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由挺直了腰杆:“实话同娘娘说,圣人已经拟定了旨意,要给三郎和九娘赐婚,不是今日便是明日,当有旨意下来。”
沈宜秋神色如常:“既如此,恭喜贤妃娘娘与何娘子。”
郭贤妃本以为儿媳这么厉害,要过她这一关定要费些口舌,哪知她雷声大雨点小,就这么轻轻巧巧地答应了,不由喜出望外:“九娘,来向娘娘奉茶行礼,往后你们便是姊妹了。”
何婉蕙亦颇感意外,不过她远比姨母谨慎,不敢掉以轻心。
沈宜秋却道:“待旨意下来再奉茶不迟,不必急这一时半刻。”
顿了顿,对郭贤妃道:“东宫还有些冗务,请恕失陪。”
郭贤妃达成所愿,哪里还管她如何:“既然太子妃有要事在身,便不留你用膳了。”
……
尉迟越在宣政殿前下了辇车,正欲拾级而上,皇帝已经领着群臣迎出殿外。
太子曾设想过父亲此刻的神色,以为他或许会惭愧,或许会恼羞成怒,但万万没想到,他会是春风满面。
他不由微微蹙眉,满心狐疑地行了礼,甚至怀疑是不是有一场鸿门宴等着他。
不等他想通,皇帝已经将他拉起来,手掌重重地落在他肩头,得意洋洋道:“不愧是朕的好儿子。”
尉迟越实在难以理解皇帝的心境,直到被群臣簇拥进殿中,仍然莫名其妙。
殿中已经摆好了筵席,皇帝拉着太子与他连榻而坐,嘉许之意溢于言表。
酒过三巡,面酣耳热之际,他甚至亲手替儿子斟了杯酒:“我儿此行非但夺回安西四镇,还重创突骑施大军,泽被苍生,功在千秋。”
群臣闻言神情各异,卢老尚书等人神色凝重,养气功夫差些的年轻人,眉宇间便流露出些许忿然之色。
而薛鹤年等一干谀臣却是顺着皇帝的心意,极尽吹捧之能事:“陛下圣明,正所谓虎父无犬子,殿下建此奇功,河清海晏,实是天祚我大燕。”
尉迟越的脸色越来越沉,简直要滴下水来:“圣人谬赞。”
皇帝慈爱地笑道:“我儿建此不世之功,想要什么封赏?尽管开口,阿耶无有不应许的。”
尉迟越站起身,跪倒在皇帝跟前,深深拜下,行了个稽首礼。
皇帝诧异道:“我儿为何行此大礼?”
尉迟越道:“儿臣无功而有罪,不敢求赏,请圣人责罚。”
皇帝皱起眉头,旋即松开,似是对群臣解释:“太子不胜酒力,大约是醉了。”一边用目光示意儿子别胡言乱语。
尉迟越却只作没看见:“回禀圣人,儿臣神思清明,并无丝毫醉意。”
皇帝轻描淡写地一笑:“还说没醉,你此次去西北,立下的功业足可名垂青史,何罪之有?”
尉迟越朗声道:“儿臣之罪,在明知十万朔方军调离灵武,边关兵力空虚,恐有风尘之警,却听之任之,不能死谏,此其一。”
此言一出,满堂寂然,连乐人都察觉气氛不对,不由自主停止了演奏,偌大宫殿中落针可闻。
皇帝的笑容挂不住了,脸涨得通红,好在借着酒意遮面,没那么惹眼。
尉迟越接着道:“阿史那弥真在京多年,儿臣不曾识破此人包藏祸心,放虎归山,遂成大祸,此其二。”
在场众臣都知道,阿史那弥真是被皇帝放归突骑施的,那时太子才十岁不到,哪里有他什么事,太子名为请罪,实则句句在打皇帝的脸。
皇帝也不傻,哪里听不出来太子的意思,但阿史那弥真这事上确是他失察,也说不出什么来。
尉迟越接着道:“北狄犯边,儿臣明知他们意在灵州,未能及时回救,致使城破,将士与百姓死伤无算,是为其三……”
皇帝忍不住打断他:“行了,今日朕与众卿为你接风洗尘,别说这些扫兴之事。”
尉迟越虽然知道父亲为人,但仍被这一句轻描淡写的“扫兴”气得浑身颤栗。
他再次稽首:“此一礼,是儿臣替灵州之战中的亡魂向圣人赔罪。”
皇帝叫他噎得不轻,想呵斥他几句,却又无言以对。
群臣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出一口。
太子监国多年,又有皇后和张太尉撑腰,可他对皇帝一向十分恭敬,甚至可称有求必应,若非如此,皇帝也不会安心在华清宫求仙问道。
他们还是第一次见太子这么不顾皇帝的颜面。
皇帝心中怒不可遏,想要发作,但转念一想,他调遣朔方军给了突骑施可乘之机,后来又调回援军,让儿子与儿媳差点折在灵州,他气成这样,倒也不全是无理取闹。
何况经过援军一事,张氏的态度越发强硬,邠州军也落到了毛仲昆的手上,若是此时与儿子明刀明枪地对上,吃亏的倒是他。
思及此,他便缓颊道:“太子忧国忧民,实乃社稷之幸,朕择日命护国寺高僧做一场大法事,超度英灵与殉难百姓,可好?”
尉迟越一时激愤,此时也已冷静下来,他不是来和皇帝吵架的,真的动起兵戈来,说到底遭殃的还是将士和百姓。
他便行了一礼道:“谢圣人体恤下情。儿臣另有几个不情之请。”
皇帝见他态度好了些,不由松了一口气:“你说。”
尉迟越道:“其一,请圣人对殉国将士与百姓家人厚加抚恤,为将士立碑并诏告天下,以彰义举。”
皇帝点点头:“准。”
尉迟越接着道:“其二,灵州遭此大祸,百姓困顿,恳请圣人加给复三年之恩。”
这次皇帝却有些犯难,灵州繁荣富庶,免除三年税赋徭役可不是小事。
他思索片刻,皱着眉头道:“此事尚需从长计议,明日三省六部众卿再议一议。”
尉迟越谢了恩,这的确不是皇帝一个人能做主的,他提出来只不过是需要皇帝当着一众臣工的面表个态。
尉迟越道:“其三,儿臣恳请择吉日,献俘皇陵,将阿史那弥真枭首,告慰列祖列宗与殉难英灵。”
这第三个请求却正合皇帝的心意,他一扫先前的不悦,捋须道:“应当的,朕准了。”
尉迟越谢了恩,起身回到席中,端起酒杯敬皇帝和群臣。
众人见气氛缓和,俱都松了一口气。
乐伎重又奏起乐,舞人跳起舞,中断的接风宴又恢复如常。
太子没再说什么“扫兴”的话,只是沉着脸,一杯接一杯地饮酒。
皇帝将先前的事揭过,眯着眼睛赏了一会儿自己新谱的琵琶曲,忽然想起那个善奏琵琶的小娘子,又想起贤妃反复嘱托之事,心中有些怅然,不过他还不至于被美色冲昏了头脑。
虽是难得的美人,但他和儿子关系已闹得有些僵,此时再横刀夺爱,恐怕要将他得罪死了。
想到此处,他击了两下掌,乐声与歌舞停了下来。
皇帝笑着对太子道:“太子一心为民,倒把自己的私事落下了。你既不要赏赐,朕便成人之美。”
尉迟越一时没明白过来他话里的意思。
皇帝接着道:“朕听闻你与何家女公子情投意合,朕便下旨赐婚,破例封她为良娣,如何?”
尉迟越一怔,何婉蕙不是和祁十二郎订了亲么?
转念之间他便想通了,若是何九娘有婚约在身,皇帝便是再昏聩也不会赐这个婚,定是两家已经将亲事退了。
可得知这消息,他没有半点欣喜,甚至有些惊恐。
皇帝不可能无缘无故想到给他们赐婚,其中定然有他生母郭贤妃的手笔,而小丸今日进宫,肯定会顺带去飞霜殿请安,那她知道了么?
想起沈宜秋知道此事后的反应,他心头便像是被重重地掐了一把,恨不能立即飞回东宫安她的心。
灵州城中那煎熬的一夜,早已令他看清了自己的心意。
他想要小丸,只想要小丸一个。
若是真心实意心悦一个人,又怎么能容忍彼此之间有另一个人?
可惜他用了两世才醒悟。
好在他用了两世,终于醒悟。
皇帝见他发怔,揶揄道:“太子可是太高兴?都怔得张口结舌了。”
尉迟越回过神,起身行礼道:“谢圣人美意,不过请恕儿臣不能奉命。”
皇帝不禁愕然:“这又是为何?”
尉迟越想不出说得过去的借口,干脆懒得找借口,直接一跪了事:“请恕儿臣不能奉旨,求圣人收回成命。”
第127章 报复
皇帝反复问了几遍,这才确定太子确实没有娶何九娘的意思。
众臣也感诧异,不是都说太子与这位表妹两小无猜、感情甚笃么?即便不是那么情投意合,纳入东宫为妃也不吃亏吧?
不过他们也只敢在心里揣摩一下,不敢对他的私事置喙。这位太子可不是先帝那位废太子,手中没什么实权,性子又软,由着人拿捏。
太子不愿纳侧室,皇帝也不再勉强,笑道;“小儿女之事,且由着你们去吧。”
尉迟越蹙了蹙眉头,皇帝这么说,倒似他们因何缘故闹别扭似的。
他不明白自己心意时也罢了,如今既已明了,便不愿再与何婉蕙有牵扯——既伤小丸的心,也伤表妹的闺誉。
他斟酌着道:“圣人说笑了,何家表妹待儿子如兄长,儿子亦将其当作自家姊妹,若有逾礼之处,令圣人误解,是儿子之过。”
这就有点睁着眼睛说瞎话了,何九娘还未退亲便不时往宫里跑,何家也由着女儿去,明眼人都知道他们想攀附东宫这棵大树。
不过这种事上总是对女儿家的名誉伤害更大,太子一力将责任揽下来,也算是顾全小娘子的颜面了。
尉迟越对表妹却是心怀愧疚,怪只怪他醒悟太晚,先前对着表妹态度暧昧不明,给了她希望,这才闹出今日的事。
无论表妹出于什么目的想嫁他,他当着一众臣僚的面拒婚,总是于她闺誉有损。
都怪他先前当断不断,如今还要令得小丸伤心。
想起太子妃,尉迟越便开始心慌意乱,对着满案的水陆珍馐食不甘味,只想立即回东宫去。
然而今日是皇帝亲自设宴为他接风洗尘,他方才已经当堂给了父亲没脸,眼下却是不好提前离席,只能熬油似地忍耐着。
筵席直至亥时方散。
尉迟越饮了不少酒,从宣政殿出来,脚步已有些虚浮,仿佛踩在云上。
一个小黄门忙扶住他:“殿下今夜宿在西内么?”
今日还未及向皇后请安,也不曾去看望过贤妃,明日一早还要入宫,来来回回煞是无谓。
尉迟越却斩钉截铁道:“回东宫。“说罢登上辇车。
辇车出了宣政殿,刚走出几步,尉迟越便瞥见道旁站着两个宫人打扮的女子,一人提着灯,似是贤妃宫中的人,另一人则赫然是何婉蕙。
尉迟越差点以为自己醉酒眼花,揉了揉眼睛,再定睛一瞧,确是表妹。
他迟疑了一瞬,便命人停下辇——她不惜装扮成宫人,大晚上的在这宣政殿门外等他,定是知道了他拒婚之事,要向他问个明白。
他们的事早晚要有个了断,趁此机会说清楚也好。
何婉蕙见太子下辇,双眼顿时一亮,熄灭的希望重又灼灼燃烧起来。
她款步上前,低低地唤了一声“表兄”,语调哀伤凄婉,仿佛倾注了无穷无尽的思念,随着那一声轻唤,两行泪便落了下来。
何婉蕙和沈宜秋正相反,有三分情意能显出十分来。
不过毕竟是自小一起长大的表妹,见她难过,他还是有些歉疚。
宣政殿外人来人往,不时有宫人黄门扶着醉醺醺的臣僚走出来。
尉迟越皱了皱眉:“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你随孤来。”
他身边的黄门不知该跟随还是该回避,见太子不发话让他们留下,还是跟了上去。
尉迟越将何婉蕙带到一处较为僻静的宫室外,这才道:“方才宣政殿中的事,你已知道了?”
何婉蕙仰起脸,风灯一朝,满脸都是晶莹的泪水。
她抽噎着道:“表兄,阿蕙哪里不够好……表兄为何……为何厌弃阿蕙?”
尉迟越道:“孤请圣人收回成命,非是因你不好,更谈不上厌弃。孤只把你当姊妹,无意娶你为侧妃。”
何婉蕙睁大双眼,眼泪在眼眶中打转,鼻尖微红,脸色却越发苍白。
她这副梨花带雨的模样最是惹人怜惜,奈何尉迟越一心想着早点把话说开了,回去向他的小丸请罪,并没有心思欣赏。
何婉蕙见他无动于衷,哭得更凶了:“表兄还说不是厌弃阿蕙……连表兄也不要阿蕙了么……”
尉迟越耐着性子同她解释:“孤不娶你,还是你的表兄,你有什么难处,孤自不会坐视不理。”
何婉蕙道:“当初表兄说阿蕙有婚约在身,不该与表兄过从甚密,阿蕙当真了,去与祁公子退了亲,如今表兄却又如此说……”
尉迟越略一回想,自己似乎并未许诺过要娶何婉蕙,但刚复生时他确实有过这个念头,倒也说不上冤枉,便歉然道:“孤不曾与你说明白,令你误会,是孤之过。”
何婉蕙见他宁愿道歉也不松口,越发气苦:“阿蕙背着不义的骂名,与祁公子退亲,如今祁公子痊愈,阿蕙本可与他再续前缘,可我并没有,全长安都耻笑于我,表兄可知?”
尉迟越方才在宣政殿才得知两家退亲之事,并不知道祁十二已经痊愈,不由诧异。
祁家门第高,祁十二郎德才兼备,与何婉蕙又是自幼相识,待她一心一意,她嫁进祁家便是正妻。
祁十二不曾得重病前,也不见表妹对这桩婚事有什么不满,如今他痊愈,又愿意再续前缘,她断没有拒绝的道理。
他上辈子总当何婉蕙还是年幼时那个天真烂漫的小表妹,不过重生以来,他因为沈宜秋的事多留了一个心眼,便明白人是会变的,表妹并不如他以为的那样单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