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后太子妃咸鱼了——写离声
时间:2020-01-19 10:24:44

  周洵平静地说出这个数字:“明日是最后一战。”
  沈宜秋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可发不出声音。
  周洵对谢刺史道:“上回使君要以羊酒犒劳将士,周某说以待来日……”
  年轻的将军轻叹了一声,露出个少见的微笑:“如今周某却要替将士们向使君讨口酒喝了。”
  谢刺史点点头:“该当的,谢某这就着人去办,尽快给周将军和将士们送去营中。”
  说着道了声失陪,往台阶走去。
  周洵叫住他:“使君,一会儿周某叫人去府上取就是,今夜使君还是多陪陪家人吧。”
  谢刺史的脚步一顿,转过身,嘴唇哆嗦了一下,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遥遥地向他作了个揖。
  当夜,谢刺史还是亲自带着家仆,将羊群和几车美酒送到军营。
  不多时,军营中便升起了堆堆篝火,四处弥漫着炙羊的香气和醇酒的芬芳。
  沈宜秋、周洵、谢刺史、邵泽与牛二等人围坐在火堆边,架在火上的烤羊滋滋冒着油,油滴落到火中,火苗便往上一窜。
  周洵从腰间拔出匕首,往羊腿上一戳,再拔出来,带出一股血水,他不满地挑挑眉:“怎么还没熟?是不是火太小了?”
  谢刺史“呵呵”笑起来,他生着张微胖的圆脸,笑起来越发像个和气的长辈,站起身,将烤架翻了一面:“周将军莫心焦,急火炙烤是不成的,外头焦了里头还没熟。”
  周洵嗯了一声,便用那匕首撬开酒坛的封泥。
  沈宜秋把酒碗分好,六个人,七只碗。
  周洵抱起酒坛,将澄清的酒液注入碗中。
  沈宜秋端起一只碗,将酒液洒在土中:“仅以杯酒,奠亡灵。”
  众人端起酒碗,默默将满碗酒一饮而尽。
  周洵赞道:“乌程若下,偏了使君的好酒。”
  谢刺史笑道:“周将军见外了,好酒当酬壮士,喝到老夫肚子里却是暴殄天物。”
  说罢他又替众人斟了一碗酒,端起酒碗,想说点什么,可平日出口成章的三甲进士,此时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松龄鹤寿”、“长乐无极”这些吉祥话此时说都不合适了。
  沈宜秋道:“敬谢使君。”
  谢刺史连声道惭愧。
  周洵也道:“使君忠君爱民,襟怀宽广,令周某感佩。”
  众人纷纷向他祝酒,谢刺史几乎有些无地自容:“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本是谢某分内事。”说罢仰头将酒一饮而尽。
  又满上一碗,对众人道:“诸位义薄云天,援救灵州,谢某无以为报,唯有满饮此杯。”
  这时羊肉终于炙熟了,周洵用匕首割下羊腿肉分到众人盘中,肉皮烤得金黄,里面却鲜嫩无比,咬一口便是满嘴肉汁,众人都啧啧称赞。
  到了这个时候,恐惧和不安反而淡了。
  远处有人吹起筚篥,打起羯鼓,有人随着鼓点起舞,越来越多的将士加入他们的行列。
  有个年轻的士兵是胡旋舞的好手,舞得兴起,忽然一跃而起,在半空中打了个旋,越到火堆的另一边,引来阵阵喝彩。有人效仿他,谁知没学成,脚踩在火堆里,烫得跳脚,引得众将士笑作一团。
  沈宜秋看了好一会儿,站起身道:“诸位尽兴,我去城墙上走走。”
  邵泽放下手中啃了一半的羊肋骨道;“我随娘娘同去。”
  沈宜秋摇摇头:“不必,表兄慢用。”
  牛二郎道:“仆吃完了,仆随娘娘去。”
  沈宜秋劝不止,只得由他跟来。
  两人一前一后骑着马,慢慢踱到城墙下,下了马,登上城墙。
  沈宜秋靠在阑干上,静静望着贺兰山的方向。
  牛二郎听其他侍卫说,太子妃的父母就葬在贺兰山的山脚下。
  他默默立在她身后三步远的地方,不敢乱说话。
  半晌,他看见太子妃的背影轻轻颤抖,肩头耸动,显是在无声地哭泣。
  牛二郎有些手足无措,踟蹰了一会儿,还是走近了一步,小心翼翼道:“娘娘没事吧?”
  沈宜秋摇了摇头。
  牛二郎又走近一步,挠了挠后脑勺:“娘娘,夜里风凉,仆护送娘娘回府歇息吧?”
  沈宜秋转过脸道:“无事。”
  她脸上的泪已经拭去了,但声音瓮声瓮气的,显是哭过。
  牛二郎这才发现,这个他奉若神明的太子妃,其实也才十五六岁,还是个小娘子,与他的三娘差不多大。
  大难临头怎么会不害怕呢?
  他在衣摆上擦了擦手心里的汗,结结巴巴道:“娘娘莫着急,说不得……说不得明日一早援军就到了呢?”
  沈宜秋扯了扯嘴角,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儿,又道:“牛大叔,我对不住你们。”
  牛二郎唬了一跳,几乎要跪下来:“娘……娘娘折煞牛二了……仆一个下贱人,怎么当得起……”
  沈宜秋摇摇头:“还有周将军和他麾下的将士,是我把你们拖来的……”
  若说灵州将士拼死守城是职责所在,那些禁卫军将士却是因为她才葬送了性命。
  她还把舅父舅母唯一的儿子带到了灵州。
  沈宜秋忍不住掩面低泣起来,然后慢慢蹲下来,抱着膝,啜泣慢慢变成嚎啕。
  牛二郎觉得她好像要把心肺一起哭出来,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嘴里不住喃喃:“莫哭,莫哭……没事的,定会没事的……”
  他的三娘小时候爱哭,他口笨嘴拙,不知道怎么哄,就只会说莫哭。
  想起惨死的女儿和远在庆州的老妻,他的眼眶也红了起来。
  沈宜秋的哭声慢慢微弱,直到完全停止。
  她吸了吸鼻子,慢慢站起身:“我们回去吧。”
  回到刺史府,她回到院中,简单洗漱一番,换上寝衣。
  她屏退了刺史府的婢女,坐到案前研墨。
  砚池中的墨很快浓稠起来。
  她取了张信笺,拈起斑竹笔管,蘸饱墨,开始给亲故们写信。
  明日若是城破,这些书信说不定也会毁去,大抵寄不到亲友的手上,不过图个心安罢了。
  第一封写给舅父舅母,满纸的惭愧与歉疚。
  他们视她为亲女,自她失怙,他们便是她唯一真正德亲人,四岁以后,只有嘉会坊的小院子可称家。可她却将他们唯一的儿子带到灵州,将他置于九死一生的险境。
  第二封写给表姊邵芸,祝她一世平安喜乐,无忧无虑。
  可惜她信中时常提到的那位小郎君,她或许无缘得见了。
  她一直不曾向人吐露过,其实表姊的性子最像她故去的阿娘,每每看见她,她便想起她那一生洒脱自在,不为世俗羁绊的母亲。
  第三封写给张皇后,谢她知遇之恩,亦祝她身体康健。
  她虽不知,他们却是做了两世的姑媳,只可惜这一世还未来得及深交,便要离别。
  她还未来得及将长安到灵州一路上的风光画成画卷送给她,如今恐怕不能够了。
  第四封写给两位良娣,她答应过要赶在六娘生辰前回长安,与他们泛舟湖上,钓鱼捉虾吃船菜,可惜早早备好了有灶的船,她却要爽约了。
  还有十娘,不知又和了什么新香?她不在东宫这段时日,藏书楼中的古谱可曾练熟?她最懊悔的便是临行前未能好好话别。
  第五封信给素娥、湘娥,第六封给李嬷嬷……
  第七封,给尉迟越。
  沈宜秋将信笺展平,蘸饱了墨,笔尖悬于纸上,却一时间不知该写什么。
  一滴墨落下来,像泪滴一样洇开。
  她搁下笔,又抽了一张纸展平,对着空白的信笺发了会儿怔,几次提起笔又搁下,砚池中的墨干了,她加了几滴水研开,不一会儿却又干了。
  不知反复多少回,她看了一眼更漏,竟然对着空纸坐了一个多时辰。
  她犹豫再三,终于还是提起笔,似乎有很多话,可又不知从何说起,又似乎说什么都是多余。
  妾再拜,郎君足下:伏惟努力加餐,勿念。
  她想再加两句,却不知还能说什么,终是轻轻叹了一口气,将所有书信叠好,放进木函中,用蜡封好。
  他们两世夫妻,却似乎总是差点缘分。第一世纠缠十二年,做了半生怨耦,这回开端似乎好些,可惜看不到终局了。
  若是有来世……她忍不住想。
  转念一想,此生却已是来世了。
 
 
第117章 城破
  这一夜,灵州城里千门万户,不知多少人难以入眠。
  沈宜秋熄了灯烛躺在床上,望着黑黢黢的帐顶,只盼着夜长一点,再长一点。
  然而视野还是一点一点亮起,先是依稀能分辨轮廓,接着是帐幔上的折纸桃花,再接着是纱帐的青色。
  她从枕下摸出尉迟越用一块于阗白玉佩换来的小胡刀,紧紧握住。
  太阳还是如常升起了。
  清晨的微风将灵州城唤醒,金色的晨曦勾勒出城墙残破的轮廓,巍峨缄默的城池像个饱经沧桑的老人。
  军营中,守军将士们披上铠甲,戴上战盔,拿起陌刀和弓弩,一言不发地列起阵型,向辕门外行去,骑兵在前,步兵紧随其后,奔赴已经注定的命运。
  他们中许多人脸上还留着淡淡的红晕,血液里有昨夜的美酒与高歌,神色出奇平静,可称安祥。
  走到城墙下,城门还未开,四周乌压压一片,站满了人。
  全城的百姓都来了。
  许多人穿着白麻的孝服,其他人穿上了他们最好的衣裳,只有最盛大的节日才舍得穿的衣裳。
  周洵翻身下马,向送行的百姓施了一礼,将士们也无声地行礼,没有人说话,只有金戈铁甲萧然的声响。
  周洵正要回马上,忽然瞥见人群中的太子妃。
  他向沈宜秋走来,沈宜秋亦趋步上前。
  周洵站定,向她行了个礼。
  沈宜秋回以一礼:“将军保重。”
  周洵迟疑片刻道:“末将有个不情之请。”
  他顿了顿道:“为了社稷万民,请娘娘活下去。”
  沈宜秋不由自主握住手中的小胡刀,刀鞘上粗糙的錾花硌得她掌心发疼。
  她想了想,点点头:“好,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轻生。”
  周洵压低声音道:“末将可安排人手,在城破时护送娘娘……”
  沈宜秋没等他说完,便摇了摇头:“我不能。”
  周洵的嘴唇动了动,到底没再说什么。
  将士们重新上马,缓缓向城门行去。
  就在这时,忽然有个着桃红衣裙的少女从人群中奔出来,追着一个骑马的士兵,边跑边喊:“三郎,三郎——”
  周洵在马上回首,看了那士兵一眼:“去吧。”
  士兵闻言,立即勒住马缰,迫不及待地跳下马,几乎没从马上摔下来。
  他三步并作两步奔到少女跟前,手脚都不知该怎么放,众将士哄笑起来。
  少女从鬓边摘下一朵火红的茶花,她的脸蛋比那花还要红。
  她红着脸,把花插在士兵的刀扣上,突然踮起脚,搂住他的脖颈,在他脸颊上轻快地吻了一下。
  将士们发出一片嘘声,有人打起了唿哨。
  不知是谁起的头,送行的人唱起歌,是一支灵州当地的小调,每个在灵州出生长大的孩子,都在襁褓中听过这支歌谣。
  慢慢的,所有人都跟着哼唱起来。
  歌声高高地盘旋,越过城墙,传到城外突骑施人的阵营中,已经若有似无。
  许多人不由自主地侧耳倾听,他们听不懂歌里唱的是什么,但是那缠绵婉转的曲调让许多人想起春日的草原。
  绿色的风把牧草吹成绿色,天空像腾格里的琉璃碗,羊群像地上的云,云像天上的羊群。
  他们想起羊毛的气味,油毡布的帐篷里弥漫着酥油和酪的气味,还有阿娜怀里的气味,他们还是婴儿时被这气味环抱,长大后却已遗忘,如今又被陌生的歌谣唤起。
  一个十六七岁的突骑施士兵放声大哭起来:“阿娜,我想回家——”
  哭声像瘟疫蔓延。
  一个红着眼眶的军官从腰间抽出弯刀,手起刀落,将瘟疫的源头一刀斩断。
  少年士兵的头颅应声而落,眼中的泪水映着绿色的风。
  他脖颈中喷溅出鲜血,染红了军官的双眼。
  现在他的眼珠也成了血红色。
  他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将沾血的弯刀高举过头顶,声嘶力竭地喊道:“攻下这座城!丝绸和女人都是你们的!”
  “为了腾格里!为了可汗!杀!”
  刀锋映出朝阳,像火,烤干了他们眼中的泪水,烤热了他们的心脏。
  所有人都高举战刀,呐喊:“为了腾格里!”
  无数马蹄踏过那少年士兵的尸身和头颅,顷刻之间将他碾成了泥。
  城门訇然打开,守城将士冲杀出来,这是最后一役,他们再没有战术可用,只能用血肉之躯迎着敌军的刀锋。
  前面的人战死了,便成了后面同袍的盾牌。
  他们不知疲倦地挥着陌刀,不断地劈砍,看不清是人还是马,直到手臂再也抬不起来。
  一只手被弯刀砍断,五指松开,一朵赤红的山茶花落下,被马蹄踏进了血水里。
  又一堵羊马墙被推倒了,墙下的守军来不及后退,被压在墙下。
  城墙在投石车连日的猛攻下满身疮痍。
  云梯架在了城墙上,突骑施士兵爬上城墙,刚爬出几寸,守军的长矛、箭矢、落石落下,滚烫的沸水迎头浇下,无数人被砸死烫伤,从城墙上滚落下去。
  尸体堆积成山,前人的尸体成了同伴的垫脚石,每多死一批人,攀登便要容易些。
  城下的战场中,尘土和血肉都混在一处,像是山洪爆发时滚滚而下的红泥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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