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本可以再续前缘”说得含糊其辞,是要打些折扣的。
尉迟越也不戳穿她,只是道:“以你的家世品貌,寻一门好亲事不难。你该找个真心敬你爱你的人,而不是在孤这里蹉跎光阴,耗费精神。”
何婉蕙咬了咬下唇:“全长安都知道阿蕙为了表兄退了亲事,还有谁愿意娶我?表兄你有所不知,长安城中已经起了谣言,道阿蕙是克夫命,祁公子重病便是叫我妨克的,退了亲便好了……莫非表兄也嫌弃阿蕙命不好,怕阿蕙妨克了表兄?”
尉迟越想起当初小丸被人说“刑克六亲”,脸上不觉起了寒霜:“所谓妨克不过是村夫野老的无稽之谈!”
何婉蕙噙泪道:“表兄说得轻巧,女子传出这种名声,往后要是夫家有什么不谐,都要怪到阿蕙头上……”
尉迟越道:“这样的人家不嫁也罢,孤不信天下男子皆是这等无知蒙昧之辈,一个明事理的有识之士都找不到。”
何婉蕙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反驳,便越发起劲地哭:“可他们都不是表兄你,阿蕙心里只有表兄一人。”
尉迟越微微垂眸,笑着摇摇头:“九娘,你不知何为钟爱一个人。”
何婉蕙从未见过他这般柔情似水的眼神,不由一怔,随即眼底掠过一抹厉色:“这么说,表兄是找到了?是太子妃娘娘?”
尉迟越避而不答,他和小丸的情意该如珍宝一般敛藏在心底,不该轻易拿出来示人。
他只是道:“时候不早了,孤要回东宫,你早些安置。”
又对那陪何婉蕙同来的宫人道:“送何娘子回飞霜殿。”说罢便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向着停在宫门旁的辇车走去。
何婉蕙追出两步,咬咬牙,一狠心道:“表兄既不要阿蕙,阿蕙便也不再痴缠着你,可是有些话阿蕙不得不说。”
她顿了顿道:“表兄钟爱太子妃娘娘,可是娘娘待表兄呢?今日娘娘在飞霜殿听说陛下要降旨赐婚,她可是浑不在意呢!”
尉迟越脚步一顿,转过头,冷冷道:“这是我们之间的事。”
何婉蕙叫妒恨冲昏了头,非但没住嘴,反而越发高声:“表兄说阿蕙不知何谓钟爱,阿蕙只知道,若是真的爱慕一个人,知道他要纳妾,断然不会无动于衷!”
一阵过堂风吹过,掀得她衣裙猎猎作响。
她的话像淬了毒的箭:“沈七娘心里有没有你,表兄,可怜你贵为太子,为了她不肯纳妾,为了她不惜辜负我一片真心,到头来却是痴心错付!”
尉迟越没再回头,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辇车前。
何婉蕙看着他仓皇的背影,心中快慰了些许。
她定定站了会儿,待太子的辇车消失在宫墙转角,这才对那飞霜殿的宫人冷冷道:“走吧。”
回到飞霜殿,宫人才打起门帘,贤妃已经急急忙忙从内室赶了出来,拉住外甥女的手:“三郎怎么说?”
何婉蕙垂下眼帘,咬了咬下唇,摇摇头。
贤妃叹了口气,柳眉一拧:“那女子同她阿娘一模一样,恐怕真是狐狸托生,将三郎迷得神魂颠倒……”
何婉蕙听姨母反复唠叨这套说辞,早厌烦了,但不敢流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只是道:“姨母,眼下如何是好?”
郭贤妃拉着外甥女坐下,托着腮,愁眉苦脸道:“三郎自小主意大,他连圣人的旨意都不顾,我也没有法子可想了。”
何婉蕙难以置信地抬起眼,连哭都忘了:“姨母就不管阿蕙了么?姨母说只要退了祁家的亲事……”
郭贤妃有些不豫:“你这是在怨姨母么?当初我说只要退了祁家的亲事,我便去求圣人降旨,我可曾食言?”
顿了顿道:“眼下是三郎不愿娶,这可怨不得我。”
她看着外甥女红肿的眼皮,有些不落忍,觉得自己话说重了,便缓颊道:“事已至此,也只能作罢了。你放心,姨母再替你说一门好亲事。”
何婉蕙忍不住道:“本来好好的婚事退了,再寻能比祁十二郎好么?”
郭贤妃睁圆了眼睛:“阿蕙,你这么说可就有些不识好歹了。你若不去退亲,祁十二郎也不会去洛阳,不去洛阳便遇不上神医,病也好不了。要是不退亲,他现如今还在病榻上卧着呢……”
城中关于何九娘“克夫”的谣言还未传到她耳中,但她说到此处,心头忽地一突,祁十二与外甥女退了亲便得了大机缘,莫非……
她不敢往下想,想到她亲自求来的那道赐婚旨意,不由一阵后怕,外甥女虽亲,难道能亲得过亲儿子?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思及此,她斩钉截铁道:“好了,你也别多想了,亲事姨母会替你慢慢寻摸着。刚出了这档子事,你待在宫里难免要叫人看笑话,明日便归家去,好好陪陪母亲,有了信我便遣人来传话。”
郭贤妃七情上面,什么心思都写在脸上,何婉蕙看她,便像看一卷摊平的书一般,一眼便知她的心思。
她心中发冷,这便是她所谓的亲人。自己像个婢女一样勤谨地侍奉她,姨母呢?到头来弃她如敝屣。
更可恨的是尉迟越,喜新厌旧,罔顾他们多年的情分,当着众臣的面拒婚,丝毫不顾及她的颜面。
她看着姨母的嘴皮不断掀动,却已懒得听她在说什么,冷冷地打断她:“姨母早些安置,九娘便告退了。”
郭贤妃话说到一半叫她打断,着实不快,不过她不再纠缠,心里也放下了一块大石头,点点头道:“去吧。”
何婉蕙正要退下,郭贤妃叫住她:“九娘等等。”
何婉蕙停住脚步。
郭贤妃站起身走到妆台前,打开奁盒,挑挑拣拣,取了一对金镶玉花树钗,并一支弯月水晶步摇塞到她手里:“拿着,姨母前几日做了几身新衣裳,明日你出宫前来挑几件。”
何婉蕙心中冷笑,用些簪钗衣裳便想打发她?
恨意在她心中疯长,她只想把这些亏欠她、侮辱她的人,统统踩在脚底下。
她面上不显,仍旧低眉顺眼地行礼:“多谢姨母。”
郭贤妃一无所觉:“自家姨母,有什么好客套的。”
翌日晌午,何婉蕙辞别姨母,带着两个箱笼出了飞霜殿。
走到转角,她停下脚步,对送她的小黄门道:“中贵人,这回出宫,下次再来不知是何时,我想再去看一眼太液池的莲花,中贵人可否行个放便?”
那小黄门面露难色:“何娘子,这恐怕不合规矩吧,且圣人今日在麟德殿,若是冲撞了……”
何婉蕙飞快地将一个锦囊塞进他手里。
小黄门一掂便知里面是块半两重的金饼子,登时喜上眉梢,心道这何娘子是贤妃外甥女,在皇帝跟前也颇为得脸,平素也常往园子里去,应当不会出什么大岔子,便点头道:“那何娘子可要快去快回,莫叫奴这做下人的为难……”
何婉蕙道:“中贵人放心。”便即往御苑行去。
皇帝此时正在麟德殿与嫔妃们听曲饮宴,忽听远处传来一阵熟悉的琵琶声,依稀是他在华清宫中为何九娘谱的那曲《怨歌行》。
琵琶声哀怨动人,如点点珠泪洒向湖中。
他忙命乐伎退下,疾步走出楼外,凭栏远眺。
果然,太液池畔坐着个身着水色纱衣、怀抱琵琶的女子,单看那婀娜的身姿便叫人心头发热。
……
飞霜殿的小黄门伸长脖子等了半日,直到被郭贤妃赶出宫去,他也没再见到何家娘子。
第128章 露馅
尉迟越在宣政殿与皇帝、群臣饮宴,沈宜秋先回东宫。
马车刚驶入重明门,她便发现东宫的僚属、内官、宫人以及两位良娣,全都等在门口迎驾。
见到马车驶入门内,众人齐齐下拜行礼:“恭迎太子妃娘娘回宫。”
他们往日待她也恭谨,不过那是待当家主母的恭谨,如今那恭谨中又多了一重郑重与肃然,素娥、湘娥、李嬷嬷与几个素日伺候她的宫人、黄门都忍不住喜极而泣。
沈宜秋命舆人停下马,素娥和湘娥已经奔上前来。
沈宜秋扶着他们的手下了马车,素娥低声哽咽:“小娘子一个人陷在灵州,奴婢不能在旁伺候,真是罪该万死……”
沈宜秋轻轻握了握她的手:“当初是我勒令你们回京的,何罪之有?再说我这不是平安回来了么,莫哭了,素娥姊姊,眼都肿了。”
她走到众人跟前道:“请起,有劳诸位相迎。”
说罢,她笑着向宋六娘和王十娘走去,执起两人的手:“别来无恙?”
王十娘犹可,只是红了眼眶,宋六娘本就喜欢哭鼻子,方才还未见到人影,只看见太子妃的马车,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待她从马车上下来,她已经泪眼婆娑,连她脸都看不清了。
碍于有众人在场,她只能使劲憋着,嗫嚅着叫了声“阿姊”,眼泪便像开闸的洪水一般止也止不住。
沈宜秋也不顾失礼不失礼了,干脆将她搂在怀里,拍抚她的背:“莫哭,阿姊不是回来了么……”
她这一拍便拍出了端倪,皱了皱眉:“瘦了。”
又去端详她的脸:“最近没好好用膳。”
王十娘道:“她是从前吃多了,如今正好。倒是阿姊越发清减了。”
“别站在大日头底下晒着,回承恩殿中再好好叙。”沈宜秋说着,一手挽起一个良娣便上辇车。
他们也不嫌热,三个人挤在一处。
宋六娘在她怀里哭了个痛快,简直上气不接下气。
王十娘一边别过脸去,悄悄掏出帕子掖眼睛,一边瓮声瓮气道:“一天到晚哭,阿姊回来是高兴事,哪有你这样的,勾得别人心里也难受……”
宋六娘对沈宜秋道:“阿姊,对不住,可我忍不住……”
沈宜秋忍不住笑起来:“想哭就哭吧,憋着伤身。”
宋六娘道:“听说阿姊被困在灵州,我慌得没了主意,又不能出去,只能日日叫黄门出去打听消息,巴巴地等他们来回禀,成日里提心吊胆……”
王十娘咬牙切齿:“听闻邠州援军都已经开拔又被召回来,我气得几个晚上没有睡着觉……恨不得提剑砍了这些尸位素餐的老匹夫!”
沈宜秋哭笑不得,无奈地抚了抚额角,她家十娘才真个是巾帼不让须眉。
不过她敢这么大剌剌地说出来,也是因为她祖父王少傅与薛鹤年不对付,朝中尽人皆知。
三人回到承恩殿,刚走进院子,便听见一阵犬吠,日将军蹦蹦跳跳地冲了出来,一只肥嘟嘟的灰兔子意兴阑珊地跟在后头。
日将军回过头冲它吠叫两声,它便不情愿地往前蹦跳几下。
沈宜秋蹲下身,冲日将军招招手:“将军,过来!”
日将军朝着她奔过来,眼看着快到跟前,忽然拐了个弯朝王十娘腿上扑去。
王十娘吓得连连后退:“别,别!”
沈宜秋傻了眼,这傻狗是不认得她了?
宋六娘乐不可支:“阿姊别吃味,王家姊姊怕狗儿,小日将军偏喜欢扑它,我用肉脯逗它都没用。”
沈宜秋从腰间的小锦囊里掏出一条西北带来的肉脯,拎在手里逗它:“将军,将军,不认识我了?”
日将军舔舔嘴,犹豫了一下,这才扑到她怀里,吃了肉脯,不住地摇尾巴,又将肚子亮出来让她摸。
沈宜秋这才安心些,在它毛茸茸的脑袋上轻轻戳了戳:“白眼狼。”
跟你主人一副德性,她心道,嘴角不觉微微扬起,随即想起那些糟心事,笑容又隐了去。
逗了会儿日将军和兔子,沈宜秋回后殿沐浴更衣,两位良娣则在堂中边饮茶边等她。
沈宜秋浸在浴池中,温热的兰汤洗去旅途的风尘与疲惫,却洗不去她心里的疲惫。
看见宋六娘和王十娘,她心里越发不好受了——无论她如何自欺欺人,他们终究是太子良娣。
素娥伺候她多年,只消她一个眼神,便看出她心里有事,一边替她轻轻地揉着头顶的穴道,一边小声问道:“娘子怎么了?”
沈宜秋沉默许久,轻轻叹了口气:“我思虑不周,一开始就不该与他们这般交好。”
她顿了顿道:“你看,太子是他们的夫君,可他们连问候一声都不敢,平时也躲着他不见,这哪像是与自己夫君相处呢?”
素娥听她这么说,心里也堵得慌,娘子与两位良娣情同姊妹,他日他们承宠,她便更多了一重伤心。
她只觉两位良娣可怜,娘子也可怜,可他们贵为太子正妃和侧室,已经是顶顶尊贵的人上人……
素娥心里乱成一团,搜肠刮肚地劝慰道:“娘子莫要多想,两位良娣心眼实,可娘子也是真心疼他们……”
沈宜秋闭上眼睛沉入浴汤中,让水没到她颈项,以前她可以从容应对的,然而与尉迟越去了一趟西北,似乎什么都乱了套。
在浴池中浸了片刻,她起身换上洁净的家常衣裳,去年穿过的夏季衫子都嫌大了,穿在身上空落落的。
她披散着湿漉漉的长发回到堂中,又是若无其事的模样。
两个良娣见了她都露出真心实意、毫无保留的欢喜,像仲夏午时的阳光,刺痛了沈宜秋的双眼。
他们都还是十几岁的小娘子,许多事想不通便不去想。
沈宜秋只能强打精神,叫宫人取了香瓜和葡萄来,一边撩起袖子剥葡萄喂宋六娘,一边与他们说些路途上的见闻。
王十娘看不惯宋六娘这副恃宠而骄的模样,乜她一眼:“阿姊回来了,又有人惯着你了,小人得志!”
宋六娘冲她扮个鬼脸。
沈宜秋将一颗剥好的葡萄塞进王十娘唇间:“十娘也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