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步走出长廊,转过一个拐角,险些撞上人,忆妙吓得轻呼出声,惊而抬眼,看清人,心头猛地一紧
“殿下……”
险险才稳住。
面前的人不说话,只是目光停在她身上。
饶是忆妙在王府里这么多年,还是被这像刀子一般的目光盯得手心冒汗,腿有些发软。
就在扛不住想要跪下的刹那,面前的人终于开了口。
“她说什么时候回来?”
忆妙一愣,反应过来,“王妃没说。”
说完,忆妙忽然察觉不对。以前不管去哪儿,王妃都会交代回来的时间,这好像是第一次没有交代。
不由抬头,看到面前的人沉了脸色,忆妙的心也跟着沉了沉。
*
安国寺地势偏远,本来香客就少,又加上下雪,整个寺里都没有什么人。
吃完斋饭,听说庙里梅花开得正好,晏梨便带着流萤在寺里转转。
看晏梨兴致勃勃的样子,一如往常,流萤恍惚觉得,好像昨天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一个梦。
找到地方,梅花的确开得很好,流萤却看得心不在焉。
她昨晚几乎一晚上没睡。
她没有办法原谅自己,事情走到这一步才有所察觉。忆妙说过她马虎,她以前还不接受。现在才知道,忆妙那是一针见血。
不管是在漠北还是来了上京,她家小姐从来没有跟人哭诉抱怨过什么,她就什么都没有多想。
却没有想明白,以前在漠北,是没人敢给她委屈受。但是来了上京,宫里的贤妃娘娘,府里的那些人,还有外面什么都不知道却跟着起哄的人,这么多委屈……
她只是不吭声。
从头至尾,一声没吭过。
而她竟然以为她真的没事。
一想到这些,流萤就恨不得扇自己几个耳光。
*
在寺里转了一圈,准备回寮房,拿上东西回去。
没走几步,迎面过来一个小僧,说有人找她们。
晏梨跟流萤面面相觑。
思来想去,都想不到是谁。
“流萤,你回去拿东西,我在大门口等你。”晏梨说。
吩咐完,晏梨跟着小僧离开。
从一条青石小径绕到大雄宝殿前,看到站在院中的人,晏梨脚步一顿。
她没有想到会是萧天凌。
他一身玄色常服站在院中,长身玉立。
就在她停下的刹那,他转头看过来。
四目相对。
他眼底明明什么都没有,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晏梨心里却有一种直觉——
宫里的旨意来了。
早就知道这件事就在这两天,可是真的到了这一天,却还是像是被人当头敲了一闷棍。
晏梨尽力露出一个正常的笑,继续往前走,“你怎么来了?”
“上来看看之前点的长明灯。”他答得干脆利落。
这个晏梨知道,作为骁云骑主帅,他在安国寺给战死沙场的人点了很多长明灯。
“哦。”
“斋饭吃了吗?”
“嗯,吃了。”
“那走吧。”
晏梨像是有些反应不过来,微微一愣,随即明白过来——
她说了是想来吃这里的斋饭,现在吃了就该回去了。
轻嗯一声,抬腿跟上已经转身往外走的人。
*
四下安静,只剩脚下踩雪的轻微声响。
这是两人在一起难得的安静。
没有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也没有见到人就扑上去,就安静地跟着他身后走着。
她稍微落后他半步,看着路的眼睛稍稍一抬便能看到他垂在身侧的手。
他的手清瘦修长,骨节分明,加上人生得白,一双手便格外好看,不过只有她才知道,他的手心有层薄薄的茧。
自己的手控制不住地往前伸,可是还没有碰上,又默默收了回来,手握拳往身后深深背。
担心他发现,晏梨抬眼看他。
视线里只有他的肩背。
这个角度她再熟悉不过。上京规矩多,妇人不能走在丈夫前面,连并肩都不行。所以他身后落后半步的地方,是她常站的位置。
跟在他身后走过很多很多地方,宫里长长的夹道,中秋节上京城的花灯会,秋风气爽的围猎场……
脚步不知不觉放慢,放慢,直到停下。
一夜大雪,到处银装素裹,白茫茫一片。
晏梨就站在原地,看着他一步一步走远。
那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遥远。
天地苍茫,前方广阔。
忽然一股汹涌泪意直往上涌。
萧天凌走着走着发现身后的脚步声消失了,不由回头。
当发现她远远站着,静静看着他的时候,只这一眼,忽然觉得心口像是被人一把攥紧,薄唇蓦然紧抿。
好在下一瞬,那远远站着的人,笑靥如花,叫着他的名字,冲他跑了过来。
“天凌!”
晏梨用尽全身力气跑向他,就像是每次当他忽然出现在她视线中那样。
最后整个人扑进他怀里。
萧天凌被撞得一只脚往后退了半步,手下意识环住她的腰。
抱住他的那一刹那,晏梨眼睛一下就红了。可是搂着他的脖子退开的时候,脸上只剩盈盈笑意。
“我们来打雪仗吧!”兴致高昂。
萧天凌的目光在晏梨的脸上逡巡过,还是跟以前一样喜欢闹腾,心里莫名松了口气。
松开她,无声拒绝了这个建议。
晏梨不依不饶地拉住他的手,不让走,“来嘛来嘛,很好玩儿的!你是不是从来都没有打过雪仗?”
“上京城里超过十岁的孩子都不会对这种事情感兴趣。”
“别人是别人,我们是我们。再说这里又没有其他人,你就算玩得再疯也不会被别人看到的。”
“回家。”萧天凌不松口,转身往停在不远处的马车径直走去。
没走两步,一个松松的雪球砸在他后背,散开。
萧天凌叹气,回头,只见晏梨弯腰就抓了把雪,在手心里团。视线落在她的手上,还没来得及开口,又一个雪球砸在他肩头。
晏梨是打雪仗的一把好手,飞快又捏好一个,看萧天凌站在那里,卯足了劲儿往他身上扔。
他没躲,只是抬手挡了挡。
他一直这么站着,晏梨自觉无趣,忽然觉得连团雪球的力气都没有了,手里团到一半的雪球正打算扔掉,对面的人像是被她惹冒了火,弯下腰去。
见状,晏梨心口一松,尖叫着往边上跑,等团好手里的雪球之后,又冲过去。
一边扔,一边侧过身体躲萧天凌扔过来的雪球。
到处跑。
一直一直笑。
*
因为打完雪仗,晏梨死活不坐马车,非要萧天凌背着她走了好长一段,等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傍晚。
下了马车,晏梨看着头顶写着“楚王府”三个大字的匾额,忽然就迈不动腿了。
她再清楚不过,这一迈进去,离那没有回头路的一步便又近了。
流萤发现她停下,上前低声叫了她一声,“小姐?”
晏梨转头,看到流萤眼里的担心,勾起嘴角露出一个安慰的笑,表示自己没事。“走吧。”
进了大门,发现府里喜气洋洋,所有人已经开始忙前忙后地准备了。
忆妙原本在帮着干活,见到晏梨回来,忙放下手里的事迎上来,“王妃,您回来啦?”
“嗯。”
“殿下没有跟您一起回来吗?”
“他半道被叫走了。”
晏梨说完,环顾一圈。府里有喜事,就连院子里光秃秃的树都显得精神抖擞,轻声问:“日子哪天?都准备了哪些东西了?”
忆妙看了看她,一一答了。
说完,又忍不住道:“王妃从来没有碰过这些事情,府里有王管家,交给王管家去准备也是行的。”
王管家一向都是踏踏实实做事,从不论人是非,交给他去做,名头是晏梨担着,事情可以撒手不碰,王管家也不会多说什么。
可是不等晏梨说话,有小厮跑过来,说宫里来人了。
“奴婢张嬷嬷给王妃请安。贤妃娘娘说王妃这是第一次操持婚仪,您又从小长在漠北,这上京城的一些规矩怕不清楚,所以特意让老奴过来搭把手,以免出了什么岔子,有损皇家颜面。”
第8章
流萤站在一旁,听着这些话脸都黑了。
明摆着是给她家小姐下马威,却还要编出这些冠冕堂皇的说辞。
晏梨倒是无所谓,这些对她来说都已经不重要了,浅笑着应,“那就有劳张嬷嬷了。”
她本来也没抱什么希望觉得贤妃娘娘会喜欢她。让张嬷嬷来,无非就是担心她会给白月心什么难堪,所以派人盯着。
而她其实打算好好帮着萧天凌把白月心娶进王府来。都说白月心是大才女,有她在,照顾王府应当比她能好上千百倍,让他没有后顾之忧。
这边话音刚落,王管家过来,问侧妃进门之后安排在哪间院子。
这住处至关重要,要是安排在什么犄角旮旯,百十年见不到人,就算才貌倾城又如何。
王管家一问完,一双双眼睛,或委婉或直白地放在晏梨身上。
片刻之后,只听她道:“那就扫雪楼吧。”
这话一出,就连一向稳重的忆妙跟王管家都齐齐抬头看向晏梨。
府里的人谁不知道,扫雪楼离书房最近。而殿下平日里待得最久的就是书房。
王管家又看了眼晏梨,确定她不是在说笑,低头正要应声,却被旁边的张嬷嬷出声打断。
张嬷嬷是贤妃身边的人,对王府不怎么熟悉,只是一见晏梨指了个地方,这屋里的人都变了脸色,加之他们这位王妃“声名在外”,只怕是什么鸟不拉屎的地方。
“且慢。”一张脸皮笑肉不笑,“王妃,恕老奴多言。这侧妃进门,是要帮衬着您的,住处还是安排得离您近一点方便些。”
这话听得忆妙皱眉。
在王府这么多年,能入贤妃的眼安排在萧天凌伺候,忆妙自然知道张嬷嬷这话是起的什么心思。
别说她,就连一向大大咧咧的流萤都听出来了。
流萤本就憋着一肚子气,看着这些人一个一个地欺负她家小姐,存心不想叫他们好过,张嘴就要应承,“好……”
可是刚说一个字,苏嬷嬷不知道从哪儿冲进来,一个箭步挡在张嬷嬷面前,对着晏梨难得地露出了笑脸,“这府中上下一直都是王妃做主,王妃怎么安排我们照做就是。”
晏梨轻声应,吩咐几句之后,带着流萤跟忆妙回了迎霜院。
等人走远之后。
张嬷嬷打量了苏嬷嬷一眼,脸上笑着,意有所指,“苏嬷嬷现在倒是厉害了。”
刚刚在晏梨面前直接驳了她的话,就算在宫里,别说宫女嬷嬷,就连位分低的妃嫔也不敢这样不给她面子。
苏嬷嬷只是笑,“都是想帮主子们办好差事而已。”
她也是从贤妃身边出来的人,还是这王府主人的乳母,就算是宫里当差的又如何,这里可不是皇宫。
张嬷嬷看着苏嬷嬷,冷笑一声,什么都没说,走了。
两人就站在院中说话。
后来这几句话传到忆妙耳朵里,流萤在旁边听了个墙角。
听说张嬷嬷跟苏嬷嬷起了争执,她心里说不出来的畅快。
叫她们欺负她家小姐,最好以后都狗咬狗!
忆妙早看见流萤了,也没有避讳她,走过来之后发现她像是碰见了什么高兴的事,眼睛都在放光,不解,“你在乐什么?”
流萤收了笑,“没什么。”
忆妙默了一瞬,问了个自己更关心的问题。
“王妃……是真的打算让侧妃住进扫雪楼了?”
说起这个,流萤心里窜上一股无名之火,道:“王管家都安排下去了,想假的也假不了了。”
又道:“白家小姐住进扫雪楼多好,离书房那么近,到时候红袖添香,岂不是要传出一段佳话?”
要不是答应了她家小姐,绝对不能叫人发现她们要走的事情,流萤都想说他想跟谁过跟谁过去吧。
之前她小姐喜欢他,她自然也是跟着喜欢的,可是现在她看都不想看到那人。
忆妙:“…………”
要是这话从旁人嘴里说出来,以忆妙的心思,大约就能发现不对劲了。
可是流萤从小跟着晏梨,感情非比寻常,加上她也是在漠北长大,从不藏着掖着,都是想都什么就说什么。
对白家小姐有敌意,反而是人之常情。
*
又是苏嬷嬷,又是张嬷嬷,还有王管家跟忆妙,没自己的用武之地,况且晏梨心里也清楚,希望她来操办这场婚事的人不多,毕竟她妒妇的名声远播,过她手的东西,怕是没人敢用,也就全权撒手让其他人去准备了。
晏梨落得清静,就整天待在迎霜院看账本。
夜渐深。
扫雪楼那边还灯火通明。
流萤站在廊下,忿忿然。
不就是纳侧妃吗?值得这么高兴吗?
“流萤?”
屋子里传来晏梨的声音。
流萤应了声,然后冲着扫雪楼那边重重一哼,转身进屋的时候,脸色已经恢复如常,“小姐,怎么了?”
晏梨坐在榻上,低头看着账本,头也没抬道:“帮我换盏灯。”
看她这架势还没有打算休息,流萤老大不情愿地噘起嘴,“小姐,天色不早了,该休息了。”
“我把这点看完就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