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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机台内弟子除擅巫蛊之术外,对医药亦深有研究,宫内人的伤病一直以来都是由她们处理、照料。自那夜水含烟与萱娘同归于尽——一场血腥的宫变终于尘埃落地后,幸存的几个摘星台、寒枝台弟子组织起来,将重伤的莫三刀等人抬入就近的小院内,吩咐环佩及另两个临时倒戈的天机台弟子诊治。
花梦是在第二天黄昏时醒来的,她身上的皮外伤不多,主要是被朱宏文那一掌打伤了经脉,在给环佩看过后,又兀自运功调息了半日,到今日午后,总算将将好转,下得床来。
受伤的人实在太多,整个天机台都被汤药味泡得苦巴巴的,到哪儿都熏得人头昏脑涨,花梦只好走到天机台外的小山坡上透气。
午后日光浓烈,微风习习,漫山遍野的芒草随风而动,铺天花丝飘向山下一个个残垣断壁、血迹斑驳的院落。
摘星台的方向,静如死水,至于寒枝台,已经被大火烧成废墟,就连眼底的这个天机台,也彻底名存实亡……独坐在这小小的坡头极目望去,所见真是翻天覆地,满目疮痍。
花梦无声而叹,回想这一切的始末,一时间百感交集。
她本是为亲眼目睹合欢宫覆灭而来,可当这一切真正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内心竟未觉丝毫快意,反倒涌动着阵阵难以名状的悲戚。
是因为在这里死去的某一个人,曾奋不顾身地救下她的性命?还是因为死亡本身就无法使人真正的痛快、解脱?
念及那一张苍老又可怖的脸,花梦胸口微微发闷,心中茫然无解。
她双眉一蹙,陷入沉思。
一串仓促的脚步声夹杂在风声里,从下传来,花梦掉头,望向丛丛芒草后的那个人影,一怔。
莫三刀喘着气,站在秋草丛生的山径上,满头大汗,一脸焦急。
花梦不由从树荫底下站起来,望着他脸上的滴滴汗珠,张口结舌。
梧桐树高大茏葱,将她罩在一片柔软的阴凉里,莫三刀定定看着,一笑。
花梦心神微荡,强忍爱意:“你的伤……好了?”
莫三刀原地站着,含笑回她:“没有。”
花梦蹙眉:“那你还……”
“环佩跟我说你走了。”他突然抢断,声音里带一丝恼怒,又似乎带一丝得意,“我不信。”
山风把头顶的梧桐叶吹落,一片片,横亘在彼此之间。
花梦道:“你回去吧。”
莫三刀眉头一蹙。
花梦补充道:“先把伤养好。”
莫三刀神色微微缓和,固执道:“我不想回去。”
“那你想干什么?”见他犯浑,花梦放冷语气,发现他的目光渐渐灼热,猛感不安,忙转了个身。
莫三刀定定望着她的背影,望着这个近在咫尺,却又仿佛远在天涯之外的人,突然迈步上前,一把将人整个儿拥入怀中。
梧桐叶迎风震落,哗啦啦响满耳畔,花梦睁大眼睛,也不知是他抱得太过突然,还是太过用力,一瞬之间,心跳竟几乎停止。
莫三刀将下巴抵在她肩上,温热的气息烫在她颈窝里。
“我想跟你在一起。”
他的声音那样清晰,仿佛也那样坚定,花梦心跳大乱,忙要挣开他的双臂,却猛听他闷声呻*吟,意识到牵扯他伤口后,只好忍耐不动。
莫三刀见她老实,低声窃笑。
花梦深深呼吸,克制着道:“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莫三刀望向深秋里重迭的万山,天真道:“知道啊。”
花梦道:“那你准备怎么面对你师妹,面对你师父?”
莫三刀眼中的笑意立时一僵。
花梦继续道:“你能执意与你师妹解除婚约,但你能放弃替你师父向我爹报仇吗?”
滚烫的身体顿时被浇得冰冷,莫三刀的目光定格在凋败的群山之中,双手在花梦的肩上慢慢紧握成拳。
花梦何等敏锐,当下黯然垂眸,便要开口放弃,莫三刀猛地道:“闭嘴!”
花梦震了震,却偏把心一横继续张口,莫三刀几乎是高喝道:“不要说!”
风声飒飒,枯黄的梧桐叶一片连一片地飞向远空,莫三刀将花梦紧紧地深拥在怀,力量之大,决心之坚,似乎是要与这个人永世相连,可是,他心里沉甸甸载着的,却是不安、害怕,是不甘与挣扎……
他闭紧眼睛,低头将脸深埋入花梦的颈窝里。
“离开不归山前,我们不提那些……好吗?”
花梦不动,莫三刀一下子把声音放得很轻很轻,几近于低声下气:“就算是有缘无分,也给我留下点念想,好吗?”
眼眶里遽然一阵发酸,花梦扬起脸庞,倔强地睁大眼睛,不肯让那泪水决堤。
莫三刀的声音也十分倔强地响在耳畔。
“我师父把晴薇许配给我的时候,我的心里很乱,那时候我还不懂,我以为我乱,是因为我紧张,我以为喜欢一个人,就是习惯了有她的日子……后来你出现了,你突然的来,突然的走,突然间哭,突然间笑,突然说喜欢我,突然又说不准备喜欢我了……这些,我都不习惯,可是,我又很在意,在意得好几次都仿佛快不认识自己……我知道,我是喜欢上你了,这种感觉,跟我曾经所想的不一样……我的确做不到为了你放弃替我师父报仇,可是,我也做不到现在起就跟你形同陌路。我不舍得,也不甘心,不甘心第一次喜欢一个人,就这样草草收场,不甘心在放开你后,什么回忆也没有……白眼狼虽失去了水含烟,但好歹曾经拥有过,我不能明知会失去你,还什么也不争,不求……或许对你来说,我只是那些男人当中极其寻常的一个,不要也就不要了,放弃也就放弃了,没什么要紧,可是你对我而言,不一样,我只对你动过痴心,将来,也许也只会惦念着你,我……”
一滴泪没入唇中,蔓延开丝丝苦涩,莫三刀戛然而止,怔怔抬起头来。
花梦的泪像断线的珠子,一颗颗地,砸在脸颊上、脖颈上、胸口上……砸在莫三刀此刻怦然乱撞的心上。
秋风轻起,满山光影倒映在彼此双眸之中,他的眼睛那样深邃,她的眼睛那样温柔。
莫三刀伸出手,替她把脸上泪水一一拭净。
“我又要亲你了。”
风声穿过头顶茂盛的梧桐树枝,一片片明亮的叶子哗然坠落,与他的吻一起到来,遮蔽了满目的日光。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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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盟主(二)
天高云白, 热烈的阳光从枝枝蔓蔓的树层间漏下,蝉声、鸟鸣四起。
两人并肩走在蜿蜒的山径上,莫三刀突然手一勾, 牵起花梦的手。
那手在他掌心里小小挣扎了一下, 旋即安分, 莫三刀顺势与之十指相扣, 唇边扬起一抹满足的笑容。
花梦扭头看他,像看一个还没有长大的孩子。
一双双蝶翅驮着薄薄的微风, 从草丛飞上枝头,花梦道:“合欢宫现在群龙无首,就数你这个寒枝台少主最大,你准备如何处理现在的残局?”
莫三刀微微蹙眉,道:“师娘那边, 入殓祭奠后,火葬, 我要将骨灰带回去。至于水含烟……”他陷入沉默,少顷方道:“先问问白眼狼吧。”
花梦点头,又道:“那萱娘和朱宏文呢?”
莫三刀眼中厉色顿涌:“扔进山里喂虫算了。”
花梦忍俊不禁。
莫三刀道:“对了,那天水含烟真是喝了阿冬的血醒来的?”
花梦脸上笑影微滞, 想起走出天机台时听宫女们提到的那些事, 心中一涩:“嗯。”
莫三刀悚然:“那阿冬……”
“还有一口气。”花梦踩着径旁杂乱的野草,野草又枯又短,一簇簇的,拱着脚心, “环佩建议把人送到何不公那儿去, 越快越好,可惜白彦还没醒过来, 其他人又都分身乏术,暂时……还顾不上她。”
莫三刀心潮起伏。
花梦心知他不忍,安抚道:“环佩给她施了针,保住了心脉,还可再撑些日子。白彦的伤也已经大好,只是因水含烟的死哀戚欲绝,所以没有醒来。玄凤说,如果实在等不到白彦,就等忙完水含烟和鬼婆婆的丧事后,亲自带她去找何不公。”
莫三刀听到这里,神色稍缓,却仍旧默然无声。
花梦将他的手握紧:“我从天机台出来的时候,听里面的宫女说,鬼婆婆和水含烟已经入棺,灵堂就设在摘星台。你,可要去看看?”
她柔软纤细的手指紧握在他宽厚的手背上,很温柔,又很有力量。莫三刀心中一暖,转头看她:“你陪我去。”
花梦微笑:“好。”
***
偌大的摘星台空空荡荡,只有主殿前白幡飘飞,些许纸钱在空中打转,莫三刀与花梦并肩而立,望着灵堂中央并排摆着的两口棺木,心中皆是百感交集。
跪在棺前烧纸的是玄凤,她左臂上还缠着绷带,与头上、身上的麻布相衬,愈显得悲哀怆然。莫三刀上前,拾起蒲团旁的一件麻衣披戴在身,走到玄凤身旁跪下,向两口棺木磕了三个响头。
花梦收敛神思,亦上前跪下,叩头拜祭。
玄凤放下手里的纸钱,哀戚的目光从花梦身上移开,看向莫三刀:“少主的伤势怎么样了?”
莫三刀贸然下床,各处伤口自然还是痛的,但怕说出来让花梦担心,只好逞强道:“没事。”
玄凤并不怀疑,莫三刀磕完头,又起身去牌位前上了香,花梦紧随在后,上香完毕,突然听玄凤道:“花三小姐给婆婆戴一回孝吧。”
花梦一震:“什么?”
玄凤仍跪在蒲团上,目光悲伤,却很坚定,只是并不在花梦的身上。
“婆婆此生唯一的女儿不在这儿……你先前既替她叫了婆婆一声‘娘’,就再替她,给婆婆戴一回孝吧。”
金秋的艳阳照耀在灵堂外,把一片片飞扬的丧幡照得惨白,花梦站立在簌簌飘降的纸钱下,没有作声。
玄凤再次张口,却被走过来的莫三刀打断。
“不必了。”他走到花梦面前,将她挡在身后,“我将师娘的骨灰带回去后,会与师父重新祭拜,届时我师妹自会给师娘戴孝的。”
玄凤听完,蓦然轻笑,眼底情绪难明。
莫三刀道:“你先守在这儿,我与花三小姐去白公子那儿看看。”
玄凤回“是”,话音刚落,灵堂外突然响起一串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宫女神色张皇地跑入内来。
三人脸色皆变,玄凤正要呵斥,那宫女已六神无主地跪下地来:“玄凤姐姐!少主!……你们快想想办法,救救大家吧!”
莫三刀皱起眉头,玄凤沉声道:“发生何事了?”
那宫女颤声道:“张靖山和了缘已经突发山中阵法……带着人向山下杀来了!”
这一句话,有如平地惊雷,在场三人皆是大震。
玄凤霍然站起:“他们有多少人?”
那宫女回忆道:“大概……四十多个!”
玄凤心下稍定,看向莫三刀。
莫三刀强压心中震愕,自知眼下的合欢宫已经奄奄一息,而张靖山、了缘等人却是士气正盛,双方一旦交战,合欢宫内幸存的这些少女必然万劫不复,稍一沉吟之后,立刻向那传信的宫女吩咐:“派一名天机台弟子前去侦察,剩余的人全到这儿来。”
那宫女见他沉着镇定,心中不由也一安,大声道:“弟子领命!”说罢,飞奔向殿外而去。
花梦深深蹙眉:“不是说那些阵法至少能将他们困个十天半月吗?”
莫三刀亦正困惑于此,玄凤懊恼道:“萱娘死了,她养在山中的蛊虫也会随之失效……我早该想到这点的!”
莫三刀见她引咎自责,低叹一气:“罢了,早晚都会来的。”
玄凤攥紧拳头,莫三刀道:“现在我们能应战的,还有多少人?”
玄凤思忖片刻,不甘道:“加上花三小姐与白公子,一共只有十八人,大家身上都还有伤,不是他们的对手。”
莫三刀眉头一拧。
以张靖山和了缘的性子,一旦发现合欢宫的三位主心骨都已逝世,必定会趁机赶尽杀绝,以除后患,他们势单力薄,又体力难支,如若正面应敌,无疑是以卵击石。
心念辗转,莫三刀突然道:“现在阖宫上下,是不是我的地位最高,权力最大?”
玄凤冷不防他来这一句,一怔之后方道:“是。”
“好。”莫三刀点头,继而转身走到牌位前重新跪下,双手合十。
玄凤不安道:“少主要做什么?”
莫三刀闭目哀悼,良久才道:“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一炷香后,全宫上下能行动的宫女齐齐出现在了灵堂之外,虽伤的伤、残的残,却也里外三层地站了个整整齐齐,目光坚定地望向灵堂中央。
经那夜的一场厮杀,余留下来的都是对合欢宫忠心耿耿的弟子,故明知此时危在旦夕,也仍然从容不迫。第一排中央一个宫女神色尤其慷慨,眉目之间一片凛然之气,率先道:“如今宫主与护法皆殁,我等幸存,皆靠莫少侠临危受命,拼死相助!眼下贼人犯境,欲将我合欢宫斩尽杀绝,我等愿奉莫少侠为新任宫主,讨伐贼子,誓死追随!”
声落风起,漫天丧幡震荡,一众宫女神情动容,齐齐屈膝跪下地去:“愿奉莫少侠为宫主,讨伐贼子,誓死追随——”
片片纸钱当空飞落,莫三刀站在灵堂中央,还未作声,身旁的玄凤竟也突然半跪下去,定定道:“愿追随少主,誓死不悔。”
莫三刀皱眉敛神,目光落回跪在灵堂外的一众少女身上:“你们合欢宫不是有规矩,不收男人吗?”
那名带头拥护的宫女坦然道:“事从权宜,宫主不必拘泥!”
莫三刀听她立刻称自己为“宫主”,啼笑皆非,低下头轻叹一声:“我可以答应,不过,我不会带你们去讨伐什么贼子。”
众人一愣,莫三刀走出灵堂,迎着烈日眯起眼睛,望向殿外起伏的层层山峦:“你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