喝茶,吃吃菓子,不用在太子跟前装模作样,比在承恩殿时还清闲逍遥。
这一日早晨,她照例叫湘娥盯着飞霜殿的宫人煎药——为免落人话柄,汤药东宫的人一概不沾手,只在一旁监督,药材绝不能短斤缺两,尤其是黄连,更是一铢也不能少。
待药煎完,她便叫宫人送去郭贤妃的寝堂。
郭贤妃正靠在床上做绣活,远远听见泠泠的环佩声,心头一跳,针没拿稳,一个不小心戳了手指,嫩葱似的指尖上顿时涌出一颗血珠,宫人余珠儿忙替她用绢帕包扎起来。
沈宜秋绕过屏风,便看见榻边搁着一只做了一半的云纹绫足衣,边缘绣了竹节纹,显是年轻男子的物事。
她一见便知此物是替五皇子做的。尉迟越从小到大几乎不曾穿过生母亲手缝的衣物。
他刚出生那会儿,贤妃年纪小,又一心想着早些养好身子固宠,哪里耐烦照顾孩子,故而尉迟越出生后便是由乳母、宫人带大的。
长到两三岁时,他渐渐晓事,想和母亲亲近,可贤妃忙着与新人争宠,每日变着法子讨好皇帝,哪里顾得上他。
后来尉迟越去了甘露殿,养在张皇后膝下,贤妃虽一力促成此事,可眼见太子孺慕嫡母,又觉这儿子不再属于她。
五皇子却是在她身边长大,眉眼又肖似她,比起偶尔见面的长子,孰轻孰重、孰亲孰疏,自是不言而喻。
张皇后自也不会多此一举,所以尉迟越从小到大的衣物,不是绣坊便是身边宫人做的。
沈宜秋不禁想起上辈子,她第一次捧出自己亲手缝制的贴身衣物,尉迟越眼里一闪而过的光。为了这点光,她不知多少次熬红双眼,彻夜替他缝衣裳。
她回过神来,自嘲地一笑,尉迟越怎会缺这几件衣裳,她那时竟然不知天高地厚去怜惜他,殊不知她自己才是傻得可怜。
沈宜秋摒除杂念,上前向贤妃施了一礼:“娘娘昨夜睡得可好?”
郭贤妃不由自主地吞了口唾沫,昨夜服完药,不能喝水不能吃蜜,直苦得她辗转难眠,直到三更天才迷迷糊糊睡着。
此时没有别人在,她也懒得与太子妃虚与委蛇,并不搭腔,只是冷哼了一声。
沈宜秋丝毫不着恼,若无其事端起碗,舀了汤药喂过去。
郭贤妃喝了两勺,忽然失声痛哭起来,接连灌了三天苦药,她已经受够了。
沈宜秋无动于衷,又舀起第三勺递到她嘴边:“娘娘请喝药。”
贤妃再也忍受不下去,竟像个孩童一样摇头撒泼:“不喝,我不喝!”
沈宜秋淡淡道:“娘娘不喝药,风疾怎会好?”
郭贤妃瞪视她片刻,忽然气性上来,不管不顾地一扬手,只听哗啦一声响,越窑瓷碗摔在金砖地上,碎成了七八瓣,一碗汤药全洒在沈宜秋身上,碎瓷片迸溅起来,在她雪白的手腕上刮了一下,划出道一寸来长的口子,顿时渗出殷红的血来。
郭贤妃本是要挥开沈宜秋,不想她没拿稳摔了碗,此时见她手上流血,她又气又怕,索性伏倒在余珠儿怀里嚎啕大哭起来,边哭边道:“老天何不将我收了去,为何降下天煞孤星来折磨我……”
话音未落,只听远处传来一道冷冷的声音:“谁是天煞孤星?”
随即便是宫人齐刷刷跪倒的声音:“请太子殿下安。”
郭贤妃大惊失色,只觉一股寒意顺着脊柱往上蹿,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她平日虽然在儿子面前撒娇卖痴,但心里有根弦绷着,知道他的底线在哪里,不敢越雷池一步——对这个儿子,她还是有些发怵的。
尉迟越看了一眼沈宜秋,只见她身上洒满药汤,衣襟被染成棕褐色,说不出的狼狈。
他的目光落到她手上,只见皓白手腕上,一道伤口正往外渗血,雪白肌肤衬着殷红鲜血,让他又想起上辈子灵堂里看到的那一幕。
他不由自主地避开视线,走过去扶她站起,对宫人道:“去尚药局请医官。”
沈宜秋道:“不必劳动医官,伤口很浅,上点药包扎一下便是。”
尉迟越默不作声地拉起她的手腕一看,冷声道:“这还叫浅?”
他当即从怀中取出洁净的绢帕,替她简单包扎了一下。
郭贤妃看在眼里,心里一阵酸楚,生母在这里受人磋磨,他却只知心疼新妇,她嚅了嚅嘴,正要说话,尉迟越一眼扫过来,让她生生把话咽了下去。
尉迟越道:“母妃方才说谁是天煞孤星?”
他的语气微凉,波澜不兴,可听在郭贤妃耳朵里,却如一道惊雷。
她心惊肉跳,嗫嚅道:“不是……”
尉迟越不听她辩解,看向余珠儿:“娘娘糊涂,你们这些做下人的不知劝谏,任由她胡言乱语。来人,将这两人打二十笞杖,逐出宫去。”
两名宫人面如死灰,当即跪倒在地,连连叩首告罪。
他指的两人都是郭贤妃的心腹,尤其是余珠儿,更是与她一起长大,情同姊妹。
太子一声令下,便即有黄门上前拉人。
郭贤妃见儿子动了真格,顿时花容失色,不管不顾地掀开衾被爬下床,一把抱住余珠儿,不让黄门将她带走。
余珠儿紧握着贤妃的手,泪水涟涟道:“娘娘保重,珠儿先走一步了。”
郭贤妃转头对儿子道:“三郎,太子殿下,阿娘失言,向太子妃赔不是,求你放过珠儿这一回,阿娘身边就这么两个得用的人……”
尉迟越冷冷道:“母妃请自重。”
顿了顿又道:“母妃不必担心无人可用,你放在东宫的十四人,儿子明日便替你送回来。”
郭贤妃脸一白,她这些年陆陆续续往东宫安插人手,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谁知太子一清二楚,连数目都纹丝不错。
尉迟越本以为生母没什么恶意,往东宫安插耳目,不过是放心不下他,便佯装不知,由她去折腾,谁知她得寸进尺,将他的忍让视为理所当然。
他扫了一眼榻上,冷不丁看见一只绣到一半的足衣,不必去看大小和纹样,也知道是替他同胞弟弟缝的。
生母最爱惜美貌,很少做女红,生怕手指变得粗糙,除了偶尔向皇帝邀宠之外,能让她心甘情愿拿起针线的,只有她的幼子。
尉迟越看着生母,只觉无比陌生。他知道自己是眼前这妇人所生,可她并不将他当作儿子,他也不能将她当作阿娘。
张皇后是他的嫡母,却也不是他阿娘——她更像是一位师长,尽心尽责地教导他,将他培育为一个合格的储君。
郭贤妃坐在地上哭得声嘶力竭,尉迟越却不再看她一眼,行了个礼,拉起沈宜秋便往殿外走。
沈宜秋微微一怔,牵着她的这只手修长有力,分明是成年男子的手,此刻却像不安的孩童一般轻轻颤抖。
第47章 回宫
出了飞霜殿,尉迟越放开沈宜秋的手,平静地道:“太子妃先回宫,孤要去太极宫一趟。”
转头又对来遇喜道:“你侍奉娘子回东宫,一到立即去药藏局传医官。”
说罢看了一眼沈宜秋包着绢帕的手腕:“仔细些,别沾水。”便上了步辇。
沈宜秋行个礼道:“妾恭送殿下。”
尉迟越没看她,仍旧直视前方,只是微微颔首。
沈宜秋不以为意。夫妻十多年,她了解尉迟越,心绪不佳时他不喜别人陪伴,上辈子他只在朝中太平无事时才来后宫,朝政棘手时,十天半个月不来后宫也是常事。
他似乎只在游刃有余时才愿意见他的后妃,方才在她面前流露出片刻的软弱,已是极不寻常,事后想起多半要后悔的。
来遇喜目送太子离开,躬身对沈宜秋道:“娘娘请。”
沈宜秋点点头,道一声“有劳”,登上了步辇。
出了飞霜殿的宫门,来遇喜闲聊一般道:“这几日殿下也不按时用膳,夜里也睡不安稳,这才三四日便清减了。”
沈宜秋明白他的意思,却佯装不懂,只道:“殿下为国尽瘁,可钦可敬,不过为社稷与万民计,殿下还当保重身体,有劳中官多劝谏着些。”
她说得冠冕堂皇,来遇喜哪有不明白的,欠身道:“不敢当,伺候殿下与娘子是老奴的本分。”
当下再不提太子,只将这几日东宫中的人事一一禀报。
沈宜秋本想在飞霜殿再躲几日清静,不想尉迟越来得这样快,不过她也有些放心不下宋六娘和王十娘,尤其是宋六娘,上回在贤妃那儿受了惊吓,也不知眼下如何。
回到东宫,来遇喜遣人请来医官,重新替太子妃上药、包扎、开方,待忙完,差不多到午时,沈宜秋正要命人去请两位良娣过承恩殿一同用膳,便有宫人来禀,两位良娣来请安了。
宋六娘和王十娘听说太子妃回东宫,俱都满心雀跃,他们这几日在淑景院中足不出户,对飞霜殿的事虽略有耳闻,详细情形却不清楚。
而且东宫这阵子也不太平,太子忽然大刀阔斧地发落了十几个人,宫人内侍便罢了,还有几个有品级的内官,淑景院也逐出去两个宫人一个黄门。
两位良娣不敢多问,却都提心吊胆,太子妃因他们的缘故得罪了郭贤妃,也不知会不会因此触怒太子。
沈宜秋听说他们求见,回寝堂换了件小袖襦衫,将受伤的手腕藏起,然后折回堂中与两人相见。
宋六娘一见沈宜秋眼眶便红起来,讷讷地叫了声“娘娘”。
沈宜秋屏退宫人,将两人叫到身边,宋六娘再也忍不住,倒进她怀里,嘴一瘪哭了出来:“阿姊,都是我不好……”
沈宜秋哭笑不得,拍着她的背替她顺气:“我又没事,再说这本来就是我的事,便是你不曾抄错经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