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落在太子妃身上,只见她作男子打扮,着一身苏枋色窄袖胡服,足蹑鹿皮六合靴,腰围蹀躞带,更显得腰如束素,不盈一握,与一身玄色劲装的太子站在一起,着实赏心悦目。
未等尉迟越回答,四公主便揶揄道:“有佳人相伴,自然要慢慢欣赏沿途风景。”
皇帝也朗声笑起来,众人都凑趣地笑了一回。
尉迟越道:“阿姊又说笑。”却不自觉地瞥了身边的妻子一眼,目光柔和,与平日那不苟言笑的模样判若两人。
何婉蕙立在郭贤妃身侧,自太子夫妇到来,她的目光便一瞬不瞬地盯着表兄。
但见他一身劲装,腰佩弯刀,与平日着袍服的模样比,又自多了几分英挺之气,越发显得蜂腰猿背,身姿峭拔,紧窄裤装与乌皮靴连为一体,勾勒得一双腿修长无比,何婉蕙只看了一眼便面红耳赤地垂下头去。
尉迟越向众人扫视一眼,瞥见表妹,见她身穿丁香色宫锦胡服,又自添了几分娇媚,此时脸色酡红,目光盈然,娇怯之态引得皇帝与四皇子等人频频回顾,脸色不禁沉了沉。
何婉蕙不知他心中所想,察觉到他的目光,心下微微得意,抬手捋了捋松散微蓬的鬓发——她时常揽镜自顾,一举手一投足都力求富于美态。
奈何太子不解风情,一脸无动于衷地收回目光,她这千娇百媚的一撩便如媚眼抛给瞎子看。
皇帝站起身,众人也随他移步台边,靠着朱漆雕栏俯瞰山间布围的情形。
本次围猎随行者甚众,除了宗室与群臣外,还有几千名侍卫,都是从十六卫中抽调的精兵强将。
台下林莽间,只见数千身着鳞甲骑着战马的侍卫分作数队,如几条银龙,在山林中蜿蜒,渐成包围之势,鼓吹声、马蹄声与呼号声此起彼伏,宛如雷动。
沈宜秋两世以来第一次随尉迟越围猎,此情此景亦是初次得见,被这气势感染,不觉心潮起伏。
片刻之后,禁卫们已经围出数个猎场,逐渐往中间收缩,将猎物向包围圈中驱赶,以便皇帝、宗室与臣僚们狩猎。
不一会儿布围结束,皇帝由众人簇拥着下了集灵台,随猎的臣僚已在台下等候。皇帝从黄门手中接过长弓挎于背上,戴上佩刀,翻身上马,天子的坐骑乃是一匹九花虬,额高九寸,毛拳如麟,真如虬龙一般。
众人亦纷纷上马。
二十多名猎骑为向导,接着是数百名身披铠甲腰佩陌刀的侍卫,或架鹰抱犬,或手持弓箭,将皇帝、众皇子公主以及臣僚护卫在中间,向猎场驰去。
好在因为人多,马速不快,沈宜秋凭着敏捷聪慧的玉骢马,勉强能跟上众人。
到得猎场,几名侍卫将群鹿驱赶到皇帝跟前,皇帝搭弓射出第一箭,命中一头雄鹿,众人爆发出一阵欢呼。
皇帝龙颜大悦,又射了两头鹿、一头獐子,便将长弓交给一旁的内侍。
他近年来成日炼丹服药,疏于习武,方才拉弓时便觉吃力,射上几十箭便觉气力不支,便即命众人四散狩猎,自己带了一队侍卫摆驾回集灵台观猎。
恭送皇帝离去,皇子、公主们便商量着往哪个围场去。
往年尉迟越总是与兄弟姊妹们一同射猎,彼此争竞,但他今年带了沈宜秋,便嫌五皇子和几个公主聒噪,不愿与他们同行。
正想着怎么找个借口与他们分道扬镳,四公主却控着黄骠马挡在他们马前,笑着对沈宜秋道:“三郎要与二姊比赛,阿沈不如跟着我,我教你射野猪去。”
不等沈宜秋回答,尉迟越便即伸手,牢牢拽住玉骢马的缰绳,挑挑眉道:“阿姊想要徒儿自去搜罗寻觅,别来与孤抢。”
四公主本就是逗兄弟玩,扑哧一笑,回身二公主道:“瞧他这样子,真是越发出息了。”
二公主笑道:“咱们自去打猎,别打扰了人家小两口,难得阿沈在,也让我们趁机赢他一回。”
四公主道:“二姊此言差矣,以前是难得,以后可就不难得了。”
正说笑间,只听身后传来一个怯生生的声音:“表兄……”
四公主似笑非笑,幸灾乐祸地拍了拍弟弟的胳膊。
尉迟越转过身,便见何婉蕙跨着昨日新得的紫连钱马,小步向他们踱来,她眉目秀丽,身形纤弱,穿着男装高坐在马上,纤腰款摆,不像公主们那般英姿飒爽,却比平日更加娇柔婉媚。
沈宜秋和尉迟越本来并辔而行,一见她靠近,不觉往旁边拽了一下缰绳。
玉骢马似乎与主人心意相通,本与太子的黑马凑着头,立即往旁迈出几步。
何婉蕙旁若无人,只是望着太子:“九娘可以跟在表兄表嫂马后么?”
尉迟越一心只想教太子妃射兔子,带着日将军捉狐狸,不曾将表妹纳入计划之内,他不由蹙了蹙眉。
围猎不比别的事,究竟有些危险,何婉蕙是他表妹,便是没有上辈子的事,他也不能不管她,可一旦带上她……
他不觉转头去看沈宜秋,却见她不知何时已经远在五步开外,一脸事不关己,神态与几位公主如出一辙,仿佛在看戏,他心里不知怎的有些发堵。
何婉蕙见他迟疑,瞟了一眼太子妃,又道:“九娘只是缀在后头,一定不拖累表兄表嫂。”
尉迟越向人群中扫了一眼,不见尉迟渊的身影,只得对四公主道:“阿姊,孤带着阿沈顾不上九娘,让她跟着你可好?”
四公主的生母德妃与贤妃有嫌隙,她又素来不喜何婉蕙忸怩作态,带她是一百个不情愿,不过看着弟弟左右为难,她也有些于心不忍,少不得要替他解个围,便道:“行。”
说罢冷冷看了一眼何九娘:“我马快,你跟着我,小心别跟丢了。”
何婉蕙却道:“九娘骑术拙劣,恐怕会妨碍四公主殿下……”
四公主本来就是勉为其难帮弟弟个忙,不想她还推脱,便即一哂:“你看,非是我不愿意带,人家不乐意跟着我呢。”
何婉蕙涨红了脸,泪盈于睫:“九娘并非此意,请公主恕罪,公主愿意让九娘扈从,九娘自是求之不得……”
四公主气性出了名的大,冷笑一声打断她:“眼下你求之不得,我却不愿带了。”
她忽然看向沈宜秋:“阿沈跟着我吧,我们难得一叙,正好说说话。”
沈宜秋颇有自知之明,她这骑射功夫,跟着谁都是拖后腿,便道:“阿姊骑术高明,我跟着恐怕拖累你。”
转头对太子道:“殿下不必看顾妾,妾也不会打猎,不如先回集灵台等候,殿下玩得尽兴。”她本来就是被尉迟越逼着来的,若说方才还有几分兴致,被何婉蕙一搅合也全没了,此时只觉兴味索然。
尉迟越道:“孤答应过要亲自教你狩猎。”
沈宜秋道:“殿下一诺千金,自不会食言,只是妾愚钝不堪,不堪殿下教诲。”
何婉蕙立时红了眼眶,凄然一笑:“表兄,是九娘的错,不该贪图新鲜随来猎场,叫表兄为难……”
说罢对沈宜秋道:“请表嫂留步,要走也该是九娘走。”
沈宜秋懒得与他们夹缠不清,只是一笑:“何娘子此言甚是古怪,我要走要留,是我一人之事,与何娘子无涉。”
说罢下马向太子行礼:“请殿下准妾先回集灵台。”
尉迟越看着她的眼睛,见她目光坚决,知道挽留不住,只得道:“好。”
沈宜秋心中一松,便即笑着众皇子和公主们道失陪,便即调转马头,一夹马腹,带着宫人与内侍往来路上行去。
尉迟越看了眼何婉蕙,对众侍卫道:“你们留下护着何娘子。”
又对四公主作了个揖:“还请阿姊看孤的薄面,对何娘子看顾一二。”
何婉蕙一惊:“表兄要去哪里?”
尉迟越脸色沉沉,没有回答她,一拽缰绳,便即向沈宜秋追去。
第79章 桃源
何婉蕙怔在当地,望着太子远去的背影,茫然不知所措。
她料想自己不过是跟在后头,太子没有理由拒绝她,谁知那沈氏好生厉害,一使性子,生生逼得表兄不得不在他们俩之中选一个。
更令她始料未及的是,尉迟越竟然不顾他们多年情分,毫不犹豫地选了沈氏。
何婉蕙正咬着唇发怔,互听四公主冷声道:“何娘子,三郎后脑勺上没生眼睛,你的泪水可以省着点用。”
二公主年岁稍长,又生性宽厚,当即轻咳一声,示意妹妹嘴下留情。
四公主向来听二姊的话,不再嘲讽她,只是没好气地道:“跟上我们。”
太子一走,何婉蕙哪里还有心思狩猎,想回集灵台,可又怕得罪公主们,只得怏怏地跟上去。
她心不在焉,脑海中尽是连日来尉迟越的言行和神态,越想心越是往下沉。
原本她想着祁十二郎也延捱不了多少时日,犯不着急于这一时半刻,白白落人话柄。
可太子被沈氏迷得忘乎所以,若是再拖下去,不知还会生出什么变故。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贤妃虽愚笨,这话却说得不错。
反正这骊山她也留不得了,倒不如早些辞别了姨母回长安去,趁着节下去祁家拜个年。
沈宜秋骑着玉骢马,不紧不慢地顺着山道前行。
今日骑马来回奔波,她已经觉得两股间磨得有些生疼了——大清早地从被窝里爬起来,来来回回骑了一个多时辰马,实在无谓得很。
若是换了从前,她即便心中再是不豫,也不会拂袖而去,多半会委曲求全,为了东宫的体面忍让何婉蕙。
可她忍了一辈子,早已腻味,再不愿意难为自己。至于尉迟越怎么看她,会不会着恼,她早已不在乎了。
就在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沈宜秋以为太子想起什么派人来传话,转身一看,却见山道转弯处出现一骑,玄衣黑马,身后跟着臂鹰抱犬的猎骑,不是太子又是谁?
这却大大出乎沈宜秋的意料,正困惑着,尉迟越已经追上了她,一勒缰绳:“就知道你走不了多远。”
沈宜秋道:“殿下怎么来了?”
尉迟越道:“孤送你回集灵台。”
沈宜秋感激道:“多谢殿下,不过去集灵台不过几里路,有随从跟着妾便是。围猎已经开始了,殿下赶紧回猎场吧,免得输给二姊。”
尉迟越不理会她的话,反倒凑近了些,从她手里拽过缰绳,抬眼觑她:“小丸,你恼了?”
沈宜秋哭笑不得:“妾为何要恼?”
话一出口,方才发觉这话听着倒似无理取闹,忙道:“妾一点也不恼。”
说完只觉仍然不对味,这话不管怎么说,都像是在赌气撒娇。
本来她只是不愿应付何婉蕙,又不想拖公主们的后腿,这才提出要回集灵台,可尉迟越这一追,倒成了她使小性子欲擒故纵。
沈宜秋知道怎么描补都无济于事,索性不解释了,只道:“殿下真的不必相送,妾自己回去就行了。”
尉迟越道:“山路崎岖,你这骑术……啧,遇上什么事,除了孤谁能捞得住你?”
沈宜秋听他又揶揄起自己的骑术,有些恼羞成怒,拽回自己的马缰,一夹马腹:“这条路宽阔平坦,殿下不必担……”
话还没说完,玉骢马忽地向前一跃,沈宜秋全无准备,失去平衡,便即向后仰去,她手上没什么力气,马缰脱手,眼看着要坠下马去,忽觉后腰被人一托,没等她回过神来,已经被尉迟越拦腰抱起,放在自己身前。
沈宜秋惊魂未定,只觉四肢脱力,心怦怦直跳,半晌说不出话来。
尉迟越义正词严道;“马儿受惊是常有的事,你看,若是方才孤不在,你不就跌下马去了?”
沈宜秋转过头,狐疑地看着太子,又看看玉骢马,怀疑他方才做了什么手脚。
玉骢马性情温顺又沉稳,从不一惊一乍,她骑了那么久也没遇上过这样的事,怎么偏生这么巧?
尉迟越叫她看得心虚,清了清嗓子道:“回头你这功课可得好好补补。”
沈宜秋方才只顾着后怕,此时方才发觉自己和太子共乘一马,被他圈在怀中,实在有碍观瞻。
山道上虽然没有车马行人,但一大队的随从看着,也着实不成话。
她想回到自己马上,可她刚一动,尉迟越便猜到了她心中所想,用手臂将她牢牢箍住,在她耳边小声道:“别动,你想让孤当着他们的面挠你咯吱窝么?”
沈宜秋没见过这样倒打一耙的人,可她生怕太子说得出做得到,只得按兵不动。
尉迟越让内侍牵着沈宜秋的玉骢马,一夹马腹,他胯下黑马便如山电一般疾驰起来。
沈宜秋只觉山风与松涛在耳边呼啸,寒气直往她口鼻中灌,几乎叫她喘不过气来。
眨眼之间,黑马已经飞掠过四五个弯道,沈宜秋坐在马上,只觉自己仿佛是急流中的一叶扁舟,只能身不由己地左冲右突。
极速驰骋让她心惊胆寒,却又令她血液沸腾,她只觉自己轻飘飘的似要飞起来。
尉迟越带着她策马疾驰了一会儿,逐渐放慢马速,在她耳边道:“好玩么?”
沈宜秋双膝打颤,把头摇得如同拨浪鼓,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只听得耳边传来太子的轻笑,不等她回过神来,黑马又如离弦的箭一般冲了出去。
两人纵马驰骋,沈宜秋晕晕乎乎不知今夕何夕,过了好一会儿才发觉不对,集灵台离猎场不过数里路,他们早该到了,可沿途哪里有集灵台的影子?
趁着太子再次放慢速度,沈宜秋忙问道:“殿下,我们是不是走错路了?”
尉迟越笑道:“你才发现?都走出二十多里了。”
沈宜秋都快气笑了:“殿下不是要送妾回集灵台么?”
尉迟越道:“集灵台有什么好玩,孤带你去个好地方。”
沈宜秋本来也无所谓去哪儿,回了集灵台,难免要与皇帝、贤妃他们一起观猎,确实没什么好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