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迟越赶紧回头望去,却见身后雾蒙蒙的一片,回廊、庭树都隐没在雾中。他唤了一声“小丸”,无人应答。
他提起袍摆便要出去寻她,不等一只脚跨出殿外,迎面走来两个宫人,有些面善,他略假思索,便想起是承恩殿中的宫人。
两人也与殿中的宫人一般,仿佛压根看不见他。
尉迟越忙叫住他们,两人总算看见了他,停下脚步。
“太子妃何在?”他问道。
两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人道:“太子妃?此处是皇后寝宫,没有太子妃。”
尉迟越心道这里果然是甘露殿,随即愈发困惑:“太子妃不在,你们又为何在此处?”
那宫人的神色比他还诧异:“奴婢是皇后娘娘的宫人,自然在娘娘身边。”
尉迟越想起嫡母,问道:“怎么也不见皇后?”
方才那宫人笑着往他身后一指:“堂中坐着的不就是么?”
尉迟越转过身一看,果然见案前一锦衣妇人端坐着,手中执着玉箸,不正是张皇后么?
他快步上前问道:“母后可见过孤的小丸?”
张皇后笑着用玉箸点点身前盘碗:“什么小丸?这里倒有不少,你看看找的是哪个。”
尉迟越想起旁人不知太子妃小字,便道:“母后,儿子要寻的是太子妃。”
张皇后笑道:“太子与太子妃去华清宫过年了,你要找他们便骑马去吧,只是有好几十里路,到那儿恐怕筵席也散了。”
尉迟越心下惶遽:“母后说的话儿子怎么听不懂?”
张皇后道:“你说的话,我怎么也听不懂。”说罢便对着他笑。
尉迟越见问不出什么,只得行个礼道:“母后请恕儿子失陪,儿子先找到太子妃再来侍奉母后。”
张皇后冲他挥挥手:“去吧,都去吧,不必陪我。”
尉迟越心里一酸,可丢了小丸,他非立即找到不可,便即起身。
他转过身,却见一人从门外走进来,手里捧着个朱漆螺钿攒盒,却是沈宜秋身边的素娥。
素娥见了他,便即行礼:“奴婢请圣人安。”
尉迟越听她称呼自己为“圣人”,越发惊疑,可也顾不上诘问,只道:“娘子何在?”
素娥道:“圣人方才不是在与娘子说话么?”
尉迟越愕然,转过身一看,案前坐着的张皇后赫然变成了沈宜秋。
他疾步走过去:“小丸,你怎么在这里?”
沈宜秋抬起眼看看他:“妾不在凤仪宫又能去哪里?”
尉迟越不明就里:“这不是甘露殿么?”
沈宜秋道:“甘露殿?那不是母后的寝殿么?十几年前就改成翠微殿了,如今是何贵妃住着,圣人不记得了?”
尉迟越一头雾水:“何贵妃?何婉蕙?”
沈宜秋也是一脸困惑:“自是她,宫中还有哪个何贵妃。”
她顿了顿道:“圣人今夜不是和贵妃、太子在骊山么?你们一家人过年好好的,又为何来打搅妾的清净?”
尉迟越道:“太子……”
沈宜秋浅笑了一下,低下头去,只管自己饮酒,不再理他。
尉迟越上前夺过她手中的金酒杯:“你有胃疾,不可饮酒。”
沈宜秋笑出声来:“圣人好生奇怪,莫不是醉了?”
尉迟越道:“孤知道了,定是你和母后合起来作弄孤。”
沈宜秋一怔:“母后?张太后么?张太后三十年前便仙逝了。”
尉迟越大骇。
沈宜秋抬起头来,却不复方才年轻的模样,只见她容颜憔悴,眼尾满是细纹,嘴角微微下垂,鬓边已有了几缕白发。
尉迟越心中一恸:“小丸,别作弄孤了,快跟孤回家。”
沈宜秋敛去笑意,掀起眼皮看了看他,漠然道:“圣人自己家去吧,不必理会妾。”
话音甫落,殿中忽然飘起雪来。
尉迟越未及去想宫殿里为何会飘雪,只见雪片柳絮般纷扬,沈宜秋的发上、肩上,乃至眼睫上,全都落满了雪。
可她却似木雕泥塑的偶人一般,一动也不动,仍旧端坐在食案前。
尉迟越忙上前去拉她:“小丸,我们回家。”
沈宜秋的嘴唇已经冻得褪了色,肌肤白得近乎透明,像是用冰雪雕成,她的声音比冰雪还冷:“家?妾哪有家。”
尉迟越几乎是在哀求:“小丸,走吧。”
沈宜秋不理会他。
说话间,雪已经积了一尺来深,眼看着要将她埋起来。
尉迟越不管不顾地上前去抱她,可沈宜秋仿佛在这里生了根,他怎么也抱不起来
沈宜秋叹了口气:“妾这辈子哪儿也去不了啦。”
尉迟越只觉心口仿佛被什么重重撞了一下,心神俱震,蓦地惊醒过来。
他睁开眼睛,眼前一片漆黑,四下寂静无声,他茫然不知身在何处,想起梦中情景,只觉心脏紧紧缩了起来。
尉迟越怔了半晌,方才慢慢回过神来,回忆起昨晚的事,知道自己好好躺在甘露殿的侧殿中。
这时他才发现自己躺在被外。
他赶紧伸手往旁边摸索,摸到裹着衾被睡成一团的沈宜秋,揪紧的心顿时一松,后背上冷汗涔涔而下,如同劫后余生,便即将她连人带被子紧紧搂住,低声唤着“小丸”。
沈宜秋在睡梦中隐约听见有人唤自己,想答应一声,奈何困得张不开嘴,只是轻轻哼了一声。
尉迟越听见她的声音,将她搂得更紧。
尉迟越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第二日却是难得睡过了头,醒来已经天光大亮,阳光透过织锦床帏的缝隙,将帐幄映亮。
他想起昨夜的怪梦,仍觉心有余悸,低头看看怀中人,只见她双目紧闭,睡得十分酣甜。
尉迟越端详了沈宜秋好一会儿,怦怦乱跳的心慢慢平静下来,他小心翼翼地松开太子妃,撩开床帷——虽然起得迟了,还是得亡羊补牢去庭中练一会儿剑。
正欲披衣起床,他的目光不经意落在枕边,却见床头放着一叠衣物,雪白的料子,叠得整整齐齐。
他拿起最上面的一件,展开一看,是一条裈裤,触手绵软,正是他上辈子常穿的那种。
唯一的不同处,是裤脚边缘不显眼处绣了一只通体乌黑,头顶生着月牙斑的小猎犬——除了沈宜秋,还有谁会在太子的衣物上绣只狗儿?
尉迟越既惊且喜,再拿起一件,是一对足衣,也绣着日将军。
他将那叠衣物一一看过,却是一整套的贴身衣物,每一件上都绣着日将军,或作或卧,或扑或人立,姿态各不相同。
他抱着那堆衣裳,竟有些手足无措,明明是极轻软的物事,可捧在手里却仿佛沉甸甸的。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沈宜秋的声音:“殿下可还喜欢?”因是刚睡醒,口齿有些不清,便有一种娇慵的意味。
尉迟越转头一看,只见她已起身,屈腿坐在床上,双颊微红,青丝委了满枕。她嘴角挂着浅笑,笑靥若隐若现。
太子仔细一看,却见她眼中微有血丝,恐怕连日来不曾好好歇息,一直在赶针线活。
他将衣裳小心放下,回身紧紧抱住沈宜秋:“孤喜欢,但是以后别再做了。”
沈宜秋被他箍得有些喘不过气:“不过几日的功夫。”
尉迟越松开她,坚决地摇摇头:“不许再做了。孤每年元旦穿一回便收起来,能穿一辈子。”
第87章 非议(加更)
沈宜秋不觉好笑:“只是一身衣服罢了。”
上辈子穿了上百身也不见他放在心上,怎么忽然就当成宝贝了,旋即想起,这一世是这一世,不该混为一谈,便即道:“妾替殿下更衣吧。”
尉迟越摇摇头:“孤自己来。”
一行说,一行宽下中衣,解去裈裤。
他背对床站着,衣衫褪下,露出颀长背影,沈宜秋冷不丁看见,便即别过脸去,那身形却已留在了脑海中。
太子长年习武,身姿峭拔,却不像一些武人般筋肉虬结,宽肩窄腰,四肢修长匀称。沈宜秋擅画,眼光既毒,便是无从比较,也觉他皮相生得赏心悦目。
蓦地察觉自己心中所想,心下诧异又羞惭,不觉耳根发烫。
尉迟越迫不及待地套上裈裤,系好带子,这回尺寸合适,穿在身上轻软若无物,非常舒服。
两相对比之下,他便猜到上回是何缘故,回过头去,似笑非笑地乜了一眼沈宜秋:“上回的裈裤小了些,这回倒是正好。”
沈宜秋欲盖弥彰道:“看来妾的手艺有长进。”
尉迟越也不急着穿上中衣,就这么光裸着胸膛躺回床上,将沈宜秋圈在怀中,低声道:“依孤之见,倒是上回那热汤泡得卓有成效……”
沈宜秋转过身掀起被子蒙住头脸。
尉迟越隔着被子还在说个不住:“少阳汤穿凿痕迹重了些,还是不如山间幽谷的野泉,下回咱们去泡那个,青天白日的,小丸就看得更清楚了。”
沈宜秋只听着便替他臊得慌,不知他一个堂堂储君怎么把这些浑话说出口的。
尉迟越扒开被子往她后脑勺上一通乱揉,兀自笑了一会儿,这才依次穿上中衣和足衣。
沈宜秋过了半晌才从被子里钻出来,回头打量他,只见他身上东一只西一只的小猎犬,不禁扑哧笑出声来。
谁能想到一本正经的太子殿下,贴身衣物上绣着狗儿?
尉迟越低头一看,也有些哭笑不得,想抱着沈宜秋胡天胡地一番,又怕揉皱刚换上的新衣,到底还是作罢,心道先给你记在账上,夜里再连本带利地收回来。
两人起身更衣洗漱,便去正殿向皇后请安。
张皇后病中眠浅,昧旦便醒了,此时正靠坐在榻上,就着女官秦婉的手喝药,见两人来了,三口两口将药喝完,笑道:“你们倒起得早。”
尉迟越与沈宜秋上前行礼,都道:“元正启祚,万物惟新,伏惟母后尊体万福。”
张皇后笑道:“同喜,也恭祝你们万福万岁。”
三人说了一会儿话,皇后便叫宫人传早膳。
正用着早膳,忽有黄门来禀,道权老尚书今早突发急症,权家人来请恩旨,想请尚药局的奉御去权府看看。
尉迟越一惊,权老尚书前日自请为议和使,本来过完上元节便要赶赴凉州与吐蕃议和,没想到突然生此变故。
他立即站起身:“是何症?老尚书现下如何?”
那黄门道:“回禀殿下,似是卒中。”
这下子连张皇后都有些失色:“怎会如此!赶紧让当值的医官立即去权府。”
尉迟越还算冷静:“母后这里不能无人,留两个医官支应,叫陶奉御去权府。”
张皇后点点头,整个尚药局中属陶奉御的医术最为高明,若是他不能治,去再多人也是徒劳。
尉迟越又对皇后道:“老尚书半生戎马,屡次临危受命,以此高龄尚思报效朝廷,儿子心下难安,想去权府看看,请母后恕儿子失陪。”
皇后连连点头:“应该的,你赶紧去,正好听听医官怎么说,回来告诉我。”
尉迟越应是,又对沈宜秋道:“你在这里陪陪母后,若有什么事,遣人来权府告诉我。”
沈宜秋道:“妾知晓,殿下放心。”
尉迟越便即匆匆离去,连早膳也顾不上用,沈宜秋将一碟曼陀样夹饼装进食盒,交给太子身边黄门。
张皇后看在眼里,与秦婉交换了一个眼神,俱是心照不宣地一笑。
太子离去后,姑媳接着用早膳。
张皇后记挂着权老尚书的病情,又忧心与吐蕃议和之事,不禁食不甘味,用了小半碗豆沙加糖粥,便放下青瓷汤匙,沈宜秋亦没什么胃口,便即叫宫人撤去食案。
张皇后出身将门,虽是后宫女子,于边关局势上颇有见地,许多臣僚难以望其项背,她叹了口气道:“如此一来,权老尚书恐怕不能去凉州了。
“吐蕃近十数年在西域横行无忌,又数度侵扰我大燕边关,实乃大患,三郎趁其内乱挫伤其元气,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议和使非是等闲之辈可以充任的,若非无人可用,三郎也不至去劳动权公,只可惜还是……”
又摇头苦笑:“想我泱泱大国,朝中人物凋敝至此,我亦难辞其咎,罪孽,罪孽。”
秦婉看了一眼太子妃,目光闪了闪,对皇后道:“元旦新岁,娘子切莫作此沮丧语。”
张皇后爽朗地一笑:“七娘不是外人,不必避着她。”
顿了顿道:“何况朝野上下都看着呢,那些事又哪里瞒得过了?”
沈宜秋知道当年皇帝与几个兄弟争储位,正是靠着岳家手里的北衙禁军,发动兵变,将长兄斩于刀下,这才夺得储位。
虽说废太子昏聩懦弱又荒淫无度,只是占了嫡长,可这段往事毕竟不光彩,朝野上下都讳莫如深,未料张皇后身为半个参与者,却毫不避讳地随口说出。
沈宜秋不知怎么作答,只能默然不语。
张皇后又拉起沈宜秋的手,语重心长道:“七娘,你往后是要入主中宫,虽说后宫不得干政,但对前朝的事不能两眼一抹黑,三郎不似他阿耶那般胸襟狭隘。”
秦婉在一旁听得冷汗直冒,握嘴咳嗽个不住。
张皇后乜她一眼:“怎么,还不兴让人说了?”
她一向是直来直往的性子,但也并非一味鲁直,若非看准太子妃为人,这些话便是拿刀架在她脖子上也不会吐露半句。
“当年啊……”她垂下眼,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对沈宜秋道,“当年三郎他阿耶一腔雄心壮志,信誓旦旦,说若是他秉政,定要荡除奸佞,振饬纲纪,还吏治以清明,定不重蹈父祖覆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