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4章
方立安带着狗蛋在府城呆了六年。
六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如果说有什么难忘的回忆,大约就是刚住下的那两年,那时候为了合理谋生,也为了多攒点钱,方立安没日没夜地做烧饼拿去卖。
冬天还好,黄橙橙的炉火明亮温暖,春秋只能算将就,至于夏天……那滋味跟把人架在火上烤也没什么区别。
闷热的天气里,便是坐着不动都要流一身汗,更何况一刻不停地围着火炉打转。手臂要伸到火炉里,将烧饼贴到火炉内壁上,等火候到了,再用火钳取出来。三伏天前后,那汗都是论斤淌的,整的人差点脱水。
也就是这段时间,让方立安的皮肤变得粗糙不已,眉眼间,属于女儿家的精致越来越少。
纵是后面烧饼做的少了,天天窝在家里抄书,也没有恢复成当初的模样。
做烧饼苦是苦了点,但方立安惯会苦中作乐,自称李大郎,又一天到晚琢磨着是不是给狗蛋改个名儿,觉得叫李松也未尝不可。习武的话,她自个儿就是现成的老师,说起来,她还可以教他打虎呢。
这个不算好笑的笑话,陪伴她度过了两个火炉中的盛夏。
至于狗蛋,可能前面几年过的太艰辛,其中以来到府城前的那段时光为最,以致于在府城的每一天,狗蛋都觉得幸福的无与伦比。
每一天都是值得怀念的一天。
阿姐给他做了红烧肉。
阿姐给他炖了冬瓜排骨汤。
阿姐给他两文钱去街上买冰糖葫芦。
阿姐送他去府学读书认字。
学会了写“阿姐”两个字,阿姐奖励了他一套文房四宝。
阿姐买了红纸让他写对联,歪歪扭扭的字贴在门上,不好看,但他真心欢喜。
……
从六岁到十二岁,府城——有生之年,最幸福时光。
六年的时间,家里置办了许多东西,搬家的话,不可能都带上。
重要且不显眼的东西放在空间,不重要的、显眼的,捡常用的系了四个包袱,主要是换洗衣物。
除此之外,还有两大箱书,这才是重中之重。
这些年,方立安抄的书没有一百,也有八十,算得上一笔不菲的资产。里面大部分都是狗蛋以后用得上的,当然得带着。
家里的东西全部收拾妥当,方立安便绕路去了东市。行李太多,人力不够,她打算租个驴车。
马太贵了,用着招摇,小毛驴就很好。
方立安拉着驴车回家,很是赚了一波眼球,直到关了门,外头还有好事者来回张望。
所以说想搬家呢,总是有人窥探,烦不胜烦。
她把行李搬到车上,准备了人和驴的干粮,等狗蛋放学,明天早上城门大开便可直接走人。
小院子暂且这么放着,哪天回来也好落脚。这时候急卖,不说卖不出价钱,买家也不好找,最关键的是,方立安并不想被大家追着问,为什么要卖房子,为什么要走。
跟不在一个频道上的人说话,鸡同鸭讲,费心费力,没那个必要。
方立安离开这里,并没有处的要好的街坊邻居需要告别。从前,她想的是,如果她跟男人处的好,等大家知道了她的真实性别,只怕要被那些男人们的媳妇砸臭鸡蛋。如果跟女人处的好,她极有可能活不到现在。
事实就是如此,女人里头,除了爱好八卦、喜欢做媒、上了年纪的大婶子,没人会跟她多说一句话。
男女有别,要避嫌不是?
清晨,方立安赶着驴车到城门口等狗蛋,他去书院跟夫子告别了。
最近几天,方立安在家里躲清静,劝狗蛋留在家里一起打包,狗蛋没同意。
小小年纪竟然有了读书人的气节(酸腐),说什么要有始有终,要做个有担当、顶天立地、无所畏惧的男子汉……
方立安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一方面欣慰于狗蛋在她没注意到的时候长大了,一方面又不太希望这孩子讲究读书人这一套。也不知道是真心实意地为狗蛋着想,还是单纯地觉得狗蛋这样,把她猥琐求生的气质衬托的淋漓精致。
不过,狗蛋做出这样的选择后,他的日子便不太好过,世人喜好八卦,不仅仅是市井妇人,读书人同样如此。
“阿演,你兄……阿姐真是个奇女子。”张易信听说后,好半天才憋出这么一句话。
“切!什么奇女子!你可真会拍马屁,明明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君子敏于行而讷于言,林同窗切莫学那等碎嘴小人,搞不清楚状况就胡乱评价,实在有失君子之风。”狗蛋怼他。
“你……哼!走着瞧!我倒要看你能不能把坏的说成好的。”自打上次被狗蛋怼到人缘差极,林耀辉就有点怵他,事先准备了一肚子的嘲讽之语,临了却只甩了一句狠话便溜了。
学堂里的学生,看热闹的居多,短短几天里,狗蛋不知承受了多少白眼和意味不明的打量,他悉数接收,一点愤懑不平之色也无。
后来,见到放学归家的他,面容不惊不怒,脚步不疾不徐,方立安才隐隐约约明白,原来狗蛋把这些当作一种磨练。
所以,十二岁的李泽演是真的长大了,通过他自己选择的方式。
狗蛋辞别了夫子,来到城门口与方立安汇合,他不会赶驴,只能在车上看着。
姐弟俩一路向北,往六年前来时的方向。
方立安打算带他回一趟金阳,看看老家如今是什么光景。
当年的情况,方立安并不觉得李章氏能平安无事地活下来,但一切皆有可能是吧?在与李章氏接触的短短一年多时间里,李章氏不也数次打破她的预想,做了许多让她感到不可思议的事吗?
那样一个人,在她认为没活路的情况下活到现在,方立安竟然觉得这个结局的可能性很大。
不管人在不在,受了灾后,回乡看看总是应该的,不说李章氏,还有爷奶大伯、舅舅姥爷,都要去打听一下。
四条腿的驴脚程很快,比起姐弟俩逃难的时候,不知道快上多少。当初,两条腿日夜兼程,赶紧赶慢用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才到府城,这次回程,只用了十二天。
路上经过三个驿站,在驿站旁边的民宿休整了三晚,其他夜晚都睡在车上。好在方立安在车上放了被子,不至于半路冻着。
进村的路一点没变,村里的房子、田地同样如此。
驴车显眼,这在村里必须得是顶顶有钱的人家才能拥有的财产,所以一进村便成了全村人的焦点。
慢慢有人凑上来,有生面孔,也有熟面孔,熟面孔居多。然而,这些人里居然没一个能认出方立安和狗蛋。
方立安或许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丑了,再加上她男装打扮,没人认出来。狗蛋离开那年才六岁,如今都十二了,像模像样的小大人。
直到方立安主动跟曾经的熟人打招呼,大家才想起来村里曾有这么个孩子。
村里人太热情了,还没到家门口,方立安就掌握了她想掌握的信息。
当年,流民的危机解除后,他们这一群人提前返乡,每个人都惦记着县太爷要开仓放粮的事。
然而,回去后才发现,村里犹如蝗虫过境般,一点吃的也没剩下,家里像样点的家具都被砸烂了,可以想象,今后的日子只怕会相当难过。
不过,很快,朝廷发的粮食到了,大家有了吃的,便重新拾起农活,精心伺候庄稼,期盼来年丰收。
第355章
方立安驾着驴车,两边围了一大群乡人,狗蛋沉浸在陌生又熟悉的乡音中,思绪翻腾。
六年前,初入府城,他跟在阿姐身后学说话,像个牙牙学语的娃娃。六年的时间匆匆而过,他一口流利的府城方言,跟土生土长的府城人没有区别。
此时此刻,听着阿姐与乡亲们毫无障碍地交流,一股奇异的暖流涌入心田,眼眶发热,狗蛋情不自禁地咀嚼起“家乡”一词。
“狗蛋,到了。”方立安打断他的乡愁思绪。
狗蛋沉默着跳下驴车,看着眼前已经破败了的农舍,儿时的记忆碎片忽隐忽现。
他已经记不得父母的模样,却能清楚的想起父亲的叫骂、母亲的哭泣……
一切的一切都在时间的长河中慢慢褪色……
幸而,他还有阿姐。
“大……大丫?”
方立安循声望去,是当年住在隔壁的苗二婶。看着对方苍老的容颜,她心下了然,艰苦的岁月不曾优待任何人。
李家的屋舍破败不堪,一副岌岌可危的模样,在苗家二婶的盛情邀请下,方立安带着狗蛋去了隔壁。
农人朴素,不讲究寒暄这套。
苗二婶直接说了方立安最想知道的部分,“你爹不知道是怎么没的,你娘是吊死的,跟村里其他人一起,葬在山脚那片野荒湖。我们都不认得字,又怕你们回来找不见,只立了块木牌区分。你爷奶大伯三叔,这些年都没回来过,也不知道……哎……你舅舅倒是来过一次,知道李家没了人口,很是伤心,之后再也没见他来过。”
人没回来,有两种可能,一是在外头安家了,就像方立安和狗蛋这样,二是死在外头了,最差的结局反而有着最大的可能性。
故土难离,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像方立安这样,天下之大,四海为家。她带着狗蛋下跪磕头,苗家安葬了他们姐弟俩的生身父母,是为大恩。
稍后在田里干活的苗家人陆续回来,她一一见过问好,互相道了这些年的经历。
当年,苗家几个老人为了给孩子们留下更多的粮食和生机,半路上偷摸吞了鼠药。鼠药是从家里带的,可见他们逃难前就做了这样的打算。
苗家人多势众,沿路的流民少有敢挑衅的,一路平安,但耐不住饥饿和疾病,到底还是倒了几个。
为人和善的苗大婶子,跟方立安玩的好的苗线儿,还有苗四婶家刚出生不久的小儿子……
提起逝去的亲人朋友,大家心中难免哀戚,又是一顿抹泪。
虽然家里没了老人,但苗家人回到金阳后,并没有立马分家。无论日子过的多么艰辛,一家人齐心协力,劲往一处使,几年下来,日子越过越红火。
得知这些年,方立安一个人带着狗蛋在府城讨生活,再看姐弟俩光鲜亮丽的外表,苗家人真心实意地感叹狗蛋好命,苗家婶子更是佩服自己的眼光,这样能干的女娃,可惜不是他们家的……
她家几个适龄的男儿都已经娶妻生子,虽然没有方立安这身本事,但都是手脚勤快之人,性格好,跟家里一条心,苗婶子很知足。
来到苗家,狗蛋最初有些拘谨,陪着方立安聊了一会儿,才逐渐变得自如。其实他不知道,苗家众人比他还要不自在。
他在府学读了几年书,虽然学问做的一般,但读书人的架势十足,举手投足之间尽显书生的斯文有礼。这对于大字不识一个的乡下人来说,很有点唬人。
姐弟俩在苗家坐了一会儿,方立安便主动告辞,提出去李二牛和李章氏的坟上看看。驴车留在苗家,姐弟俩跟在苗三叔后头去了后山。
后山还是记忆中的模样,料想姐弟俩肯定有话要叙,苗三叔给他们指了坟便回了。
李章氏和李二牛坟头的草长了老高,方立安和狗蛋光是除草就花了个把小时,得亏苗家婶子有先见之明,借了镰刀给他们,不然皮都要撸掉了。
两人并没有大动,方立安觉得,既然已经回来了,不如好生拾掇一下,给李二牛和李章氏迁个坟,再找匠人立个石碑。
人死都死了,这些身后事在她看来,显得轻而易举,微不足道。不为别的,单纯为了狗蛋。
方立安没什么话好说,她对李二牛和李章氏没有丁点儿感情。狗蛋也是,那些零零碎碎的幼时记忆着实算不上美好,即便经过时光的加工和美化,也很难找到感情的落脚点。
所以狗蛋只能学着方立安,操着不咸不淡的语气,说些不咸不淡的话。
方立安,“爹,娘,我和狗蛋都还活着,活的很好。你们在底下不要担心,我会好好教导狗蛋,看着他长大成人。”
没了。
哦,对了,“穷的话,再忍忍,明天给你们烧纸立碑。”
狗蛋,“爹,娘,我和阿姐都还活着,活的很好,你们在底下不要担心,我会好好听阿姐的话,长大成人。你们放心,不管我将来有没有出息,我都会好好孝顺阿姐。”
姐弟俩说完话,便回去了,趁着天还亮,告别了苗家人,赶着驴车去了镇上。
苗二叔说了,镇上就有做石碑生意的匠人。
方立安姐弟俩到镇上的时候,天还没黑,选了墓碑,交了定金,师傅说后天就能做好,到时候他还负责给拉到坟头立上。
于是,两人在镇上住了两宿。
期间,方立安买了东西,带着狗蛋去了趟桃花村的舅舅家。
六年前,方立安只去过舅舅家两次,现如今,她还清晰的记得路怎么走。
吱呀——
大门打开。
开门的不是姥姥姥爷,不是舅舅舅妈,也不是表哥表姐,是个方立安从未见过的中年妇人,她怀里抱着个婴儿。因为年纪和表哥对不上,方立安不敢随便开口,
在对方自我介绍前,方立安思忖再三,觉得她是表哥丈母娘的可能性比较大。
然而,等方立安说清楚她和狗蛋是谁找谁后,对方非常热情地把他们姐弟俩迎进门,熟稔道,“你们叫我舅母就行。”
方立安顿时有种不详的预感。
新舅母解释道,“当年逃荒,你姥姥姥爷,舅妈表哥在路上全没了,只剩你舅舅与妮儿父女两个相依为命,我是你舅舅回乡后娶进门的。”她掂了掂怀里的孩子,“这是你们表弟,刚十个月大,你表姐嫁人后,家里没有孩子,冷清极了,这才有了他。”
方立安一边庆幸自己没有秃噜嘴叫人家表嫂,一边感叹新舅母的为人,说话做事大方的很,一点也不忌讳自己是填房,很会做人,属于面面俱到的那种。
话里话外都是以舅舅和表姐为重,明明已经当家,却把姿态摆的很低,是个周全人。
周全人这边把外甥、外甥女迎进门,那边便请旁边的邻居帮忙去田里叫人。
舅舅回来的很快,看他累的喘不过气的模样,便知道他有多紧张这个失而复得的外甥和外甥女。