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三刀干笑道:“我们这儿没有一家人。”
掌柜的一怔,花梦道:“两间就两间吧, 我和阿冬住一间, 你跟白公子将就一晚,住一间。”
莫三刀哪里会肯,正要反抗,白彦却道:“可以。”说完便把阿冬放下, 指着花梦向她道:“今晚你跟她睡。”
阿冬仰头看看花梦, 也不反感,乖巧地走到她腿边站了, 倏地想起什么,又扭头看白彦:“那明天谁给我梳头?”
白彦淡漠道:“自己没长手吗?”
阿冬撇嘴,嘀咕道:“以往都是你梳。”
白彦面上一冷,莫三刀贼笑道:“你还有这手艺呀……”
白彦:“……”
花梦弯下腰来,摸了摸阿冬的头,道:“我帮你梳,梳个漂漂亮亮的双螺髻,好不好?”
阿冬望着花梦明亮、温柔的眼眸,心下一暖,歪头笑道:“好。”
当下几人把房间订了,又吩咐掌柜的上一桌酒菜,这档口已过了用晚膳的时辰,大堂里客并不多,只是街上仍旧流光溢彩,车水马龙,喧杂的人声里,时不时传来几记遥远的喝彩。花梦望了眼客栈门外的光景,向上菜的小二问道:“今晚城里怎么这么热闹?”
小二放了手里那盘红烧茄子,喜气洋洋道:“客官有所不知,这是咱平县一年一度的庙会,十里八乡的人全聚了过来,要闹个三天三夜才散呢,今儿正巧是头一晚,可不得热闹嘛!”
花梦点头,道:“难怪这一路走来,大小客栈都住满了人。”
小二笑道:“这还是头一天,到了明日,城里更是人满为患,客官们待会儿不妨也上街转转,保准不虚此行!”
花梦夹了片茄子吃了,微笑道:“好。”
小二上完菜,一溜烟儿去了,莫三刀扒了口饭,鼓着腮帮道:“走了一天路了你也不嫌累,要去你自个去,我可不去。”
花梦不以为意,看向白彦:“白公子陪我去吧。”
白彦挑眉,莫三刀一口饭呛在喉咙里。
“好。”白彦给阿冬夹了片五花肉,向莫三刀道,“那阿冬就劳驾莫兄照看了。”
莫三刀咳完了,耷拉着眼皮,冷冷瞥了下阿冬那张油腻腻的脸,悔不当初。
***
客栈外,夜幕沉沉,纵横交错的街市却明亮如昼,各式各样的摊子沿街摆着,卖糖人,卖风车,卖面具,卖花灯……无论卖什么,总有人买;人无论买什么,总笑意盈盈。花梦与白彦并肩走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虽说是要来逛庙会,但心思显然不在这繁华的景致上,她背着手,望了望脚下混乱的影子,向白彦道:“你不相信江天命?”
白彦目视前方,平静道:“我信。”
花梦震了震,白彦道:“我如果不信,就不会去找他。”
花梦道:“那你为什么不相信你是我哥哥?”
白彦不言,花梦正色道:“他告诉我,我哥哥与我‘近在咫尺’,在天命阁中,与我近在咫尺的人,除了你,还有谁?”
白彦看了花梦一眼,淡淡道:“莫三刀。”
花梦皱眉道:“不是他,我早就与他滴血认亲过了。”
白彦意外地扬了扬眉,道:“你这份寻亲的魄力,实是感天动地了。”
花梦知道他是调侃,却笑不出来,握住他的手臂,在一爿卖花灯的摊贩边上站定。
白彦转头,对上她那双坚定的眸子,轻描淡写道:“你也要和我滴血认亲吗?”
花梦眸光颤动,手上的力道渐渐松开,她忽然觉得自己握住的并不是白彦的手臂,而是一片没有温度的细沙——她根本握不住,也留不下。
花梦自嘲地笑了笑,松开手,哑然道:“你直接告诉我吧,你多大了?”
白彦道:“二十有三。”
花梦深吸口气:“不会有错?”
白彦轻笑:“我再糊涂,也不至于连自己活了多久都记错。”
花梦抿唇,极力克制胸中翻涌的情绪,苦笑两声,道:“也是。”
斑驳的光影像一片片枯落的花瓣,沉入她黯然的瞳眸里,白彦微微蹙眉,想要宽慰,却见这双眸子忽然一闭,再睁开来时,已是光华流溢。
花梦朗然一笑,道:“我忽然想一个人逛逛,白公子先回吧。”
白彦盯着花梦,沉吟道:“早回。”
花梦笑着点头。
白彦垂眸,转身去了。
人潮如浪,即刻吞没了白彦霁青色的背影,花梦唇畔笑影终于消散,那流溢在眼里的光华,已变成了极不争气的泪水流下。
耳畔,仍是那样吵闹的、幸福的欢声笑语,仿佛这世上没有人忧愁,没有人苦恼,没有人失望。仿佛只有她,不知趣,不协调。
花梦仰起头来,慢慢把脸上的泪擦了,把眼里的泪擦了,重新走回这灯火璀璨的街道,走回这语笑喧阗的人群里。
有人急匆匆地赶去看舞龙,撞了她一下;有人忙乎乎地追着孩子跑,撞了她一下;也许还有人趁人之危,偷了她的钱袋。这些,花梦通通都不顾及了。在铺天盖地的喧闹声里,跌跌撞撞的人影里,她只是走着,哭着,走一步,哭一步。没出息,也没骨气。
不知走了多久,脚下的影子渐渐寥落,身周的人声似乎也弱下去了,一道身形忽然墙壁似的,不偏不倚地拦了她的路。
花梦抬头,在阑珊灯火下,望进了一双琥珀一样的瞳眸里。
莫三刀拿着一串红彤彤的糖葫芦,走上前来,恨铁不成钢地道:“你这么想要哥哥,我就纡尊降贵,来当你哥哥好了。”
花梦呆若木鸡般,定定地望着面前这人。
莫三刀把那糖葫芦塞进她手里,哄孩子似地道:“我呢,打小就照顾我师妹,还是很会疼女人的,你认我做哥哥,我保准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天天哄你开心。你不是喜欢喝酒吗?风雨渡的荷花蕊、三津小筑的松醪香、何不公的神仙醉……我都带你去喝,什么长白山、天山、大华山……我也都带你去看,谁要再像那白眼狼一样欺负了你,我就立马把他打成烂泥。”
夜风吹过,吹来满街的落叶,与满头的星光,花梦站在这些落叶之中,繁星之下,带着泪笑:“人家又没有欺负我……”
莫三刀仍是笑嘻嘻地,把她的头一摸:“叫哥哥。”
花梦轻笑出声,眼眶的泪随之落下,一切的委屈、酸楚、狼狈、失落,终于在这一刻有了意义与归宿。她认认真真地看着面前的这个少年,听着自己心口砰然乱窜的心跳,哑声开口:“可我不想你做我哥哥。”
莫三刀意外又不解,便挑眉:“那你想我做你什么?”
花梦攥紧手心里的那串糖葫芦,突然闭上眼睛上前一步,踮脚吻住了他的唇,漫天星辰,满街灯火,蓦然都在这一刻熄灭了下去,眼前只剩下对方眸里的微光,与那簇微光中渺小的自己。
莫三刀瞪着咫尺间这双微瞋的凤眸,脑海里轰然如电闪雷鸣,全身僵硬得一动也不能动,他忽然想起了那夜被丢失的记忆,想起了那一个个缠绵旖旎的吻,想起了那个与自己拥吻的人……
千真万确,不是做梦。
一簇簇烟花在天幕绽放,漫天华彩又在彼此身后陨落,花梦睁开眼睛,松开了莫三刀,一瞬不瞬地望着他,道:“莫行云,我喜欢你,我想你做我将来的夫君。”
第49章 心上人(二)
万束烟火, 一闪而没。
莫三刀后退,双脚竟像踩在棉花上似的,重心全无, 几乎跌倒, 花梦忙伸手扶他, 却被他一把推开。
花梦一怔。
莫三刀盯着花梦, 脸色第一次这样严肃,这样冷峻, 又这样茫然,这样慌张……他胸口剧烈地起伏,喉结僵硬地滚动,半天才稍稍平复下来,沉声道:“你、可能误会了。”
花梦缓缓皱眉。
莫三刀道:“我和我师妹早有婚约, 今生不可能另娶他人,至于我对你……”
花梦见他戛然而止, 心中一动,追问道:“你对我什么?”
莫三刀望着面前这双亮如明镜的眸子,蓦然间竟心乱如麻:“我对你……”
花梦目光灼灼,突然朗声道:“你心里有我!”
莫三刀慌忙道:“没有!”
花梦睁大眼睛, 泪水未尽的一双眸子愈发烁亮, 直逼得莫三刀逃无可逃:“我说过了……我和我师妹已有婚约,今生今世,不可能移情他人!”
花梦强忍心中不甘:“那若是你与你师妹并无婚约呢?”
莫三刀不料她如此发问,脑袋里一阵空白, 怔忪片刻, 才决然道:“那你我也不可能在一起。”
花梦恨道:“为什么?!”
莫三刀转开头,黯淡光影里, 神色凝重。
花梦倏地想起什么,冷声道:“因为你是何元山的徒弟?”
莫三刀默然未应。
花梦愈发有种不祥的预感:“何元山要你杀我爹?”
莫三刀无声地握紧拳头,慢慢闭上了眼睛。
花梦知道,这是默认了。
烟花燃尽,漫天仅剩那一两声寂寥的回响,青烟如泄,淹没了一片星光。花梦垂落眼睫,扬手把那串糖葫芦重重地扔了出去,莫三刀的身躯跟着一震,仿佛那被扔出去的,是他身体的一部分。
“你休想。”
花梦拭尽眼角泪痕,眼中的一片柔情渐渐凝固成坚硬的冰,她从莫三刀身旁走过,从那被扔弃的冰糖葫芦旁走过,倔强又决绝地走进了夜幕尽头。
莫三刀呆在原地,望着那串被摔碎在地的糖葫芦,胸口一阵阵窒息似的闷痛。他突然感觉头晕,又突然感觉到一种冰冷的清醒。
花梦的脚步声已彻底消失于耳畔,周遭的人声、风声、烟火声也一并被她带走,留下来的,只有他投映在青石板上的,一个单薄、孤单的影子。
莫三刀伸手在脸上搓了搓,长出一口气,颓丧地蹲在了光华萧条的长街上。
青烟弥散,星光重现,恍如一场夜雨,无声地浇在他头顶。
***
花梦回到客栈,在窗下的一张方桌前坐了,向旁边打扫桌椅的店小二道:“上酒。”
店小二转头,瞧见花梦那张泪痕阑干的脸,心下一愣:“客官,您这是……”
花梦眸寒如冰,重复道:“我说,上酒。”
店小二打了个哆嗦,忙迭声应了,扔掉抹布去柜台后给花梦取酒。
小城小店,没什么有名气的好酒,也不知花梦是品不出来,还是懒得计较,她倒了酒,一碗接一碗,一坛接一坛,只是喝。
窗外的喧嚣已经尘埃落地,万家灯火,一家家熄灭,花梦的身体里的那团火,却还寂寂地烧着。一碗酒浇下去,旺不起来,再浇一碗,也灭不掉。
这是她十八年来第一次这样喝酒,喝得大张旗鼓,却又不痛不痒。她一向是个干脆的人,痛则大哭,喜则大笑,想爱便爱,要恨就恨,几时尝过这种揉揉不到、抓抓不了的痛。她恼得不行,索性扔了碗,抱起酒坛,咕噜咕噜地痛饮起来,店小二在后看得惊心,上前来劝,却遭了花梦一记冷喝:“滚开!”
莫三刀从街上回来,还未进门,便听到了这声冷喝。
那好不容易沉寂下来的心湖又猛烈一颤,无数湿润的、残破的浮萍又在水波之中搅动起来,映衬着身后东奔西走的落叶,搅得人一会儿心如乱麻,一会儿心灰意懒。莫三刀不敢抬头去看那个声音的主人,他把踩上台阶的一只脚缩了回去,很颓丧、也很懦弱地转开身,靠在客栈大门外的墙上。
大堂里又响起了店小二颤巍巍的劝阻声,旋即便是一个酒坛砸碎在地,堂中霎时安静下来。莫三刀直着眼睛,呆望着对街苍茫的夜色,听着堂内断断续续、若有若无的动静,心里一片惘然。
“嗖——”,一瓣落花破空袭来,莫三刀扬手接住,抬眸,视线投向右上方的虚空。
白彦屈膝坐在树影斑驳的屋檐之上,提醒道:“照这样喝下去,非死即残。”
莫三刀敛紧眉峰,没有回话。
白彦轻笑:“这回的眼泪可不是我惹出来的,你得自己去哄。”
莫三刀欲言又止,锁紧眉挣扎片刻,终于还是转身迈进了大堂。
花梦已趴倒在朱漆斑驳的方桌上,手里抓着的一个酒坛,摇摇欲坠。莫三刀把那酒坛拿下来,放在桌上,花梦手臂一动,缓缓偏过头来,看向他。
莫三刀不声不言,上前将她横抱而起,径直向楼上走去。
***
阿冬已经睡下了,四仰八叉地睡在正中间,莫三刀也不客气,抽出只手来把阿冬推开,紧接着便将花梦放到了那块被阿冬暖热的地方去。
阿冬一骨碌撞在墙上,醒了,扭头看到莫三刀,大惊。
“闭嘴。”莫三刀不等阿冬张口,轻声警告。
阿冬脸皱成一团,默默地又钻进了被窝里去,独露双黑溜溜的大眼睛在外边,看看莫三刀,又看看花梦,精神抖擞的,似乎是没睡意了。
莫三刀也懒得理她,转身给花梦脱了鞋,卸了剑,拉过被子来要给她盖上,却发现被子那角被阿冬攥得紧紧的。
莫三刀皱眉道:“放手。”
阿冬眨眨眼,瓮声道:“你也要来吗?”
莫三刀反应过来,脸黑了黑:“你觉得睡得下吗?”
阿冬忙又往里缩了缩。
莫三刀:“……”
手上一拽,被子过来了,莫三刀给花梦盖上,一偏头,与她四目相对。
月光里,她眸光软如一滩水,终于不再瑞亮逼人,却又莫名地更使人心悸。
莫三刀深吸一气,别开头,终于不敢再去看她。
“别让她往外跑。”莫三刀向阿冬交代完,径直拉落床幔,起身离开客房。
花梦眼睫微颤,在床幔垂落那一刻,疲惫地垂落了眼帘。
***
这一夜,莫三刀毫无睡意。
回到自己的房间,白彦不在,一张床空空荡荡,他走过去躺下,已然无心去计较要不要跟白彦“同枕而眠”。
他想起了阮晴薇,那个打小就在他耳边叽叽喳喳,说起话来比三百只鸭子还要聒噪的师妹;想起了在萧山顶上,阮岑许诺他练成“归藏三刀”后,便给他与晴薇操办婚礼;想起了阮晴薇得知婚讯后,笑开花地扑进他怀里来,扬言“我就知道你逃不出我的手心”……他一面想,一面在黑夜里睁大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