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三刀:“……”
莫三刀伸手搓脸,也恨铁不成钢地道:“老头儿啊,你都多大年纪了,就不能长点儿心吗?”
什么三顷良田,二间别院, 一爿铺子,还白银千两……他白彦怎么不去馆子里说书啊?
何不公默默把一物摊到莫三刀面前来, 莫三刀低头看去,眉头拧起。
那物正是一纸欠条,上书某年某月莫三刀所欠白彦何物何物,大名押字俱在, 明明白白, 清清楚楚。
莫三刀重新躺回床上去,把被褥盖好,面露不适:“头晕头晕……快给我弄一碗安神汤来。”
何不公似信非信,探手来给他把脉, 发现气脉果然有些虚浮急躁, 轻哼一声,拄起拐杖摇摇晃晃地推门而去。
再回来时, 手上汤药温热,床上却是空空如也了。
何不公:“……”
***
莫三刀站在神仙谷外的大槐树下,想了一想,决定还是要去一趟武当山。
从神仙谷去武当,要先过洪州,入洪州城,必途径平县。莫三刀背着长刀,挎着行囊,在十月十八日这天傍晚,晒着初冬里微冷的夕阳,走在了平县熙熙攘攘的大街上。
这天的平县没有庙会,但街市里还是一片繁华,卖肉包的把热腾腾的香气扇过来,向他吆喝;卖酱饼的把盖饼的纱布拉起来,请他来买;卖热面的、卖馄饨的也各有神通可显,莫三刀耳朵繁忙,目不暇接,走了一路,在一个闷不吭声的小贩跟前停了下来。
他递了三个铜板过去,不多也不少。
那闷不吭声的小贩瞅他一眼,下巴往边上一扬,意思是:挑吧。
人潮涌动,莫三刀把那精挑细选的什物拿在手心里,发了会儿呆。
那是一串甜滋滋,也酸溜溜的糖葫芦。
两个月前,他也是像今天这样,在这里挑了一串糖葫芦,去茫茫人潮里寻花梦。
现在,他又挑了这样的一串糖葫芦,但是,淹没着花梦的那片人潮,已大到、深到他再也无从寻觅了。
这是他们分开的第十八天了。
敛神上路,莫三刀把第一颗糖葫芦咬进嘴里,起初是酸,后来是甜,酸酸甜甜交织在口中,莫三刀想起了花梦的脸。
他想起她在月光之下的笑容,想起她在梧桐树下的眼泪,想起她总是烁亮如明镜一样的眼睛,想起那双眼睛,是如何一次又一次地将自己的呆傻、生涩、莽撞、任性映照进去,融化成一片柔情。
他想到这片柔情,口中的丝丝甜意迅速地向心头蔓延了过去。
莫三刀把第二颗糖葫芦咬进嘴里,这一颗,香甜无比。
莫三刀想到了花梦的唇。
她的唇,柔软,温暖,像一颗糯糯的、甜甜的糖果,一碰就再也舍不得放。莫三刀想起两人在天命阁客房里生涩的缠绵,想在两人在不归山中渐渐熟稔的深吻……俊脸在光天化日之下极快、极明显地红起来,慌忙刹住,不敢再想。
莫三刀把第三颗糖葫芦咬进嘴里,涌动的人群前方突然传来一声若离若即的娇笑。
莫三刀想起了花梦的声音。
她的声音,时而冷冷的,时而傲傲的,时而也柔柔的、暖暖的……莫三刀还来不及想完,猛然一个激灵。
他向先前那记娇笑声传来的方向望去。
阮晴薇穿着一身鹅黄的衣衫,从人潮深处跑过来,到了跟前,背起手向他娇俏一笑。
“第八十三天了,我终于找到你啦。”
夕阳西斜,照着她柔煦又热情的眉眼,莫三刀含着那第三颗糖葫芦,怔怔地睁大了眼睛。
阮晴薇笑容不变。
莫三刀张开嘴,种种思绪,千转百回,一声“姑奶奶”终于将要出口,阮晴薇却已经笑完了。
她笑完,下一件事情便可以开始了。
阮晴薇手一扬,揪住莫三刀耳朵,再抢过他手里的糖葫芦,径直便朝他头上招呼了过去:“我让你跑!让你跑!上回是一声不吭地失踪两个月,这回居然敢将近三个月不回家,你是不是皮痒了?是不是皮痒了啊?!”
莫三刀龇牙咧嘴,目瞪口呆,在层层嘲笑声中左躲右避,嗷嗷大叫,不消几时,头上已被打得是直冒肿包。
阮晴薇毫不心软,边打边骂:“知道疼啦?好好的日子不肯过,非要跑去挨人家的刀!什么大破合欢宫!什么新任武林盟主!什么跟花三小姐同进同出同生共死!什么携手患难情意相投!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啊!……”
莫三刀起先边躲边叫,听到这里,突然间不再躲了,不再叫了,阮晴薇狠打一阵,慢慢停下手来,瞪着眼、喘着气瞅他:“你怎么不躲了?”
莫三刀垂着头,头发乱糟糟地散在脸上,挡住了他狼狈的脸,也挡住了他晦暗的眼。
周遭人影聚集,一层层的人墙把他们围在中央,莫三刀低哑的声音响在嘻嘻哈哈的笑声里:“你接着打吧。”
阮晴薇神情一怔,蹙眉道:“什么意思啊?”
莫三刀道:“你打就是了。”
前来看戏的男人们指点道:“小姑娘,赶紧打吧,这小子保准是背着你在外边偷吃了!”
前来看戏的女人们附和道:“可不是,瞧瞧他那张脸,眼下是抬都不敢抬了!”
阮晴薇站在这片声音里,一动也不敢动了。
莫三刀上前一步,抓过她的手,径直向自个脸上拍去,他的脸突然变得那样冷,那样冰,阮晴薇触电一般飞快把手撤开,踉跄地向后直退。
莫三刀仍旧垂着头,立在火一样的夕阳里。
“是……真的?”阮晴薇一瞬不瞬盯着他,盯着这个她自诩最了解的人。
莫三刀毫不回避:“嗯。”
一层层的人墙蓦然爆出一记“嘘”声,阮晴薇脸色煞白,眼里涌起阵阵泪意:“你……你再说一遍。”
莫三刀道:“同进同出,同生共死,携手患难,情意相投。我,跟她……是真的。”
话音甫毕,一众看客的惊呼声跟着一个响亮的巴掌声坠入耳里,莫三刀脑袋一晃,咬牙忍住脸上一片火烧的痛,抬起眼帘,视野里已经没有了阮晴薇的身影。
含在嘴里的那颗糖葫芦烂得没了形,黏糊糊的,裹着口腔里的血腥味,难吃得呛人。
莫三刀低头,“噗”一声把那糖葫芦吐在地上,揩掉了嘴角的血渍。
“借过。”莫三刀沉着脸,向堵在面前的人墙说。
人墙不动,只嘴动,莫三刀抬起头来。
“让开。”
如火夕照之下,少年目色阴鸷,眼神锋利,一众人立刻噤若寒蝉,慌乱退避。
***
夜凉如水,从层层萧条的枝桠上泼下来,泼在阮晴薇身上。
今夜的风很大,把水里浓烈的腥味吹来,那味道冷冷的,冰冰的,像是一大片无形的雨,把阮晴薇的心也淋得很冷,很冰。
莫三刀从后走来,在她身后停下,默了半晌,问她:“手还疼吗?”
阮晴薇单薄的身影在夜色里微微一颤。
莫三刀抬头,扫了眼天上稀稀疏疏的星星,今晚竟连夜空也这样冷清,他闭上眼睛,长出一气,道:“晴薇,我现在有很多话要对你讲,你可能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如果你不想听了,你就喊停,等什么时候你愿意听了,我再接着告诉你。”
风把头顶枝桠吹得飒飒摇摆,落在草甸上的条条剪影顿时晃动如枪林弹雨,这场景好生让人熟悉。
莫三刀深吸口气:“我见到师娘了。”
阮晴薇一震。
莫三刀望着天上那片寥落的星星:“师娘她没死。我是说,在我见到她的时候,她还没死。她是合欢宫的鬼婆婆,就是上回师父救回家里的那个人,你说很老很老,一头白花花的头发,背驼得像座山的那个人……她本来很美,也很年轻,是因为生下你,才会变成那个模样。她一直活着的,在生下你后,一直活在合欢宫,师父在梧桐树下砌的那座坟,并不是为了祭奠她。”
阮晴薇抱膝而坐,目光一动不动地搁在夜光粼粼的水面上。
莫三刀道:“你之前猜,师父恨花云鹤,与那支白玉簪子有关,是对的,只是那白玉簪子的主人,并不是师娘。那簪子的主人叫月白,是花云鹤的第一任夫人,是师父最心爱的小师妹。咱们的师父,是花云鹤的师弟,白衣剑客,何元山。”
夜风在水面上吹开一层又一层银白的浪,天上疏星掉落在那浪里,却无论如何也席卷不去。
莫三刀想起那个遥远的故事,想起飞云峰上那一场遥远的大雪,想起十八年前,花云鹤的双生子被掳走的那一个元宵夜,顿了半天,才一气往下说去。
他一直说,阮晴薇一直没有喊停。
直到他说:“师娘临死前,让我回来与你解除婚约。”
摇曳不休的一片乱影终于恢复岑寂,莫三刀站在这片默无声息的树影里,望着阮晴薇同样默无声息的背影,突然间不知道该怎么再说下去。
她没有喊停,反倒是他停了。
莫三刀抿紧嘴唇,将背在身后的一个包袱拿下来,取出了鬼婆婆的骨灰和离开不归山前玄凤所给的那个檀木盒子,他上前一步,弯腰将两样东西递了过去:“这是师娘的骨灰和遗物。”
阮晴薇终于动了,她转过头来,冷冷的目光在那两样东西上短暂地停留了一下,旋即用力挥手,极厌恶地将那两物挥开。
莫三刀大惊,忙先去护骨灰盒,另一只手上的檀木盒子则被打翻在地,被风疾吹,一幅画卷自内哗啦啦滚了出来,映在月光与水光之中,竟是分外清晰。
莫三刀掉头望去。
“这些话,都是她教你讲的吧。”阮晴薇道。
莫三刀望着那画,眉头一点点地拧起来。
“你以前从来不会骗人的。”阮晴薇的声音响在耳畔,响在她一个人的世界里,“可是现在,你都不敢看我的眼睛。”
风声响在水面上、枝杪上、草甸上……阮晴薇突然从树下站起身,半似决绝,半似负气地掉头走开。莫三刀木桩一样钉在那片乱影之下,直到人彻底走远,也没有去追。
他定定地看着地上的那副画,不知过去多久,终于上两步,将那画捡起,摊开。
风还在吹。
他的双手在这风中无法自已地剧颤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小天使“秋之叶”、“mymoon”扔的地雷!
——
三刀已经知道真相啦。
尾声会分别以三刀、晴薇、花梦三个人的视角来写,下章是晴薇视角,后天下午六点,不见不散呐。
第82章 天命(三)
自这天起, 阮晴薇再没有见到莫三刀。
她一个人走夜路,走回平县县城,一个人去找客栈, 第二天, 又一个人上街, 上路。这是她在莫三刀学会闯江湖以后, 做得最熟练的事情之一。
她知道莫三刀不会来找她的。莫三刀从来没有找过她,从来都是她小狗一样地在他走过的路上追寻他的痕迹, 在他浏览过的风景上捕捉他的身影。她总是在找,在追,在担忧,在恼怒。而他,只需要回头。
可是现在, 他连头也不会回了。
南方的天,好像是一下子就冷起来的, 那风又寒又湿,扑在身上,像淋着瓢泼的雨,无孔不入。阮晴薇拿所剩无几的盘缠添置了件冬袄, 又为准备回登州的路费当掉了一支簪子。
当铺掌柜在她递簪子的时候, 瞅着她手腕上的翡翠镯子,说:“姑娘若真急着用钱,不如还是把这镯子给了我罢。”
他说完,伸出五根手指, 向阮晴薇比了个数。
阮晴薇递簪子的动作一滞, 目光随之落在了手上的翡翠镯子上。
莫三刀每次在外浪够了,回来时, 就会给她买一两样首饰。
可那些首饰,不是一样比一样浮夸,就是一样比一样老气。
这个翡翠镯子,是他所送的东西中,最不得她心意的一个。
他好像根本不懂她喜欢什么,憎恶什么。
他讨人欢心,好像总是讨得这样懒散,这样没有诚意。
又或者,这样笨拙。
阮晴薇搁下簪子,把那镯子取下来,掌柜的喜笑颜开双手去接,却见阮晴薇反手一放,把镯子藏入了怀里。
掌柜的:“……”
阮晴薇点点柜台:“当簪子。”
***
离开平县当铺,阮晴薇径直北上,她很熟悉去往登州的路,可是这一次的路,她走了很久。
她走到洪州城北的禹县的时候,听到客栈大堂里的人们说新任武林盟主莫三刀去了天命阁,他们说江天命这回设下的关卡是比酒量,于是莫三刀在严寒的冬风里一口气喝了一天一夜的酒。
他们说,莫三刀喝酒的那个样子像失了心的疯子一样,没喝前,两眼昏昏的,喝完后,两眼红红的。他喝垮了城南的张屠夫,喝垮了江北的高寨主,也喝垮了风流居的韩三爷,他把所有的人都喝垮了,却还是抱着酒坛不肯撒手。
他们说,这新任武林盟主大抵是高兴坏了;他们也说,这新任盟主怎么一天天愁云惨雾,如丧考妣的?
阮晴薇把盘子里的菜夹进嘴里,想:他竟是这么高兴的么?也是了,他要同她解除婚约,他不要再听她唠叨,受她拿捏,从此以后,他爱到哪儿去到哪儿,爱跟谁好跟谁好,多么自由,多么潇洒,他当然是高兴坏的了。
她又想:可他怎么又愁云惨雾了呢?噢,大概是他也知道,他千不该万不该对花云鹤的女儿起了那样的念头。他也还是他,是那个看起来浪荡,其实又那么本分、善良的人,他肯定也做不到为了那个女人背叛自己的师父,违背自己的承诺,他小心又坚决地来跟她取消婚约,只是再无法娶一个他不爱的女人。他对她有愧,对阮岑有愧,对那个女人也有愧。所以他现在一定苦极了,痛极了,无助极了……一定是喝再多的酒,都无法快乐的了……
阮晴薇这么想着,眼泪掉下来,向桌子上用力一拍:“小二,上酒!”
阮晴薇走到沧州,冬风凛冽,山水凋敝,再不似三个月前的叠翠流金之景,她披着大氅,骑马走在冷冰冰的官道上,听到来来往往的人说莫三刀去了武当山。
他们说,莫三刀在十一月三日傍晚抵达武当山下,张靖山亲率门下弟子夹道欢迎,两日之后,又簇拥着他北上登州,同行的还有峨眉的了缘、衡山的陆汝青、长风镖局的周寅,乃至明月山庄的庄主柳素心。
他们说,张靖山、了缘当头,柳素心诸辈护送,阵仗如此,莫三刀此去登州,是非把盟主的帽子从花云鹤头上摘下来不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